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山先生旁观者清,点破了道士的面目,原来有能力的修者早拜入仙宗,所谓的殊清观没落已久,靠坑洼拐骗敛财。月山先生提问了丫鬟家丁数人,又见了疯了的姨娘后,心里有底,向成老爷提议把池塘抽空。
池塘挖得深,足足排了三天三夜才露出淤泥。
今天恰好是成九姑娘的头七。
成老爷下令把淤泥清了,藕也全挖出来烧掉。
然而挖出来的不止是藕,还有累累白骨。
听说成家的这处园林延续了近千年,更换了多代主人。屋舍有新建有重修,只有这荷塘依旧荷叶年年新,水鬼在这里找替身,拉下来一个又一个,被淤泥掩埋,永不安生。”
比鬼更可怕的是人。
抽干了水不见锦鲤,只有累累白骨,任谁看了都无法平静。
但第二日,被放干了水的荷塘恢复了青碧,荷花娇嫩,芳香怡人。
本已死去的成姑娘,含羞带怯地跟在花婶后头,给他们送来了两根胡萝卜。
第17章 拯救师姐第17步
死人复活这事儿颠覆伦常,但无忧村内无人表现出质疑,似乎除他们二人外没人记得成姑娘曾落水身亡。
可联想到这里是幻境,真亦假时假亦真,一切又不稀奇了。
金色的暖阳下,成姑娘身着鹅黄缀粉的裙衫,乌发如云,容貌端庄秀丽,如花儿般娇嫩的唇瓣绽放出温和的笑,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
她递出了萝卜后,又变戏法一般从袖中掏出请柬,脸颊升起一抹红晕,羞涩地垂眸。还是花婶欢喜地帮腔道:“九姑娘要成婚了,这是邀请你们一起帮忙办婚宴呐。”
来到了无忧村的人,都是一家人。家里有姑娘要出嫁,自然是要一起帮忙的。
“九姑娘七天后就要出嫁了,现在还需要一顶花轿。小后生,得麻烦你们去林边扛三根木头回来交给忠叔。林深草高,小心蛇虫,别误了吉时哦。”
花婶咯咯笑着,给他把锄头换成了斧头,继续陪着九姑娘去别处发放请柬了。
于是,第一夜死去的成姑娘死而复生,并且准备出嫁了,全村的人都忙活起来了。而她的新郎——
顾明霁翻开请柬,脸色霎时变得古怪,俞倾夭探头默念:“今成家有姑娘行九,与狐中之仙喜结良缘,吉时已定,恭候莅临。”
……
“这件怪事要从月山先生几年前受邀参加的一场婚宴说起。”
“他在游历路上结识了一位友人。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恰逢友人准备回乡赴宴,便邀请月山先生同行观礼。月山先生欣然应之。”
“友人姓胡,出身南部少族部落。当地人信奉狐仙,村里会为灵狐修庙塑身,定时祭拜。每家每户也会供奉狐仙塑像,信仰极为虔诚。
胡生曾对月山先生笑谈他在外多年虽没大富大贵,但也能逢凶化吉。有一年元宵,他失足落水,被捞上来时鼻孔都不出气了,结果一旁的摊子上高高悬挂做彩头的狐狸灯笼突然自燃,胡生竟就醒了过来,定是狐仙显灵。只是从此之后,他畏水,再不敢靠近水边了。
两人一路上有说有笑,紧赶慢赶在婚期前来到了部落。胡生的家人早已去世,他把月山先生托付给远房亲戚后,独自去山里上坟祭拜。之后几天他情绪低落,月山先生不忍打扰,自己出外赏山水见民俗不亦乐乎。
随着婚期迫近,红绸高悬,狐仙庙装点一新,村中处处洋溢着喜气。但也有一件事让月山先生心生疑惑,便是他只知道新娘门楣,却不曾听说新郎的身份——难不成白家姑娘要背井离乡,嫁的是外乡人?
直至婚前七天,月山先生才打听出她要嫁的原来是村人供奉的狐仙。”
顾明霁料想这趟林中旅程不会平安,原本打算把垂耳兔留下,但俞倾夭执意跟随。她怕出口就在林中,自己错过就亏大了。
一人一兔沿着田埂上的小路向外走,金色的麦浪延伸直到遮蔽了人影。按照脚程,他们早已出村了才对,可走了许久都没看到森林,也再没看到劳作的村人。
俞倾夭停下,望着土坡上的野草若有所思。从她的角度看,这些草长得笔直高大,正常的野草会密集成丛,而它们却错落有致,若激发想象,把土坡想象成山坡,这些草无疑像是树木。
她跳到了土坡下,一爪子挥出,结果看着鲜嫩的草茎没断,反倒把她震得手疼。正当她想改用牙啃时,少年从身后把她捞起:“让我来吧。”
顾明霁举起斧头一斧子砍落,刃尖劈落到草茎的一瞬间,幻境碎了,草变成了树,他们正处于密林之中,周遭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动,仿佛有无数爬虫朝他们涌来。
“事急从权,抱歉了。”顾明霁迅速把垂耳兔捞起,顶着她震惊的目光把她塞进了领口,拔出卡在树干中的斧头。
下一息,鼠群如黑云压境,把他们包围了。
俞倾夭挣扎了下,兔爪子伸出衣领拍了拍,到底没妨碍他动作。鼠群攻击力不强,只是数量太多,顾明霁瞻前顾后清理得吃力。
他放弃了斧头,折枝做剑横扫千军。俞倾夭见他熟练使用明心剑法,翩若游龙,柔中见坚,兀地生出一抹念头:或许这小子比她更适合当一名剑修,明明是至邪之物,偏有一颗柔韧的心。
地上堆出一圈鼠尸,少年用灵气包裹的树枝亦遍覆裂纹,待他手一松,便化作了灰烬散落。
想到花婶临走前那番似是而非的话,顾明霁迅速捡起斧头打算速战速决,怎知沿着先前的地方再使力气,豁口只深了些许,密林中再起动静。
这次来的是蛇群。
比起黑鼠,灰蛇有鳞片包裹,且身段柔软延展,更加扛得起攻击。
接下来每一斧头砍下,都会迎来新的兽潮,顾明霁脸色越来越苍白,青灰色的眼瞳隐约可见血色在蔓延。
树干还剩三分之一时,顾明霁不得不放出困守在体内的魔气。他即便知道这是幻境的陷阱,却也别无他法。
他白皙光洁的脸上重新被黑鳞拱破,清澈的眼瞳彻底被魔气淹没,一朵无脸花在他身旁凝聚,抵挡住攻击的同时也在渐渐变幻出人影。
这是他心魔的具现化,魔的心魔自然更加狡诈,也更加的强大。他与顾明霁一体同源,同生同长,一直想办法蛊惑他,诱其堕落,从而取而代之。
当他能凝聚出一张脸时,主客体便会颠覆,他会成为身体的主人。
树干还包裹着几寸皮,只稍再一斧子便能彻底砍倒,兽潮已被魔气附体濒临失控的少年肃清,快成形的“无脸人”不怀好意地盯着俞倾夭但没有攻击的意向,正如不久前在明月台厢房中的那一幕。
魔气远比少年要敏锐。
俞倾夭眼尖地瞅到了树后的兔子洞,洞口临时出现且不停闪烁,仿佛在表明只要她想可以立刻出去,但过时不候。
俞倾夭动了下,“无脸人”立刻抬头。她当着他的面,扒着衣衫爬出少年领口,攀到他肩上。少年清隽秀逸的相貌被黑鳞毁得血肉模糊,血瞳狰狞可怖,凶神恶煞不外如此。
兔唇吧唧了下,一口啃在他脸上。
“无脸人”明明没有脸,甚至都没个人形,但这一刻他强烈地爆发出一股名为震惊的情绪。很快他萎缩回一朵花,焉了巴巴与魔气一同散去。
立在以他为中心,尸体堆叠得有半人高的血腥战场中,少年迟钝地眨了眨眼,微微垂目,脸颊上还挂着一只不挑食的垂耳兔。
半晌后,青灰色的眼瞳朦胧泛起一层雾气,他委屈地开口:“疼。”
“……”
垂耳兔默默松口,吐出了一片被她啃下来的龙鳞,温热得烫嘴。
兔子洞已经消失了,她心中冷笑:垃圾明心雾见缝插针以为她会上当吗?漏洞这般明显,若她冲动之下钻了进去,此时怕已被送到更深层的幻境中去了。聪明的兔兔才不会上这个当呢!
明心雾:?
少年把脸埋进垂耳兔如云朵般的腹部,待魔气彻底平复,举起斧头砍下最后一斧,高耸入云的树应声倒下。
就在一人一兔犹豫该如何把这棵树扛回去之时,只见顾明霁刚把手贴上去,高树就变做了草根伏在他手心,重量不轻,但起码携带方便。
再一眨眼,密林重新变做土坡上稀疏的野草。
顾明霁抬头一看天色已晚,他亦陷入了疲惫,灵气耗空,敢动用魔气是作死。花婶提醒七天时间果真不是无的放矢,有些事急不得,他对兔子提议:“我们明日再来。”
简单用斧头划下标记,少年和垂耳兔一同踏着黄昏返回,把砍下的“树”交给在村口蹲着抽旱烟的忠叔。
“小伙子不错,不错,果真后生可畏。”
他周身沐血,脸上还残余部分龙鳞,忠叔却似看不见一般,夸赞了几句,对打听的话一概不接,乐呵呵地扛着木头回去了。
在顾明霁手中沉甸甸的高树,到了他手中却是举重若轻。
少年默了一息,带着垂耳兔回到了落脚的院子。
第二日一早,顾明霁脸上的龙鳞褪去,恢复了光洁,除了被兔子啃出的血痂,整个人即便穿着粗布衫依旧是个翩翩少年郎。
对着垂耳兔的眼睛确认了一番,差点又被踹了一脚,他们踩着田埂出发。
这次的树变得更加粗壮,顾明霁在兽潮的袭击下坚持了更久的时间,即便最后还是不得不动用魔气,但“无脸花”勉强被压制住了,少年再次顶着半身黑鳞一蹶一拐地把砍下的树交给忠叔。
砍一天树,做一天花轿。中间顾明霁休息了一天。第三次砍树,他用了两天一夜。第五天傍晚,他带着树回来时,忠叔还是等在村口的位置,见到他们回来,迎了上去:“小后生可算回来了,九姑娘需要的木头都准备好了吗?”
顾明霁伸手的动作顿,突然说道:“这是第三根木头了。忠叔,我帮您扛回去吧。”
大叔本乐呵呵地笑着,霎时敛了笑,变得阴沉凌厉,不过几息后又眯了眼,叼着旱烟悠悠转身:“小后生,懂得尊老爱幼是好。行啊,跟叔过来。”
忠叔住的地方原来就在村头的第二间屋子,进门有个宽敞的院子,锯刀、量尺、木槌等器具和边角料摆放在一侧,中间是两幅已经完工了的——
棺材。
之前砍下的两根木头,分别被忠叔用来制作了两副棺材。
顾明霁即便做好了心理准备,仍被骇住了:“忠叔,那第三根木头……”
“你说呢?”方才还嬉皮笑脸的小老头回过头,半边脸浸在阴影里,阴森地睨向他们,周遭的温度突然降了下来。
第18章 拯救师姐第18步
从忠叔家出来时,顾明霁的手还有点抖。他抱住怀中像小火炉一般的垂耳兔,嘀咕了声:“不带这样吓人的。”
俞倾夭拍了拍他,让他看向面前的荷塘。
不久前,这里浮上来了三具尸体,不正正好对应三具棺材了吗?
幻境看似离奇,其实还是能前后呼应,只是没人告诉他成姑娘和狐仙举行的是冥婚啊?还有几天前给他们派请柬的九姑娘又是什么来头?
少年在夜色中抖了激灵,拖着满身伤回到院中打坐休整。垂耳兔代替他伏在桌上守夜。
几个时辰过去了,天色浸润到了黎明前的致暗时刻,兔子柔软的长耳突然竖起,啪地一声跳下桌。顾明霁被惊醒了过来,熟练地捞起她冲出了院门。
漆黑的夜色中,月亮被分割得只剩浅浅的一瓣,荷塘蒙上了一层模糊的光影。在这样昏暗的环境中,成九姑娘穿着与多日前一模一样的鹅黄缀粉的裙衫,奔跑到了荷塘前,动作敏捷得半点不像闺阁小姐,三两下攀上了围栏,准备一跃而下。
以为她是要投湖自尽,联想到忠叔院中的第三副棺材,顾明霁一时忘了七日前的尸体,疾步上前想要阻拦,但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少年方抬脚,成九姑娘身后仿佛早已有人等在那儿一般纷纷上前把她按住。
“小九啊,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对得起养育你的爹娘吗?”一男一女追在九姑娘身侧哭哭啼啼,似是发现了顾明霁,对他点了点头,“没事了,是这孩子夜游病发作,我们现在就把她带回去。”
成九姑娘像木偶一样,小脸雪白,一双眼眸黑洞洞地睁着,任由他们带人把她拉回。
顾明霁追了两步,转瞬就被荷塘升起的迷雾迷了方向,转到了清晨日出,才重新回到了荷塘。
“你说成九姑娘之前的死,会不会就与这桩婚事有关?”
一人一兔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别过头打了个哈欠。
少年疲惫地捏了下鼻梁,不甘心就此放弃,转去了忠叔的住处敲响了院门。
然而开门的是花婶。
“只剩一天的时间了,忠叔要专心做花轿,不能被打扰。小后生既然有空,不防再去南边把地给翻了。”
“你们喜欢就多吃点。”花婶给他把斧头又换回了锄头,递上两根胡萝卜,合上了院门。
……
“但白姑娘是活生生的人啊,怎能嫁给狐仙呢?无论是庙中的塑像,亦或是山中灵智未开的狐狸,都说不过去。
月山先生围追堵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想劝说白家人停止这荒谬的举措,但白家人都很高兴,只有白姑娘脸色发白,看向月山先生欲言又止,但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她爹娘拉走了。最后月山先生被打了出来,还是胡生把他领走。
两人对视良久,相顾无言,月山先生犹自气愤,胡生叹了口气,道:‘早知你会为此动气……罢了,这婚宴不参加也罢,我们现在一起离开。’
月山先生断然拒绝,大骂了胡生一通,与他决裂。胡生只能独自离开,月山先生则留下看能否有机会把白家姑娘救出。
奈何白家把她看得紧,月山先生这一等就等到了婚宴当天,锣鼓齐鸣。村里摆起了流水席,等入夜了就要把新娘抬进山里。”
这一天入夜得极快,顾明霁带着兔子回到村口时,村里已经绕着荷塘摆起了流水席。清晨把林九姑娘带走的那班人脸上糊了跟纸人一般的笑脸,乐呵呵地在每一桌转悠敬酒。
没多久,明月高悬,在吹拉弹唱中一顶刷了白漆的花轿被抬了出来。
是真的花轿,尽管形状像一个竖立的棺材,颜色怪异,但装饰华丽,门扉上绣了精致的白荷,乍看之下栩栩如生。
花轿被轿夫抬着绕荷塘转了三圈,顾明霁抚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忍不住问兔子:“真的有狐仙吗?”
俞倾夭不屑地哈了口气:人妖两界有结界相隔,况且她都尚不能飞升,哪来的野狐狸能成仙?
花轿最后一圈转到他们跟前之时,布帘被一阵妖风扬起,露出里面新娘子的半个侧脸,她没戴盖头,脸面被妆粉刷得惨白,红唇似血,可分明不是成九姑娘的模样,而是——
盛白音!!!
顾明霁不假思索地冲过去,但忠叔几人仿佛已料到一般,反手把他扣住,兔子也被揪住了耳朵。
一人一兔眼睁睁看着花轿载着盛白音往山里走去,顾明霁急中生智喊道:“忠叔,花轿里的新娘子不是九姑娘,而是你们的圣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