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霁懊恼地垂下头。
从头到尾,少年的脾气都好得过分,任如何被指使刁难,都未曾有生气的迹象。
“还是你想要我的剑?我的剑可不是扫帚,不能随便给你。”俞倾夭没轻易放过他。
顾明霁耳朵倏地红了,连带脖子也晕了开来,咬了咬唇,努力地憋出字:“我会自行下山,师姐无须担心。”
“哦。”本打算问他要不要去厢房借住,但他坚持摸黑下山便由他得了,她可没烂好心再问第二遍。俞倾夭倏地冷下脸甩袖回屋。
听到房门关合的声音,顾明霁垂目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撑着地慢慢站起。
没人看着,他更自在,耐心也更足了。依稀记得方才剐蹭不小心把门弄脏了,他寻了一截干净的衣袍按着记忆的位置,像擦拭珍贵的瓷器般仔细地抹去了泥渍。
“……”
殊不知俞倾夭根本没走,而是站在院墙上把一切尽收眼底,不禁感叹:真是一个矛盾的人,即胆大又害羞,即愚钝又伶俐,即粗疏又细致。
“先去厢房歇一晚吧,”终于在他快踏入密林中时,她叹了口气,有些别扭地开口,“就当你帮我上药的谢礼。”
顾明霁被吓了一跳,但很轻易就接受了她佯装离开的事实,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尖:“师姐可以送我下山。”
没想到还会被拒绝,俞倾夭气笑了。这是多不想跟她待一处,厢房离得还远,难不成会比方才上药更出格?
“好啊。月黑风高,你独自下山,我无法放心。”俞倾夭轻巧地跃落到他面前,唇角掀起温和的笑,“要走哪边?我送你。”
他不动,她也不动。顾明霁疑惑地眨了眨眼,忽而意识到她是打算陪他走下山,立时为难地抿紧了唇。
“怎么了?”俞倾夭明知故问。
“……不走了。”顾明霁紧绷的背脊怂拉下来,闷着气妥协,“今夜叨扰师姐了。”
“怎会呢?本来明月峰也只有我们师姐弟二人作伴,该多亲近才是。”俞倾夭转身时,眼里闪过了得逞的笑意。
顾明霁慢吞吞地跟在她身后,仰头掠过牌匾,再次进入明月台的心情十分的复杂。
去往厢房的路上,他迟疑了半晌,终是开口问出了疑惑:“师姐之前上山为何不选择御剑?”
俞倾夭敛了笑,还以为他不会问,看来心思没她想的深,到底憋不住事儿。她轻描淡写地回着,实则也在观察他的反应:“得养伤,不能轻易动用灵气。”
顾明霁顿住了脚步。他回忆起梦中的情形,蝎毒可由灵骨克化,根本不会让她伤重难愈、境界下跌,反倒是若没有了灵骨……
“师姐。”
俞倾夭循声回过头。皎洁的月色正好从浓云的间隙中探出,让她看清了那双清透的浅眸,比星辰更要明澈。
“你……”顾明霁咬了咬唇,无数思绪飞掠而过最终化作一句,“能否再让我看一眼你的伤?”
“方才还没看够吗?”俞倾夭诧异地问道。
第五章 拯救师姐第5步
顾明霁原本做好了心理建设,脸还是倏地爆红了:“我没……”
“真没看够啊?”俞倾夭仿佛重新认识他一般,双目微睁,难以置信地启唇。
“我没看!”顾明霁急了,从未用过这么快的语速把话吐完,“我发誓了绝不会偷看。”
“所以要正大光明地看?”俞倾夭戏谑地接话。
少年绷直的背梁垮了,想反驳又嘴笨地想不出话,无助地抿紧唇,青灰色的浅眸眼尾下垂,一副被欺负狠了的模样:“……我没有。”
俞倾夭笑了出来。今日她笑的次数着实比一年加起来都多,总归让他留下来也没有吃亏。
顾明霁听到她的笑声,反应过来是被捉弄了,张了张唇,终是什么话都没说,耳朵根上依然在烧着。
俞倾夭凤眸微微弯起,她知道自己性格一直有恶劣的成分在,但从来没这般不加掩饰过。少年就像一团柔软没有杂质的面团,把自己原原本本地端到她面前,任凭捏扁揉圆。
她抬手搭在肩上,侧眸往下眺,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颈项:“让你看了,伤口就能好了吗?”
“……不能。”顾明霁迅速合上眼,他没有这种能力。
俞倾夭轻哂:“夜深了,早点歇息吧。”
她姿态轻盈地趟着月色回到寝屋。顾明霁听到声响后才睁眼,推开厢房的门,用后背抵住合拢。
他只是想知道师姐的伤是否与灵骨有关,该不会被当作了登徒子,怀疑他意图不轨吧?
[倒也没冤枉你……]识海里的声音在笑。
“我没有!”
少年捂着通红的脖子,懊恼地把头搁在臂弯中,想徒手挖条地缝把自己埋起来。
……
一夜无梦,俞倾夭未因为院中多了一人而改变习惯,天未亮便起床梳洗,到溪亭边上练剑。
但顾明霁竟起的比她要早,与厢房一侧久未开伙的灶房沾染上了烟火气。她路过时不经意停下,看到少年长发高束,卷起袖袍,扫去了灶台上的灰尘,熟练地生火烧水。
顾明霁回头时,恰好对上了俞倾夭看过来的眼神,在日出烧起的云彩映衬下,有种说不出的温暖。
“我吵醒师姐了?”顾明霁踌躇地低下头,不忘把手中的干柴先丢进火中,有条不紊地添水,“抱歉,未经允许私自使用你的灶房。”
“是我未考虑周全,忘了你还未辟谷。”一般是筑基后有了灵基打底才会开始服用辟谷丹,俞倾夭以为他是饿醒了来找吃食的,可惜她这里当真空空如也,怕也只能煮水充饥了。
但顾明霁摇头:“我是在给师姐熬药。”
俞倾夭笑容微敛,眼神发虚:“哪来的药?”
[在角落!都积尘了!]
顾明霁转身把药包提到她面前,心道果然,她若有好好服药养伤,也不会走一段山路就让伤口开裂了。
“不喝,伤也能好。”俞倾夭退了一步,义正严辞地道,“我该去练功了。”
“喝了能好得更快。”顾明霁犯了轴劲儿,竟捧着药碗追了出来。
“一日之计在于晨,正是练习剑法、温故知新的好时候。”她头也不回地来到院中。
“师姐若能好好喝药,就不会手抖了。”顾明霁温吞地开口,视线落在她握剑的手上,意思不言而喻。
俞倾夭气笑了。昨日还只敢用帮拿剑作借口,今日胆子便大起来,难不成梦中偷吃熊胆了?
她手再抖也不影响杀人的速度。
俞倾夭恹恹地垂眸,回头打量了他一眼,忽而有了想法,把凌霜剑朝他抛出。
顾明霁下意识接住,手中的药碗被护得仔细,一滴未洒。
“师弟勤奋刻苦,修为却未有长进。倾夭不才,但胜在入门早,在修炼上积累了些许心得,不知师弟可愿让我指点一二?”
晨曦中,少女身量笔挺,青丝被风撩起的发尾在腰间铺开,看向他的眼神璀澈明亮。
顾明霁的心跳莫名加快。他对修炼一向持消极的态度,但如果是她亲自教,他无疑是愿意的。
少年的指尖微微收紧,轻声答应:“师姐先把药喝了吧。”
[你真是不解风情,她都愿意教你练剑了,你还要逼她喝药!]
俞倾夭一双漂亮的凤眸埋怨地看向他。顾明霁低下头,把药碗递出。
知道逃不过,俞倾夭接过屏息灌下,初时还知道边喝边瞪他,后来心神都集中在了咽喉的苦液,难受得作呕。她强忍着不适,放下还剩一半的药碗,凤眸沾着湿气,一脸严肃:“你把入门剑法一到五式先过一遍,我得看你的基础如何。”
入门剑法又名《明心十二式》,是灵气入体后由演武堂□□习,其中一到五式分别涵盖了刺、劈、挂、撩几组的重构,为剑招中的基础。
顾明霁再不走心也定然是会的,但他没立刻动作,而是侧头看向她试图放下的药碗。
俞倾夭喝了一口,瞪向他的眼神凶巴巴地催促:“赶紧的。”
顾明霁乖巧地垂目,迎着晨光左手握住凌霜剑的剑鞘,右手慢慢把剑拔出。冰雪的剑刃倒映出少年如山岚的浅眸,如能听到雨打芭蕉的清鸣。
密林中的树木为了生存,会奋力地汲取营养长高直到拔得头筹,只有野草会匍匐在空隙中,依仗零碎的阳光和雨露苟活。
顾明霁的剑如其人,就像乱石堆中的一朵蒲公英,自然地伸展和蜷缩,连要吸引蝴蝶的花,也开得毫无特色。
俞倾夭说不出哪里不对,她甚至觉得处处都不好,但他偏生太过自然了,直到第五式的最后一招落下,她都忘了打断他,药也不知不觉喝完了。
收剑后,顾明霁默默走到她面前,递出一个用纸包好的小包,里头只有几枚红色的干果。
“哪来的?”俞倾夭蹙眉捡起了一颗,外面包裹了一层薄薄的糖渍。
“野果,自己做的。”顾明霁扫到空了的药碗,青灰色的眼眸中划过了不明显的笑意。
“你以为我会吃吗?”俞倾夭哼了声,丢进了嘴里,酸酸甜甜的并不能把药味压下,她把剩余几枚都捡了起来。
[她喜欢吃甜的。]
顾明霁垂目掩住眼里的笑意,帮她把药碗和纸都收了,再倒了杯清水予她漱口。
享受了他一顿忙活的俞倾夭,后知后觉地蹙眉:“平刺剑为剑刃朝左右,握剑屈肘提至腰间用力刺出①。你的力道和角度都没跟上。”
顾明霁在她的指点下又过了一次。俞倾夭满意地点头。从前她在演武堂代课时,见多了浮躁的弟子,顾明霁耐心也很足,领悟力不低,指出的错误基本不会再犯,是个可塑之才。唯一的缺点就是太懒怠了,没有丝毫锐意。
他替她熬药,她指导他剑法当作偿还,也不算亏欠。俞倾夭难得悠闲地捧着清茶坐在海棠花树下,欣赏少年舞剑的身姿,就在这时,院门被敲响了。
两人同时停下。
顾明霁见俞倾夭径直往门口走去,迟疑地开口:“师姐,需要我回避吗?”
俞倾夭回头诧异地看向他:“为何?”
顾明霁愣了愣,压住了唇角,没再开口,也没有离开。
门打开的那一刻,两人意外地先对上了眼,苏和嘉目中的厌恶之色闪逝,顾明霁青灰色的浅眸沉默低垂。
苏和嘉生得一副好相貌,雪青色的道袍被玉带紧束,左侧悬挂着金色的弟子令,宽袖垂在身后,显得松形鹤骨,器宇不凡。他十岁开始接触宗门要事,十五岁代盛飞光管理内外门事务,至今十年有余,眉宇间自带威严。
他审视的目光掠过顾明霁,剑眉紧蹙,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喜:“他为何会在这里?”
俞倾夭扶着门,并没相让的意思,似笑非笑地反问:“我师弟吗?这里是明月峰,他为何不能在?”
苏和嘉噎住了,目光定在顾明霁手中的剑上,片刻后神色才舒缓下来:“夭夭,我并非是这个意思。”
俞倾夭应了声,眉间落了倦色,开门见山地问道:“师兄来找我是有何事?”
苏和嘉心道:以他们的关系,难道是有事才能见面的吗?但他确实有事交代,忙把手中的玉盒递出:“之前我奉命下山替阿音寻药,途中听闻你修炼上出了岔子。这是浮山莲和玉珠果,对外伤效果极好。”
俞倾夭没有接,苏和嘉以为她老毛病又犯了,平心静气地劝道:“从前你仗着灵骨不爱服药便罢了,如今……”
“如今又如何了?”俞倾夭凤眼微挑,恍然大悟道,“原来师兄知道我的伤是怎么来的。”
苏和嘉的脸色骤然难看,回避道:“夭夭别闹了。我一直在外为师妹寻药奔波,不也是为了你吗?”
“为了我?”俞倾夭似懂非懂地点头,“你始终认为是我把盛白音推入兽口的。”
苏和嘉有些不耐地开口:“我以为这件事已经翻篇了。夭夭,你从前不会这般跟我闹脾气,莫不是有人撺掇?”他意有所指地瞥了顾明霁一眼。
“确实翻篇了。”俞倾夭笑了,连还生在闷气的苏和嘉也不得不承认她笑起来确实很好看。至于是什么“翻篇了”,只有她自己知道,“诚然,你还知道我失去了灵骨。”
“但我没有把盛师妹推入兽口。至于灵骨——”不等苏和嘉叱责,她继续把话说完,“是我自愿献上的。”
身后顾明霁震惊地抬眸,握紧凌霜剑的手因用力过猛而在颤抖。
“明心宗对倾夭有养育之恩,宗主更是倾夭亦师亦父的存在。只要能助盛师妹,倾夭甘愿献上灵骨。”
“毕竟,”少女这一刻就像林中诱人堕魔的精怪,笑得天真浪漫,徐徐开口,“倾夭失去的不过是灵骨,盛师妹可不能失去性命——”
这是她当日送给盛飞光的话,如今原封不动地再送给苏和嘉。
“你们都这么想的对吧?”
门在苏和嘉一脸难以置信中重重甩上,俞倾夭方转过身,便对上顾明霁欲言又止的眼神。
“想问什么便问。你我师姐弟二人,何须如此拘束?”她脸上的笑还未来得及收起,似是极有耐心地等他开口。
在她眼里,他与苏和嘉并无区别。
顾明霁沉默了半晌。从听到俞倾夭自愿献上灵骨的那一刻,他的识海几乎停摆了,心被抽出了密密麻麻的痛意,快要被内疚挤满了。
原来梦境里都是真的。若是他没有犹豫,早一步劝阻她前往万兽之境,是否她就不会失去灵骨了。
“对不起。”
俞倾夭准备好的一番讥讽的话滞在喉头。
第六章 拯救师姐第6步
“为什么道歉?”俞倾夭构想过无数个他会问的问题,唯独没想过是道歉。
真稀奇啊,她没从那些人口中听到过的话,竟由他轻易说了出来。
顾明霁薄唇紧抿,青灰色的浅眸蕴积了复杂晦暗的情绪。即便人人都说是她的错,但他坚信师姐不会把盛白音推入兽口。
分明是那些人不安好心,而她太过善良,即使被误会,仍掏心掏肺地对待他们,自愿把灵骨生生剖出,断开自己的仙途。
想到剖骨的痛,顾明霁不由心梗。那些人根本不值得她的半分好,无论是盛飞光,是盛白音,还是苏和嘉。可如果师姐真非苏和嘉不可的话,他与她说梦见苏和嘉接下来欲对她不轨,她是会相信他,还是把他扫地出门?
顾明霁握剑的手收紧,半垂着眼帘,不让她窥见眸中翻腾的暗涌。沉默了片刻,他启唇轻声问道:“师姐很喜欢苏和嘉吗?”
“可是他好像也没多关心师姐吧。”少年的声音很淡,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不敢起一丝波澜,唯有指尖用力得掐出了印来,“浮山莲和玉珠果说来珍贵,但药包里也不缺,用不着专门出去寻。就算要取个新鲜,怕是他专程拿来的,也不过是旋音殿那边挑剩下的罢了。”
旋音殿便是盛白音的洞府。旋音旋音,暗喻着万物以她为中心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