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拜托先生了,有需要尽管嘱托小绫去办。”族叔大喜,把季瑜绫拉到一旁千叮万嘱,才不放心地离开。
厢房门一合,只剩顾明霁和季瑜绫两人。对视了一眼,顾明霁方要开口,季瑜绫快步上前把窗全部合上。
周遭顿时暗了下来,少女已利落地拉开凳子落座,一扫先前表现出的娇俏可人,顾明霁默默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在她对面坐下:“我该怎么称呼你?”
“就叫我阿绫或者小绫都行,随便你。”俞倾夭不在意地道,“长话短说,我们还处在幻境中,有各自扮演的身份,若在外人面前表现出与身份设定有异的举动,周边会升起青雾,青雾有毒,被完全包裹便是命陨之时。”
这是她清醒后在季家试验出来的,过中曲折没必要与顾明霁细细道来。
确定他听进去后,俞倾夭再说起自己知道的情况:“我这个身份是睢阳季家嫡系三房最小的孩子,刚过十四,有位一直很崇敬的人,便是你,季月山。”
顾明霁呼吸微滞,即便明知道她说的崇拜只是指季瑜绫对季月山,但被那双明亮的眼睛专注地看着,还是忍不住心悸。
“我们几百年前同属一脉,但你的地位极高。方那老头儿虽自称是你的族叔,但睢阳和凤阳相距万里,不过是为攀关系罢了,真论起来他跪下来给你行礼也是说的过去的。即便季月山不在乎身份地位,但他对家族的感情已被消磨没了,对本家人可能还不如对外人来的温和。”
顾明霁恍然大悟在族叔态度上察觉到微妙的不协调是从何而来。
俞倾夭从袖中掏出了几本书册摆在他面前。得亏她这个身份是季月山的狂热崇拜者,屋中整理了好些有关他的纪事。
他一边看,她一边讲:“你名为季安岚,字风清,号月山居士,出身凤阳纪家嫡脉长房,父族多人在朝中身居高位,母亲是当今天子的亲姑母,已逝的定安长公主。你自幼聪慧,有‘神童’之称,十岁拜入仙门,二十岁入世修行。”顿了下,不确定地问,“你应该有修为吧?”
顾明霁很实在地点头:“是金丹,但修为半封,中期还是后期我分不清。”
俞倾夭默了几息,袖中的手捏紧拳头,装作若无其事地道:“你如今估摸着也就不到四十,能有此修为,说明根骨和悟性皆为上等。”
顾明霁羞愧:“是季月山厉害,并非是我。”他渐渐回过味来,斟酌着开口:“你是否没有修为?”
俞倾夭脸色难看地别开头:“季瑜绫只是凡人,没有灵根。”
顾明霁总算知道她为何关门后一直凶巴巴的了。
“没事,你有修为也是好事。”俞倾夭气的也仅是明心雾,不会迁怒到顾明霁身上,起码在这里她还有个人形,“幻境里外都是死而复生,我估计我们得按照人设顺利解决林府表姑娘这事才能出去。”
顾明霁翻看到了一段,神色凝重起来,把书册摊开到俞倾夭面前:“季月山修世间道,《月山志怪谈》记录的是他入世修行所遇到的形形色色之事。他修为半封,能发挥的实力只有几层,一开始与常人相比也不过像个会剑法的侠客。
这里记载他初回凤阳祭祖,结果遭陷害坠崖误入一处桃源。他所遇到的人和事与我们在无忧村的经历有几分相似。
还有这里,成家园林水鬼纪事,以及这个章节的狐仙取妻,都似曾相识。”
顾明霁一一点出,半晌等不到回应,才发觉俞倾夭在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他,迟疑地问道:“是我说错了吗?”
俞倾夭摇头,只是心底有些复杂:“你竟然能一目十行,还能过目不忘。”
顾明霁:“……”
“资质平庸?天生愚钝?”这是拿他之前借口反讽。
顾明霁的脸倏地红了起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俞倾夭也不纠结,虽然不抱希望,但还是把书都推到他面前:“你赶紧把这些都看完,重点留意里面有没有关于死而复生、借尸还魂或者招魂之类的。你先看着,我回一趟季家把剩余的都搬过来。等你都看过了,我们再制定计划,谋而后动。”
顾明霁乖巧地点头,把书都搬到自己面前,当真认真看了起来,书页翻得飞快。
俞倾夭临出门前,想到了一点,回过头看向烛灯下的青年,欲言又止:“你……”
她不知道该不该点破,但料想他迟早会发现,现在知道还有时间消化,总好过届时情况不可控。于是在青年看过来时,她缓缓说道:“季月山的模样和你在幻境中的样子有几分像。”
她的说法还是含蓄了,季月山就像他长开后应有的模样,只是一个凭海临风,意气风发,如出鞘的利剑,一个收敛了棱角,年纪虽轻却暮气沉沉,似蒙尘的宝玉。
顾明霁愣住了,第一反应是:“那你的模样和季瑜绫……”
“无半点相像。”随之是房门合拢的声响。
第21章 拯救师姐第21步
在顾明霁看书的时间里, 俞倾夭出外打听林家表姑娘的消息。
她回到客栈时,天色已暗,街道灯火通明, 房间内只多点了一根蜡烛。青年倚在昏黄的灯影下, 仪态略显慵懒,本就宽松的领口因久坐而歪向了一侧, 露出半截润泽如玉的锁骨, 身侧是已经翻过的书册, 一双长腿一曲一伸,把位置几乎占满了。
听到开门声,他抬头看来, 刹那软化的眼尾勾起笑意,像潋滟的波纹能一圈圈漾进人心里。
季月山这等相貌放出去真是个祸害啊。顾明霁没有黑鳞覆盖的相貌虽明丽但也稚嫩, 季月山却似十分清楚自己的优点, 他就像富贵堆中最昂扬的牡丹,热烈且毫无顾忌地绽放, 深邃的五官带来极强的侵略感,这样的人当真天生适合当别人抬头才能仰望的太阳。
“看完了?可有相关的内容?”俞倾夭被烫到了,下意识避开目光,回身把门合上。
顾明霁揉着鼻梁醒了醒神, 压下了打哈欠的冲动, 眼眸上还是蒙上了一层雾气:“没有。”
俞倾夭不意外, 若是能让他们直接从书中找到答案, 这幻境不免形同虚设。
但顾明霁有别的发现,他站起拉了下松垮的外衫, 提着灯盏走来,俞倾夭的目光不觉落在他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上, 长睫轻轻一颤,若无其事地挪开。
顾明霁还在犯困,到桌边之前踉跄了一下,几乎是贴在俞倾夭身边站稳的,两人肩靠着肩,看向他摊开的书,青年温润低沉的嗓音在耳侧响起:“虽然没发现与回生相关的,但给林家表姑娘批命和做法的殊清观在先前的纪事中有出现过。”
“批命,送养?”俞倾夭莫名耳熟。
“季月山曾当场撞破殊清观道士坑骗钱财,对其印象极其不好,认为是一群乌合之众。”顾明霁指出了这一段,“仙门清高,不屑俗事,民间多由一些散仙组织代管。而这些人良莠不齐,有真材实料的屈指可数,多是通过装神弄鬼来敛财。季月山应该是出自仙门正统,对这些歪门邪道自是不入眼。”
俞倾夭听他语气毫无波澜地点评,说出的话却比往常多,可见内心并不若表面那般云淡风轻,好奇地询问:“你认为季月山是什么样的人?”
顾明霁沉默了良久,垂目道:“心怀苍生,剑指大道……应该是个很好的人。”
透过这些游记,他仿佛也跟着季月山一同走过了几十年,少年意气,心潮澎湃,鲜衣怒马,让人心生向往。
但也不免让人疑惑——为何他们在仙门中从未听过他的名号。
季月山要么是未能闯出名堂便早夭,要么就是幻境虚拟出来的人设。前者不知实情,后者以前几个幻境的情形,要拟出一个如此鲜活饱满的人设,还有多本游记做佐,明心雾或力有所不逮。
“他很可能与你有关。”俞倾夭点出他回避的话题。
顾明霁这次沉默得更久了,有些事即使很明显但他不敢细想,幽幽开口:“……我今年才十七。”
季月山即便存在,也是五六百年前的人。这样的天之骄子也不知拜入的是哪个仙门,若还活着,几百年过去了,定然是能与姬华清或是盛飞光平起平坐的人。而顾明霁骨龄做不得假,且另一半血脉更是禁忌……
“幻境而已,想多了也是庸人自扰。”顾明霁又打了个哈欠,头一点一点像在钓鱼,下巴都快搁到俞倾夭发顶。
要他看书,当真能实诚到不打一丝折扣,不眠不休也要看完。
“既然困了,今天先休息。”俞倾夭把了解到的事简单跟他提了几句,“明日我们兵分两路,我去林家拜访,看能否见到林家的这位表姑娘。你则去殊清观调查。季家那边会帮忙寻找林家发卖的下人。”
见她往外走,顾明霁愣了下:“你是回季家吗?”
俞倾夭摇头,在季家需要应付很多人,她再小心时间久了也难以面面俱到,“我订了你斜对面的房间,已经跟他们说好了这段时间全力协助你调查。”
目送她离开后,顾明霁眉眼中的亮色渐渐熄灭,最后残烛也化作了灰烬,房间彻底陷入了黑暗,淹没了他寂寥的身影。窗外的幻境还原了六百年前的世界,夜摊在叫卖,酒楼在跑堂,说书人拍响了惊堂木,底下一片叫座。
然而这些热闹都与他无关,识海里的心魔倒是蠢蠢欲动想找他谈心,顾明霁用灵气把他裹得更紧实,散开的灵丝打了个死结。
房间里没有铜镜,他也没问店小二要。顾明霁把手贴在封皮上,摩挲着上面“月山”二字,半晌后把游记一本本收拾好,整齐地叠放在桌上,徐徐走到榻边,躺下休息。
第二日天色放亮,斜对侧的房门同时被推开,俞倾夭和顾明霁不约而同看向对方,俞倾夭先挪开,顾明霁眉眼带笑。
“我昨日向林府递了拜帖,季瑜绫和林家大房的小女儿是手帕交,她娘执掌中馈,应该能打听到消息。”俞倾夭顿了下,“想必你也猜到了,林家表姑娘姓成。”
顾明霁点头:“我去殊清观,见机行事。”
殊清观在城外的矮峰山,顾明霁不便动用修为,只能早点出发。俞倾夭本想喊住他再嘱托两句,话到嘴边时又咽了回去,青年清隽的身影消失在了拐角,看上去颇有大侠风范。她回屋对着镜子调整好了表情,去糕点铺子揣上一包零嘴藏进袖子里,往林府走去。
林青禾小时候长得玉雪可爱,讨人喜欢,所以总有长辈爱投喂她。等年纪稍长,林家大奶奶开始管束她饮食。得知季瑜绫上门,她老早就派丫鬟在门口等着,人一来直接请到自己院子里。
俞倾夭方踏入,就看到所有仆役扬起一模一样的诡笑,同时扭头看向她,青天白日亦十足阴森。但只要她能维持季瑜绫的人设,他们也只能吓吓人。
“季小姐,我是林家大奶奶身边的。”
“季小姐,我是三小姐派来的。”
两个容易让人脸盲的圆脸丫头一左一右同时开口,声色也十分相像。
小辈去别家拜访,一般得先去见掌家人,但季林两家交好,季瑜绫常来林家玩耍,所以无需先去拜访林家的长辈。俞倾夭根据配饰的差别判断出林青禾的派来的丫鬟,选择跟在她身后。另一人身一侧就掏出腰牌出府了,门房也恢复正常,显然这一关她过了。
她很快就在宝珠阁见到了林青禾。两人屏退了下人,倚在春凳上分享零嘴,林青禾咬了一小口突然皱眉:“你不是好咸口吗?怎么买的这么甜?”
季瑜绫买糕点也是背着人的,这是两人的小秘密,俞倾夭来林家前做好了功课,以为季瑜绫会选择林青禾的偏好,没想到是她自己喜欢的。
久违的青雾再次逼近,俞倾夭面不改色地开口:“这是店里新出的口味,我想着你肯定没吃过,所以都买来我们尝尝。”
“阿绫你对我真好。”林青禾夸张地抱了下她,小姑娘的身体冰冷僵硬像从井水里捞出来的尸体一般,她方才还小口小口吃着十分斯文,此时一口吧唧下去,仿佛咬掉的是某人的头。
俞倾夭却似感觉不到一样,笑得比她更讨喜:“喜欢就多吃点,瞧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不跟你抢,都是你的,吃不完就藏起来,别在芳姨那里把我卖了就行。”芳姨指的就是林青禾的母亲,林家的大奶奶。
俞倾夭把糕点都推到她面前,在林青禾又想做妖之前,很自然地聊起了最近发生的事,“听说你们把殊清观养着的表姑娘接回来了。”
林青禾脸色一变,如坐针毡:“是啊,祖母让阿娘安排好,阿娘让她住进了香兰苑。”
得知了成姑娘的住所,接下来就是怎么能过去了,俞倾夭装作好奇追问:“她是你的表姐,回来都好些日子了,你有没有去见过她?”
“她身体不好,是真的千金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掉根头发都有一把人心疼,哪轮得着我去看她?”小姑娘吃起醋来用鼻口哼哼,眼里流露出恶意,“阿绫,你好不容易才来一趟,怎么尽关心起别人来了?”
又来。
俞倾夭压下不耐,以季瑜绫的口吻反驳:“阿禾,那不是别人,是你的表姐。你不知道外头是传的有多荒谬,阿爷最近都不让我来林府,还不是我惦记你,才瞒着家里人上门的。”
林青禾勉强接受这个说法,一边支支吾吾打听:“外头都说什么了?”
见她终于上钩了,俞倾夭搓搓手臂,装作后怕:“说是你那表姐死而复生,当时人明明都断气了,却被殊清观的道长救了回来。还有说……”
见俞倾夭讳莫如深,林青禾催促道:“还有什么了,你倒是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