他知道，即使伊里丝身在别处，却也会尽其所能，做她能做的事情。
第76章 豪赌
穿过人头攒动的战备区域，在图尔提斯外城墙后，就是戍卫军的指挥所。亚述公爵带着阿奇尔走入了石头的堡垒之中，和向他迎面走过来的书记官简单说了几句，然后面上的表情放松了很多。
二人走进了朝北的书房，亚述家族的扈从骑士早就为他们摆放好了推演用的沙盘和棋子。
亚述公爵并没有废话，他直接用棋子摆出了现在他们所收集到的战场情势，问阿奇尔道：“你想怎么做？”
阿奇尔低头看去。
沙盘的左边是赫伦，深红色的石制棋子连成一条弯曲扭捏的长线，暗示着已经因为战火而有些损伤了的东南防线；沙盘的右边是密密麻麻的黑色骑兵，它们散落在亚细亚各处，隐藏在深色的沙子之中，就像暗中隐藏着的毒蛇，冷不丁地就咬住毫无防备的敌人，给他们致命一击。
从沙盘上的情况来看，亚述公爵并没有隐瞒任何关于守卫军的情报。他不仅将最真实的布防图通过沙盘呈现给了阿奇尔，也将自己一手培养的戍卫军部队展现在了阿奇尔面前。
阿奇尔犹豫了一下。
他不知道，这算是信任，还是试探。
“要得到你最真实的想法，那我就得用最真实的情况作为交换。”亚述公爵浑不在意，他用自己还能动的左手，轻轻地按在了阿奇尔的肩膀之上，“我和墨提斯认识，他说你是他教出来最好的将领，而你在关隘所做的一切也证明了自己。用人不疑，我自然得给你最大的信任。”
阿奇尔无声地笑了一下。
他低下头去，仔细的研究了一下沙盘，再代入了自己之前的计划进行推算，发现之前和亚历克斯他们一起制定的计划确实可行。
但这个计划太过冒险，与亚述公爵以往的作战方式大相径庭，他不一定会同意。
想到这里，阿奇尔顿了顿，到了嗓子眼的话也吞了回去。
殊不知，他的反应都被亚述公爵看在了眼里。
“想到了什么就直接说。”亚述公爵道，“不必犹豫。”
“提出计划是战略家的事情，怎么实现，则是我们作战者的水平问题。”他果断道，“再说，要是这个计划不行，我们再想一个就是。要是过于顾头顾尾，两个陷阱里的兔子就会跑了。”
他说的隐晦，但也点出了阿奇尔最担心的问题。
加伦斯一族。
他们是不知何时的变数，更是最大的威胁。只要他们还在，东南防线就很难真正意义上获得平静。
而亚述公爵的话，就是在告诉阿奇尔，不管怎么样，他都能够至少解决掉一方，这样赫伦才会有喘息的空间。他自信有这个能力，给阿奇尔放手一搏的机会。
可怕的并不是敌人太过强大，而是差距难以弥补。正因为深知加伦斯的可怕，阿奇尔太想要做一个十全十美的计划，一举歼灭敌人。但为了这个几乎不可能同时达到的目的而想尽办法，只会绑住自己的手脚，让一切无法顺利施展。
他不能将自己束缚住。
深吸一口气，阿奇尔正色道：“我们需要失败，亚述公爵。”
站在他对面的老骑士一愣。
“凭借我们现在的兵力，在没有支援的情况下，根本无法抵抗乌拉尔的全力进攻。”阿奇尔弯腰，从代表防线的红色棋子线上一应拿走了若干的棋子，放到了一遍，“我们力所能及的，不过全力抵抗四个方向的同时进攻。”
亚述公爵看着他的动作，也陷入了沉思。
“你说的没错。”他皱着眉道，“之前我的事务官也和我提出过相同的疑问。”
“亚述不是粮食丰产的地区，所以依靠的也只有一个沃伦郡。同时，我们的士兵培养周期也远远比不上在马背上长大的乌拉尔人那样快，”他走到沙盘前，伸手拈了一个棋子放在手中，“就算我们耗尽所有储备，所有人战死，也不过支撑所有防卫点不过半个月。”
“而且，这还是在防卫点之间能够互相支援的情况下，才能勉强做到的。”阿奇尔又伸手，拿起了黑色棋子，将他们分成了几路，沿着草原、雪山、山谷和关隘的方向排布，“这一回的乌拉尔人手里恐怕得到了加伦斯领主故意留给他们的作战计划书，他们肯定会想到，通过挟制防卫点之间的交流，来隔断我们的通信和支援。”
亚述公爵眼神一凛：“你是说……加伦斯一族的人是故意的？难道哈瑞尔的死亡也没有能够暂缓他们的计划吗！”
“这也许并不重要，亚述公爵。”阿奇尔冷静地答道，“因为不管有没有哈瑞尔的牺牲，加伦斯的计划都不会改变，他们都会将乌拉尔当做刀，让他们冲在前面，自己做站在后面收网的人。有着赫伦的资源诱惑，乌拉尔人并不会怀疑他们的用心，甚至即使怀疑，也会赞同他们的做下的计划，因为乌拉尔的确能得到好处。”
“那你想怎么办？”亚述公爵隐隐约约察觉到了阿奇尔的意思，但他对此感到非常惊愕，故而想要听到他亲口的回答。
他想到了刚刚阿奇尔主动拿掉棋子的动作，心里已有了想法。
阿奇尔也很爽快：“所以我说，我们需要失败来示弱，来蒙蔽。”
他从沙盘边拿出了白色的石头，抛洒在了黑色棋子的后方：“现在的战争，只有一点是和加伦斯的计划截然不同的。”
黑色的骑兵像一道高墙，牢牢地阻拦住了白色石子的去路。
“乌拉尔脱离了加伦斯的控制。”阿奇尔说道，“部落族长都有自己的想法，他们之间也许有合作，但一定有竞争。而且，加伦斯没有办法像计划里的那样，及时地通过战场的反馈来反推我们的计划行动。哈瑞尔的行动彻底斩断了他们在赫伦的情报网络，即使加伦斯的暗线能带回消息， 现在的加伦斯也没有分辨的时间和能力，他们只能被动地接受我们传递给他们的信息。”
亚述公爵逐渐回过味来：“你想通过佯败，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好让加伦斯对我们有错误的认识，减轻后期的威胁。”
“有了加伦斯领主的计划书，东南防线的失败是大概率的事情。”阿奇尔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最坏预想和盘托出，“他们准备了太久，而我们来不及更改我们的防御计划。即使能够击败乌拉尔，东南边线也会崩溃在没有余力抵抗加伦斯这件事情上。如果古尔丹的援军没能压制住垂死挣扎的乌拉尔，恐怕会带来更难以预料的后果。我们已经经历了西南领地的部族叛乱，就该知道，加伦斯想要再次引导这种事情并没有我们想的那么困难。”
“到时候，元气大伤的赫伦甚至不需要一场武力征服，就会消散在几十年后，像当初的玫瑰王朝一样被分裂，成为加伦斯卷土重来，开辟第二场战争的最好养料。”
“死去的乌拉尔是他们的替死鬼，缇坦则成了他们安插在赫伦边上的内应。好在根据余晖传回来的消息，北地战役大捷。以皇帝的智慧，应该能想到加伦斯的计划，所以他们才会选择继续北上，直接消灭缇坦，扑灭他们卷土重来的可能性，也能让加伦斯彻底失去缇坦这枚棋子。”
“而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在援军到来前，减少我方的消耗，保存我们的实力。这样才能为之后的反扑做准备。”
亚述公爵摸摸下巴，陷入沉思。
他已经懂了阿奇尔的计划。
只是这个计划意味着让他拱手放弃自己守卫了七八年的东南防线。对于一手建立这条防线，并且对这条防线有着深厚感情的亚述公爵，这着实是一个非常困难的选择。
但亚述公爵并不是迂腐固执之人，他很清楚，阿奇尔是将赢的可能放在了后面，放在了正在疾驰赶来的古尔丹军队和皇家军团身上。
他们自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赫伦能否从这场腥风血雨中存活下来，是他们身后的那些被守护的人能否安然无恙。
这也是每个士兵为之奋斗的唯一理由。
“我们放弃部分的防御据点，引导各个部落看到从东南防线转折北上的希望。”阿奇尔用木棒在沙盘上画出预设好的路线图，“根据以往的行进路线推断，强大的部落会选择最近的路线，正好经过关隘和图尔提斯，来减少作战时间；而较为弱小的部落则会大概率放弃雪山附近的路线，转而走南方森林，从古尔丹领主的支援路线上经过。”
“到时候，攻克北地、气势最盛的皇家军团就能直接南下，击溃一直与我们交手的乌拉尔部落，顺带沿着他们的进攻路线一路反攻，收复所有的防御据点；同时，古尔丹的援军也能从下支援，为反攻提供后续的保障。”
“在那之后，如果加伦斯因为从乌拉尔得到的错误情报决定出动的时候，就是我们将他们一网打尽的最好机会。”
亚述公爵静静地听着。
他的眼神很亮，明显对这冒险的计划很认可，但他还是沉声问道：“那你怎么能确定，加伦斯一定会上钩？”
阿奇尔笑了笑：“因为加伦斯领主已经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他们已经忍耐了百年，也快到了忍不住的时候了。”他语气平缓，但说的话自有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加伦斯的领主被哈瑞尔重伤，恐怕也没有精力再去策划一场远征，她只能选择现在。”
“即使她根本就不想要这个机会，她的部下也会不断提醒她，失去这个机会过后，他们就再也不会有乌拉尔这样强力的提线木偶了。”
“这是他们唯一一个能抓在手里的、夺取权柄的机会，他们不会放弃的。”
亚述公爵沉默了片刻，终于是答应了下来。
“我知道了。”他摇动手铃，叫了等候在门外的书记官进来。
“去通知各防线的信使过来，让他们将据点的负责人召集到图尔提斯。”亚述公爵严肃地对着手下简单说明了计划，要求他尽快写信发往各防御据点，“计划有变，我们必须赶在乌拉尔军队到达边线之前完成布置。”
书记官听到这话，也略带犹豫：“但是如果……据点的负责人拒绝接受计划……”
“那就按照叛国罪把他捆到图尔提斯，换他的副手上去。”亚述公爵简单粗暴地打断了书记官，“现在我可没空像以前一样，一个个地哄孩子。军队的唯一纪律就是服从上级的判断，除非他们能给我更好的作战计划，给我更有说服力的证据。别因为我年纪大了，脾气好了，就忘了我当初给亚述军定下的规矩！”
书记官连忙点头答应，抱着亚述公爵匆匆写下的手札，去完成任务了。
此时此刻，阿奇尔才从这位已经年长的老者身上，看到了他年轻时意气风发、直接果断的影子。
他也蓦然想起，在亚述公爵还没有接受戍卫军职务，成为边地戍卫者的之前，他是跟随皇帝一路走来的皇家第三军团的军团长，是有着“赫伦最锋利的矛”之称的冲锋军团长，是即使在远征这种恶劣的环境下，也能带着军士一路杀出重围，直接威胁到乌拉尔王城，迫使乌拉尔退却议和的将军。
也正是因为他的丰功伟绩，皇帝才力排众议，安排他到了东南边地，成为能够震慑乌拉尔，护卫远征成果的边地将领。在亚述公爵离开了第三军团后，为了纪念他曾经的成就，皇帝甚至为他保留了这个职位，让第三军团成为了唯一一个由皇帝直接领导，没有军团长的皇家军团。
而亚述公爵强大的军事能力让他很快适应了新的职位，成为了拥有“铁壁”这个名号的护卫将军，也让大多数人忘记了，亚述公爵最擅长的其实是进攻，而非防守。
这次的计划虽然谈不上进攻，却也算得上是一次标准的防守反击，很符合亚述公爵的作战习惯。
难怪亚述公爵会这么痛快的同意了。
“你在想什么呢，阿奇尔？”亚述公爵看阿奇尔想得有些出神，便走了过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些过去的事情。”阿奇尔回过神来，抱歉地笑了一下，不欲多言。
但亚述公爵显然把他的沉默与其它事情联系了起来。
“我知道，远征算不上痛快的胜利。”他突然说道，“但这一次我们说不定会有更好的机会。”
阿奇尔没能跟上他跳跃的思维，只得愣愣地听着。
“我当年也在想，如果我拒绝了教会的敕令，直接带着第三军团打到乌拉尔的王城会怎么样。”亚述公爵摸了摸胡子，有些怀念地说道，“说不定就没有现在这场战争了。因为乌拉尔会和缇坦一样，成为我们的附属国，赫伦会成为这片大地上最强大的国度之一。”
“但我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转头看向窗外乌拉尔的方向，语气前所未有得悲哀，“因为我知道，如果我真的这么干了，第三军团会因为没有补给，因为教会的制肘而死在乌拉尔的草原之上。我不能为了我个人的愿望，就将整个第三军团作为代价交付出去。”
“在我成为皇家骑士的时候，我就曾对着奥古斯都陛下发过誓，终有一日要扫荡所有的敌人，为他带来唯一的胜利。”亚述公爵看着阿奇尔，突然笑出了声，“只是这一天，我也等的太久了。”
“现在缇坦已经被征服，西南部族也臣服，只有乌拉尔的草原是我等还没有到达的地方。我也许应该感谢你，阿奇尔。我已经老了，右手受伤不能用后，就连左手也快要提不起骑士枪了，我马上就要被战场驱逐，成为站在你们身后的一个普通人了。”
“而你的计划却给了行将就木的我最后一个完成诺言的机会。”
年长的老者用左手拔出骑士剑，对着王城所在的方向，行了骑士礼。
“我们必将胜利。”他肃穆地说道。
“为了赫伦。”
第77章 狼烟
根据阿奇尔的建议，亚述公爵召集了手下的智囊团和大部分的据点负责人，亲自执笔，细化了这个看起来有些天方夜谭的计划，然后亲自将每一个环节分割开来，把具体的计划书交给了该环节的负责人。
阿奇尔和布劳特他们也在讨论席上。阿奇尔收到的依旧是关隘的防卫计划书，他的责任范围没有很大的改变。而布劳特他们则拿到了完全不同的任务——亚历克斯对于草原地区十分熟悉，善于平原作战，因而被亚述公爵亲自借用到了图尔提斯，来准备即将在那里和部落联军的交战，之后和瞭望队伍负责在草原游走，收集和加伦斯一族相关的情报；布劳特则是因为能与野兽沟通的能力，被亚述公爵认为去辅助雪山附近的战场会更具有优势，同时负责情报传递。
阿奇尔本人对此并无异议。他觉得，要是分开作战能让计划地实行更加顺利，让自己的好友获得与能力相匹配的荣誉，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只是这样一来，离乌拉尔距离最近的关隘的防守力量肯定被削弱了，负责日常巡戒的亚历克斯一走，余晖就必须留下来帮忙，不然光靠阿奇尔一人，肯定无法守住关隘。
对此，亚述公爵感到十分抱歉，但他也很清楚，对于这场重要的战役而言，没有人能够比亚历克斯和布劳特更适合担任这两个需要灵活作战位置。同时，为了保证关隘的安全性，他也将自己的养子，穆勒·亚述派给阿奇尔当副手，一起去的还有一个小队的亚述直系骑士。穆勒是戍卫军内也排得上号的骑士，武艺高超，善于谋略，性格温和，可以很好的帮助阿奇尔缓解一部分压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