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后生——请——吧——”
俞倾夭拍了拍他的手,顾明霁稍犹豫后,把垂耳兔护得更严实些,点头答应。
一路踩着田间小道前行,阡陌交通,不时有劳作的村民昂首朝他们招呼,临近了村子,鸡鸣犬吠之声此起彼伏,屋舍沿着中轴的荷塘对称分布,水中立着风雨亭,在接天莲叶与月白的荷花映衬下,红砖绿瓦显得尤为气派。
单看其一诗意延绵,凑在一起总给人一种不伦不类的怪异感。
顾明霁见垂耳兔也撅起了脑门打量,刻意放慢了步伐。刚好一条橙红的锦鲤正在偷啄荷花瓣,四目相对,愣是吓了一跳砸进了水中,一时间各色的锦鲤纷纷涌入了亭底的山石和岸侧的船坊下躲藏。
“这池鱼是养来吃的吗?”顾明霁瞬间意识到矛盾在哪,以村民表现出的淳朴和务实,唯一一口池塘不该养华而不实的东西。
引路的大叔自称忠叔,一脸诧异地端详了他好几眼,才道:“小后生,瞧你也是一表人才的,竟连锦鲤都认不得?这可是圣女养的鱼,不经你当饭吃的。”
顾明霁闹了个红脸,垂目,唇角抿了下。俞倾夭看戏看够了,挪了个姿势,让自己躺得舒服些。她有个不太好的猜想,还需要些证据来核实,最好是能见见这个在村口养锦鲤修画舫的圣女。
忠叔把他们领到了池塘东南角的二进小院,说到了饭点了再来喊他们。离开前,他指着挂在门口南瓜形状雕刻了玉桂香枝、玲珑小巧的灯笼,嘱托道:“屋里该有的都有,小后生不必客气,先把衣服换了,有什么需要的就写张字条投进这灯里,稍后自会有人给你送来。”
顾明霁轻声答谢,方合上了院门低头,就看到怀里的兔子好奇多动地探出半边身子,伸爪去够门上的小灯笼。
他的臂长,直接越过她把灯笼摘下,拢在手中不过掌心大小,更像个小娘子缠着花边装饰的香笼子。他魔气缠身,这里最邪门的莫过于他了,可除了几分阴寒,没察觉出什么异样,也不见有施法的痕迹,半点不像忠叔口中那个能满足人愿望的许愿板。
没发现危险,顾明霁在垂耳兔的蹬腿抗议下,把小灯笼放进她怀里。可能对于她来说不好抓握,或者是故意的,灯笼掉在了地上滚了两圈。
兔子跳落追着又拍了两下,小雪团子一蹦一跳在石砖上追逐。等顾明霁不自觉地笑着追过去时,却看到她胆肥到敢把爪子往灯笼口里怼。
这般只能塞纸条还不知能如何取出的小孔,她长毛的肥爪也就堪堪探了头,就塞不进去了。
但不影响顾明霁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他赶紧把它的手拉出检查:“没事吧?”
俞倾夭无语地看向他,若换她是人形,早把这秘境掀了,哪轮到他在这里小心谨慎。默了半晌,发现少年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趁机捏她的爪子玩,垂耳兔黑着脸拍了拍灯笼口,又指向他。
两人默契地没再提兔子会不会说话这件事。
顾明霁明白了她是想要他写张纸投进去。若这天时无误,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总不能坐以待毙。
要写纸条就需要笔墨,顾明霁一手灯笼一手兔子往内院走去。
整个院落不大,但十分整洁,就像刚有人打扫过一般,连窗台的缝隙都纤尘不染,而窗台正对着一树腊梅,推开窗后,香味扑鼻而来,沁人心脾。
屋内悬挂着字画装饰,博物架古朴典雅,笔墨纸张被整齐地摆放在红木桌上,笔筒旁摆了一盆青翠的文竹,四君子的屏风后,榻上叠了一套麻布衣。
顾明霁抖开一看发现和村民身上的制式一模一样,上身刚刚好。
他不着急换衣,先帮她重新包扎伤口。发现已经不再流血了,他暗松了口气,收拾好后再润笔写了张纸条投进了灯笼里。
垂耳兔立刻双足站立,一本正经地扒着灯笼往里打量。少年嘴角轻扬转到了屏风后,把手放在腰带上。
方要拉了一半,他隔着屏风望去,想了想,把松开的绳结重新绑好,顶着垂耳兔的视线走了出来,抱起她和灯笼一起转了个方向,揉了下她脑门:“别偷看。”
俞倾夭:……
呸。当她流氓兔吗?
她一巴掌把灯笼扇地上。
纸条恰好滑了出来,少年的字看似温婉实则收尾处处凌厉,暗藏风骨,但“胡萝卜”三个字十分碍眼。
俞倾夭鼓着腮帮子盯了一会儿,跳下桌把纸条塞了回去,又怕它不知不觉间消失,继续盯着,专心致志,心无旁骛。
直到少年换下了血衣走出,她的短尾巴都在一抖一抖。
顾明霁忍住了揉一把的冲动,凑过去往灯笼里瞧。纸条还在,并未被人取走,也没人来送东西。
说明这样行不通。
灯笼还是得挂在门上。
见垂耳兔点了头,顾明霁拾起小灯笼往外走,同样的麻布衣穿在他身上半点不见老气沉闷,反倒朝气勃发,也温文尔雅,就像一颗金子,落到了稻草堆了也会灿灿发光。
又等了一会儿,俞倾夭让少年把她举到墙头盯着,自己先远离到屋内找点事儿做。
等顾明霁真的走远了,门外头终于有了动静。
一个粉嫩的身影踩着墙根的阴影悄悄靠近,伸手就要往小灯笼探去。
俞倾夭眼神骤凝,不顾高度冲她跳了下去!顾明霁反应亦是极快,折下一根梅枝,来不及开门,抵墙翻了出去,看清来人后脸色亦大变,直指她眉心:
“盛白音?你为何在这里!”
第16章 拯救师姐第16步
“圣女!”
“天啊!臭小子速速松手!”
村民们不知从哪涌出来的,一拥而上把顾明霁按住了,任他如何都挣不开,还被轮番教育了:
“小后生怎能狂狼至此,见到漂亮姑娘就生扑?长得好看也不许耍流氓!”
“他这是要动手啊老孟!小伙子你怎么能打女人呢?要不得要不得,今个儿就让俺老陈来跟你好好讲道理。”
“老陈搁以前就是个教书匠,小后生你可得听他好好说。”
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俞倾夭想追出去,但没两步就被花婶提着耳朵揪了回来。
“……”
等人散去后,盛白音早就不见了,顾明霁和他的兔子一起被打包压去村前做苦力劳改。
扛着锄头站地里时,少年的脸色少有的僵硬,半晌了脑子里还有蜜蜂嗡嗡在叫,他抱头蹲下,纳闷地看向一旁的兔子:“那个圣女像是我认识的人,可又好像有哪里不一样。”
惊鸿一瞥其实看不太真切,但他不会认错盛白音,正如他仅从背影就能认出苏和嘉。可盛白音为何会跟他们一同陷入明心雾中,还成为了村人口中的圣女?
垂耳兔背对着他没有回头,少年等了一会儿,忍不住绕到了她面前,却见两瓣圆鼓的兔唇正叼着一片菜叶子吧唧吧唧地嚼着,霎时惊住了,急着揪住菜叶子从她口中拔出来:“就算饿了也不能乱吃东西啊!”
这里处处诡异,人一时热情一时又像提线木偶,夏日的荷花与冬日的腊梅同时盛放,稻谷和蔬果一处成熟,根本不符合作物的生长规律。再者村落因地形和人口,屋舍一般错落有致,很少能像城镇那般规划叠排得齐整,更别提那方突兀的荷塘。
俞倾夭白了他一眼,被扯烦了,默默松口。她倒真不是馋了,只是看着这白菜长得水灵,便试下真假。顾明霁把叶子抓在手里,逐渐回过味来,大着胆子也咬了一口:“竟是真的?”
俞倾夭看他咬的是自己啃过的那头,不过他嘴可比她大多了,一口就是半片叶子,心想:若说饿了乱吃东西也该是他才对。
“此处的幻境是真假与虚实结合。”少年稍加琢磨后道。
俞倾夭额首,她经历的第一重幻境是基于她过往而生成,第二重幻境无疑主体是顾明霁,再加上她的一点记忆边角,那么经由兔子洞到达的这第三重幻境,也可能是在核心外结合多人的心境生成的囚笼。
所以他们所见到的盛白音不一定是他们认识的那人,村里的人也不一定全是幻化的,他们极有可能是走过重重心境后被困在这里的修者,顾明霁实际只有练气修为,理所当然挣不开他们的束缚。
那么,这些人里头谁最有可能成为第三重幻境的基点呢?
荷塘、画舫,还有门上的小灯笼都是线索,他们现在了解的还太少,不足以做出推断。
正想着,垂耳兔的耳朵一抖,顾明霁亦迅速反应了过来,右手捞起兔子,左手举起锄头大力砸下,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尚未来得及进攻便被一刀两断。
一人一兔的脸色皆沉了下来。
是巧合吗,还是……
回到村中打探圣女的消息无果。其实不止圣女,村里的所有人处得仿佛一家人,但细问之下对彼此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日头西斜,夜幕降临,散养一天的鸡开始归窝,狗子偷偷打了个哈欠,村子逐渐安静了下来。
将外室的烛火悉数吹灭,青衣女子提着一盏油灯撩起珠帘尚未走近,床榻上的小孩儿已闻声,拥着被子坐起。
“还没睡啊?”暖黄色的烛光洒在了女子已折起了皱纹的眼尾,一双狭长的眼眸不显凌厉,配合着唇角的笑,让人倍感亲近。
“还没听嬷嬷的睡前故事呢。”孩子大而圆的鹿眼期待地看向她,“我们今天还是继续讲月山先生的游记吗?”
“看来你是真的喜欢,不怕吗?”见孩子摇头,女子侧身把油灯放在了一旁,替她捏好了被角,才从梳妆台的抽屉中取出书册翻开,柔声道,“书接上回,月山先生遭同族陷害落崖,大难不死,醒来后穿过山林误入一处桃源。”
“这里的人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虽贫寒但自给自足,自得其乐,哪怕只能穿没有漂染过、制式大同小异的粗布衫,脸上亦时常洋溢着幸福的笑。”
“村民们对月山先生非常热情,奇怪的是谈话间时不时会提及早在五百年前已经绝迹的魔主,并询问那条叱咤魔渊的黑龙去向。月山先生始知他们的先祖从两界大战时逃难至此后,一直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月山先生是他们这么多年来见到的第一个外人。”
“月山先生出身世家大族,父族一脉是朝中重臣,但他早已厌倦了为利益尔虞我诈的生活,反倒很喜欢这里恬静的氛围。但他的教养让他不能坦然接受村民们的无偿的收留和帮助,于是主动提出要帮村民做活。”
“正逢农忙之时,处处缺劳力。在月山先生的积极争取下,他被分到了一片位于田边尚未开垦的荒地处先帮忙除草。”
“锄头的分量不轻,月山先生吃力地扛起锄头专心做活。哪知这时——”她故意一顿,拉长了语气和声调,“那稀草里突然蹿出了一条五彩斑斓的毒蛇,咬了月山先生一口!”
“嘶——”小孩儿倒吸了一口凉气,后怕地看向自己的脚踝,才发现是嬷嬷偷偷拿了冰凉的茶杯贴过,立刻扑上去抱住她缠闹,“嬷嬷,你作弄我!”
女子搂着孩子笑倒在床上,脸上的皱纹眯成了笑颜:“看你还敢不敢调皮到处跑,嬷嬷可跟你说凡是草高的地方就容易有蛇,自己学会躲着点。”
“天色已晚,今天就先讲到这里了。乖乖别踢被子,否则着凉了又得躺上几天。”女子拢好被子把孩子哄睡了后,拾起游记放回妆台的抽屉里,提着快熄灭的烛台离开。
门合上后,装睡的孩子立刻睁开眼,等了一会儿,确定嬷嬷真的走了后,垫着脚尖走到妆台把游记取出。
推开了一点窗,莹白的月色洒在了封皮上,孩子轻声念道:“《月山志怪谈》。”
嬷嬷讲到月山先生被蛇咬了后就停下了,但她好担心月山先生,想知道他有没有生命危险,不弄清楚的话,压根儿睡不着。
可她不知道嬷嬷讲到了哪一页,向月亮借光一翻,翻到了一个章节——“荷塘水鬼纪事”。
跟桃源似乎没多大关系,但她没忍住读了下去。
“月山先生游历到了南边,受邀在成姓富商家担任姑娘们的礼乐先生。
这里的富贵人家偏好修园林建别院,自然就少不得诗趣皆宜的池塘,最好再放入奇石假山,种上风骨濯濯的清荷,即可撑着小船游湖赏月。
但事物皆有两面性。护城河里不知淹死了多少王侯将相,山水园林中亦不知掩藏了多少阴私。
一切诡事就从清晨浮在荷塘的第一具尸体开始,那是府里刚被三皇子相中定下亲事,准备出嫁的成家九姑娘。”
“死人啦——”
顾明霁守夜未眠,闻声立刻抱起兔子赶过去。
旭日方出田边,荷塘边上已围了一圈被尖叫声惊醒的村人。俞倾夭被举高,恰好看清了池里浮上来的尸体,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双目怒睁,身穿鲜红的嫁衣。没记错的话,她昨日就跟在花婶身后一同来迎接过他们。
“村里近来有人要办婚礼吗?”顾明霁拉了身旁一人打听。
“有是有,但估计是办不成了。”那人叹了一口气,不愿再说什么。
很快村人就在忠叔几人的带领下把尸体打捞了上来,送去了别处停放,顾明霁想跟上去却被挡住了,连带兔子也被揪了回来,一同被压去除草。
今天地里冒出了更多的蛇。但俞倾夭收到了村人送来的胡萝卜。
一人一兔对视了一眼,各分了一根,监督对方啃完。
俞倾夭腹部的伤已经可以不用包扎了。
“第二日,荷塘上又浮出了一具尸体,那是九姑娘的母亲。成府里还有流出传言,说是九姑娘枉死太孤单了所以拉上亲娘来陪她,也有人说那妇人不是九姑娘的亲娘,只是继母,对九姑娘一点都不好。还有人说九姑娘是化作水鬼了,六亲不认,要拉人偿命。”
看着荷塘上又一具尸体,顾明霁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他凑到兔子耳边低声道:“我今夜守在池塘边,守一晚。”
决定守夜的不止他一人。
“成家老爷派了家丁守夜,白日里也不让人靠近荷塘,但没用,第三日,又一具尸体浮上来,这次是九姑娘的庶姐,她的亲娘四姨娘疯了。”
这次顾明霁只是眨了下眼,下一息尸体就从池底浮了上来,仿佛它早就在那里一样。
他守了一夜,没听到半点声响,也没察觉到丝毫异样。俞倾夭木讷地点头,她夜里尝试去寻圣女的踪迹,不惜钻狗洞,结果被村里的狗追了一夜,别说盛白音了,连这几日死去的人尸体的停放处都没找到。夜里的村落就像一个铜墙铁壁的迷宫,她想啃也找不到下牙的地方。
接连几日出命案,忠叔几人唉声叹气,顾明霁看向荷塘,五彩的锦鲤不知躲去哪了,只剩看不到底的池水,冒尖的清荷棱角折射出刀刃般的冰冷。
他提出:“池底有异,我们把池塘排空吧。”
“成家老爷听信闹鬼的传言,请了殊清观的道士前来做法。道士说九姑娘已成水鬼,她枉死怨气太重,而他道行不够,没办法解决,得去请他师父下山,需要成老爷再送上些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