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和嘉未尽的是:这百人中,能把这招用得得心应手的屈指可数,其中之最当属俞倾夭。
当初首席之争,她就是出其不意,出剑佯攻,中途毫无征兆收势变招,等苏和嘉反应过来时剑已经落在他的要害上。
事后苏和嘉追问俞倾夭所用招式,得知竟是来自入门剑招,才感悟到大道至简。
而如今这“百人”,显然还要再添上顾明霁。苏和嘉从他身上看出了俞倾夭的影子,眉头紧蹙。
就在众人各怀心思之际,顾明霁剑身一转,擦过金俊力身旁那个与他一唱一和的弟子。苏和嘉正要呵斥,却见他拔出钉住衣角的剑尖,抖落上头一只死不瞑目的苍蝇。
时隔多年,苏和嘉再次窥见少年的桀骜,明明是生活在阴暗处的烂泥却还能像一条未受驯服的疯狗,他握紧了雾白,抬眸时迎上了俞倾夭如寒霜般的目光,并未动作。
那名弟子吓得跌坐在地上,顾明霁半垂下眼帘,幽幽开口:“两年前,丰林山秘境。”
“你被食人花藤捕获,即将被拉入胃袋吞噬之时,是师姐及时掷出长剑钉入妖藤死穴,用的是《明心十二式》中第十式。”
那名弟子羞愧地低下头。
“还有你!你,和你!两年前横渡洛河。那天风雨大作,河神翻身,有五名弟子被颠出船辕,是师姐反应及时,把人悉数挑起……”
少年抽剑拔剑一个个点去,如数家珍。沸腾的人群被他泼进了冷水,渐渐沉寂了下来。
任谁都能看出顾明霁是在为她出头。他摆事实讲道理,没一句粗话,但字字在说人忘恩负义,寡廉鲜耻。
俞倾夭笑了出来。她本无关痛痒,直到看着向来沉默寡言的人,竟有一天能把人说得如丧考妣。那些她和当事人都没放在心上的事,偏生有人记得比他们还牢。
看到她的笑容,苏和嘉喉头仿佛吞了铅块,堵得难受:“夭夭,抱歉,是我来晚了……”
“不晚。正正好让我看到了灵骨在师妹身上长得很好。”俞倾夭睨向他及身后的盛白音,似乎发现了有趣的事,笑容深了几分,“能帮到师妹,我真的好开心啊。”
盛白音脸色发白,这与她想象的不一样,她原以为俞倾夭骄傲自持,像从前不惜己身救人于危难却从不言功,是绝不会把灵骨之事公开。
但她恰恰说了,还是当着所有人的面。
盛白音后背起了鸡皮疙瘩,她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无处剖析。
第八章 拯救师姐第8步
“我没错!”
夜半从梦中惊醒,盛白音起了一身冷汗,脑海中浮现的仍是演武堂之时俞倾夭似笑非笑的表情。
“小姐?”侍女鱼贯而入。因盛白音先前身体不好,旋音殿内值夜的侍女都不敢睡熟,还有药师常候着,以便一有事能及时反应过来。
自从前段时间起,寝房内的烛火没再灭过,需要人定时更换灯油。上次新来的侍女不小心睡过了头,让盛白音起夜时看到黑灯瞎火,直接被赶到外门当仆役,脏活累活都得第一个干,再次见面时跟换了个人似的。
要知道在内门尤其是宗主、长老身边的仆役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有内门接了宗门任务的弟子,也有在外门暂时进不了内门想走捷径的领头人。自此旋音殿内没人敢再偷懒,值夜时总需同时有人保持清醒,可以互相提醒。
如今一下子进了十几人,屋子再宽敞也显得拥挤。盛白音挥手拒绝了侍女搀扶,接了温煮的甘露润口,素白的小脸在灯台的烛火映衬下也染不上暖色,阴沉得有些骇人。
她想:她定是被魇住了,俞倾夭的容貌当然跟丑或是恐怖沾不上边,是让她即使用挑剔的眼光,也挑不出缺点的好看和灵动,否则也不会成为《仙途明旅》这本畅销小说的女主。
是的,她并非是真正的“盛白音”,而是一缕异界之魂附身到溺水身亡的少女身上,重新“活”了过来。
一开始,她还以为自己是穿越做了富商家的表小姐,被养在了金雕玉砌的别院里好吃好喝地供着,是不小心涉足到什么阴私,才“落水身亡”。
她谨慎小心地蛰伏多日,想探明自己的死亡真相,岂料从此门庭若市,轮番有所谓的叔伯娘舅探望劝解,目中常流露恐惧之色。她试探着指使他们做事,结果大大小小无有不应,只用稍稍蹙眉,就会有人跪下求饶,生怕她不满意一般。
直到“盛白音”生辰前夕,几位青衣弟子仙气飘飘地御剑而来,她才知晓自己拿的不是宅斗剧本,而是穿进了仙侠异界。
这个世界曾经是人、妖、魔三族并立,还有一独立于三界之外最神秘的仙岛蓬莱,传闻岛主云和颂非仙非魔非妖亦非人,掐指可断天命。
如今妖族被封在妖界,一王统帅,百族分封,与人界完全隔离。
魔族已经绝迹。传闻中最后一条魔龙被锁在人界落日渊下的化龙池,五百年前已经绝息,逸散的魔气吞没万里之地,成就了永夜,魔气如活火山般时不时会喷发,以致无人敢靠近。
人族则在相对安逸的环境中繁衍生息,有灵根者拜入仙门求仙问道。
要问道先明心,明心宗经年积累位列第一仙宗。若仙门资源可分为十,则明心宗独占其八,可谓一家独大,地位无宗门可撼动。
盛白音的身份便是明心宗宗主盛飞光与其道侣妙兰道君唯一的子嗣。
怪不得这些凡人对她一个娇小姐如此敬畏,修仙者强可排山倒海,就算再差的杀凡人也不过屠狗。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为自己的地位而欣喜多久,便从接引弟子口中得出的信息发现自己是穿进了生前看过的一本小说中。
《仙途明旅》的女主俞倾夭,与她同岁,因灾祸沦为孤儿,幸运地被捡回明心宗,从此大女主光环开启,展露出天生灵骨、变异灵根的妖孽天赋,被惜才的第一强者华清仙尊收入门中,得到宗主盛飞光的赏识,一路上机缘不断,最后和道侣苏和嘉携手成仙。
而她,盛白音,生来体弱多病,虽贵为掌门之女,却只是书中客死他乡的背景板。
多年前爱女心切的妙兰道君在自知命不久矣时用尽一切办法抵达仙岛蓬莱,请求岛主云和颂批命。箴言降下,算出盛白音体弱多病,命中死劫在二十岁。
妙兰道君心碎不已,奈何没有破解之法,只能根据云和颂的提示回去与盛飞光商量,在她死后把盛白音送到俗世安养。
真正的盛白音确实没挺过二十岁,但她穿来后让这副躯体活了过来,成功等到明心宗接引之人,作为仙宗大小姐回归。
上一世她是被病痛折磨而死,这一世既有一副年轻貌美的身体,还能修仙长生,她决心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获得幸福。
可惜身体虚弱的毛病并没有因为穿书而改变,盛白音连引气入体都无法做到。
只有引气入体方步入练气,练气十层,至大圆满筑基,继而金丹、元婴、化神、大乘,各三层。大乘登顶为渡劫。渡劫顾名思义,成功度过雷劫方能得道飞升。
寻常人引气入体少则一年,多则十年、二十年乃至一辈子不等,四十岁至金丹已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如俞倾夭、苏和嘉这般二十余载便能结丹的,无疑担得上天骄之名。有他们珠玉在前,盛白音怎甘寻常?
“俞倾夭入道只用了三天,我都三个月了,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凭何她一介孤儿能天生灵骨,灵根卓尔,我乃是第一仙宗宗主之女,却只能凭灵药堆到筑基?”
“老天予我机会重生,又让我熟知剧情走向,不就是为了让我弥补前世的遗憾,能够把女主的机缘都抢来,最后飞升吗?”
盛白音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改善体质,俞倾夭的灵骨就是良药。
许是为了弥补未尽的养育之责,盛飞光虽然严厉,但对盛白音几乎是百依百顺,生活起居样样精细,就连喝水的杯子都是盛过仙露的白玉杯。
有了前一世的经验,盛白音对付这种孤高缺爱的老头几乎是手到擒来,很快就让盛飞光站到了她这一边,再适时表现出虚弱和很想努力但修为一动不动的样子,在观看俞倾夭对战时表现出羡慕:
“师姐拿剑的姿势好优雅,如果我有一天也能站在演武台上就好了,可是我……”
“我好希望能一直陪伴爹爹。师兄说我的资质不错,爹爹,如果我身体好了,是不是就能修仙了?”
让盛飞光心疼愧疚。
所以在得知俞倾夭竟把她推入兽口,致使她昏迷不醒、身体濒临崩溃之时,盛飞光的选择正中盛白音下怀。
“虽然换骨很痛,但有了灵骨就是不一样。”
她头一次从这幅软绵的身体中感受到力量,仿佛已能窥见自己敞亮的仙途。踩着俞倾夭上台并不会让盛白音产生愧疚,她是凭本事把天命之女踩在脚下。
但仅有灵骨还不够,她想要的远不止如此。
人的欲望是会膨胀的。当她生命到了尽头时,唯一的愿望是活着。等她重新拥有了一具年轻貌美的身体,她又想要健康、要修为,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力量。
她跟俞倾夭没有矛盾,只是偏偏她拥有的是她想要的,而她又能通过手段要得到罢了。
修真界物竞天择,胜者为王,她继承了这具身体的孱弱,也理所当然能运用她的身份地位达成自己的目的。
跳动的烛火忽明忽灭,盛白音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她突然捂住了胸腹蜷缩起来:
“痛,我好痛,快帮我喊爹爹——”
价值连城的白玉杯落在地上,碎成了两半,旋音殿内乱作一团。
*
俞倾夭在顾明霁到之前,先去了执事堂,只停留了片刻,便礼貌地退去,转到主殿。
天色尚早,过道上的人不多,俞倾夭安静地立在角落,若有所思,一站便是良久,身影纤瘦淡薄像随时会逸散的云烟。
同样是一夜未眠的盛飞光透过水镜看着她,心中天人交战,就在他终于下了决心要打算召她进来之时,俞倾夭遥遥一拜便转身离开。
盛飞光愣住了,心头宛若憋了口郁气,无处宣泄。
“宗主,这是俞师姐方递交的辞呈。”
被劝退和主动请辞是两回事。执事堂的弟子不敢擅自做主,急忙递交上来。
盛飞光静默了半晌,大乘之境的人触碰到书页的手竟不觉发抖。
其言之诚恳,毫无怨怼,直到最后那句字迹仍是端正,一如其为人:“首席乃众弟子之表率,倾夭修为跌落,自知不足,恳请辞去首席之位”。
他比谁都清楚她曾经何等优秀,全都是因为他,是他让她配不上,是他……毁了她。
剜骨时泼天的血色,和俞倾夭昏迷前苍白无力的微笑争先占据识海——“宗主更是倾夭亦师亦父的存在,只要能助盛师妹,倾夭甘愿献上灵骨。”
盛飞光心中大恸,竟一口血喷出。
悠闲漫步至山腰的俞倾夭,若有所觉地抬头,眼底划过了暗芒。
因果之玄妙,可谓主客观交织。比如某人偷了一枚铜钱,若是因为这枚铜钱导致被偷的人倾家荡产、妻离子散,即便某人认为只是小事一桩,在日后因果清算中至少得剐下一层皮。若这枚铜钱对于被偷的人来说只是九牛一毛,但对于某人来说却是全部,对于他的认知来说能成为厚重的因果。
灵骨是她的所有物,千金不换,想要必须得付出代价才行。
她承了明心宗的教养,又因为本身的特殊性,因果交织更加密不可分,多年下来已成了束缚她的囚笼。但自从盛白音归来后,因果的界限开始模糊。那时她尚未觉醒,并没能察觉到变化,直到剖骨之时,才真正生变。
当时剔骨刀破开的不仅是她的血肉,还有她与盛飞光的恩情牵连。常言“恩重如山”,但这“恩”显然抵不过灵骨的贵重,所以盛飞光需要她认罪,让她承担全部的后果。
而她借着盛飞光低估了灵骨的价值,选择置换,用盛飞光倒欠她的因果反让他生出心魔。
若他们能就此收手,她与盛飞光陌路,但与明心宗还是分割不开,可多日谣言相传加之演武场内的刻意针对,顾明霁那一斩阴差阳错点出了“忘恩负义”,让她身上背负的因果又轻了几分。
然而,真的是阴差阳错吗?
山道有几人急冲冲往旋音殿的方向赶去,主峰内不许御剑,但万事有例外,比如此时。
俞倾夭掐指一算,随即神色莫测,幽幽叹了口气:“果真是术业有专攻。”
第九章 拯救师姐第9步
回到明月台,一道身影伫立在门口,像孤伶伶冒头的蘑菇与身后的树影融作了一处,也不知等了多久。
她并没有刻意敛息,但行至身后,少年才迟钝地侧过头,松软的发丝拂过了面具从肩头滑落,眼角下垂,青灰色的眼瞳一时没反应过来,显得呆滞无光。
“为何不进去?”俞倾夭抬手,从他身旁穿过推开了院门。
顾明霁目光触到她的玉腕,很快挪开了视线,跟在她身后轻声道:“师姐不在。”
俞倾夭把剑搁在架上,闻言莫名地瞥了他一眼:“明月台的禁制记录过你的灵息,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能进。”
顾明霁眨了下眼,仍是摇头,提起药包径直去了灶房。
俞倾夭余光睨向他的背影,微微蹙眉。她不重物欲,洞府当年开辟出来后是如何,十多年后仍保持原样。即便姬华清亲临,她也不怕被发现异常。为何顾明霁一个练气期、五感并不通达的人,会抗拒单独进她的洞府?
思量了一番无果,俞倾夭懒得再多想,从院中的花树中随手取截下一枝海棠木。落花簌簌挽留,她未有半点动容,神色淡漠地掏出匕首削去多余枝叶,动作娴熟。待顾明霁端着熬好的伤药出来时,一把锋利的木剑已然成型。
用砂纸抛光了最后一处,俞倾夭收起匕首,抖落裙摆上的木屑站起,恹恹接过药碗,示意他去取桌上的剑,语气生硬:“昨日你摆弄的剑招只是花架子,徒有其表。先来挥剑三百,再重复入门剑招十遍。”
见顾明霁垂目看着木剑久久无动作,强喝了半碗药被苦得皱眉的俞倾夭不悦道:“你有意见?”
原本因昨日的表现,她是打算认真教导他的,然这点心思迅速被苦药浇灭了。脾气来得快,她都没计较他雷打不动逼她喝药,他还敢有意见不成?
“没有。”顾明霁立时醒过神,小心翼翼地把剑捧起。
俞倾夭抿了一口药,眉蹙得更深了,不耐斥道:“越学越回去,这是拿剑还是捧玉?”
鼻翼间仿佛还能嗅到海棠的清香,顾明霁眨了眨眼,握紧剑柄来到院中最为空旷的地方,向俞倾夭行了起手礼。
俞倾夭面无表情地干了剩下的药,扫了眼幕顶,她天生不耐热,天气转到了盛夏后愈发的炎热,她的心情也愈发恶劣。加上顾明霁雷打不动的性子,软硬不吃,让她有脾气亦没处使,更加郁闷。
经由多日督促苦练,顾明霁的修为从练气三层晋阶到了练气四层,但仅低阶的一小层并未能带来多大改变,走完了两遍入门剑招已是大汗淋漓。捂了面具的脸上热气散不去,汗液积在里头让皮肉酸爽得难受。他伸手碰了把面具,随即想到自己并非独自一人,立马把手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