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方站起,衣角便被顾明霁拉住。少年忍痛哆嗦,态度坚决:“不能去。”
不是“不要”而是“不能”。
俞倾夭眸色微闪,顺着他的力道坐回床边:“不能寻师尊的话,我该如何帮你?”
顾明霁沉默了,就在俞倾夭以为他不会回答之时,别过头,气若游丝地哀求:“陪我……片刻,就好。”
“好。”俞倾夭没追问,扫开了魔气在榻上落座,右手仍在剑上,目光落在黑鳞上看了一会儿,另一手拿出帕子,替他抹去鳞上剐蹭到的碎肉。
顾明霁微愣,噩梦孵化出火种,孤鲸偶遇了绿岛,深渊窥见了星光。他在巨大的痛楚中仍不敢合眼,怕自己是在做梦,也不敢看她,只能呆滞地盯着床帐。一行清泪悄悄从眼角滑落融进血中,无声无息。
清理干净的鳞片比墨玉更剔透,却有着比极品灵铁矿更高的硬度,无疑是上好的炼器材料。
俞倾夭渐渐回忆起,顾明霁被押送上明心宗之前似乎是一直生活在拍卖场中。他曾被当作异兽圈养,一直到十二岁那年突然爆发,不仅杀害了拍卖会上的所有人,还包括了明心宗前去探明真相的长老。
那时的魔气爆发估计和现在相差无几。他极有可能从幼时被捕获的那一刻起,就不停地体验鳞甲被催生和拔除的痛楚,直到被榨干最后一丝价值放在台上拍卖。
常人分不清魔龙和妖兽之别,但盛飞光见多识广,在捕获顾明霁后计划秘密处决,是姬华清突然出现,力排众议把他收在麾下。
俞倾夭在藏书楼翻阅过许多典籍,包括近千年的人史变迁和关于其他几族的记载。有趣的是第一仙宗偌大的藏书,对曾经的魔渊霸主竟只有功绩簿里浅浅的一句——
“生于暗渊,嗜杀暴虐,以人为食,浮光历一千两百二十四年被明心宗剿灭。”
仙历两千年一换,如今是浮光历一千七百五十三年,即魔龙最后出现约是在五百年前,而顾明霁骨龄只有十七岁。难道世上还有别的魔龙,还是当初那条未死?
不对,性别对不上。
俞倾夭动作慢了下来,见顾明霁颤栗的幅度减缓,借着手帕遮掩,指尖捏了个昏睡决。
她眼前突然暗了几分,原是无脸花顶到了她与顾明霁之间,似乎在好奇她的动作。俞倾夭面无表情地把它扇开,花瓣口咧开了黑色的尖牙示威,但昏睡决生效后也影响到了它,无脸花化作了一滩黑水,而顾明霁仍眉头紧蹙,看起来并不轻松。
俞倾夭半垂下眼帘掩住眼底深色。等了一会儿,她抬手重新落回他新生的鳞甲上,尝试捏着往外拔。顾明霁发出了一声痛呓,鳞片分毫未动。
俞倾夭松开了手,沿着鳞片的缝隙摸索,不过几息便沾上了新溢出的淤血。她直直盯着看了一阵,突然把指尖按到唇前,极致的红与白相撞,柔软的舌尖探出,轻轻一舔,“呸。”
周遭的魔气如杂草疯长,纷纷支起头看向她。
少女沾血的唇瓣轻嗤了一声,抬手把魔气挥散。被宽袖拂过的地方马上空出一团,很快又被周遭试探性伸出触角的魔气补上。但就在她站起身时,魔气立刻机警地避让出一条小道。
俞倾夭没有离开,而是站在床边低头思索了良久,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戳起顾明霁脸上的鳞甲,眼中闪过了追忆:“真漂亮……”
瞥见顾明霁的眉头渐渐舒缓,她重新捏了个昏睡决打入顾明霁后颈,同时分出一抹金色的灵力探入,绕着灵脉周转了一圈。
瞳孔中的重影散了,俞倾夭疲惫地靠在床榻上,“我欠你的都还了。”
无脸花跟着顾明霁沉睡,蠕动的魔气只是外泄的力量,依着本能行动,不知她在说什么,鬼鬼祟祟地拽了拽她的衣角。
俞倾夭侧眸,看到触手勾起的是自己方才婉拒苏和嘉时扯下的传信符,正一闪一闪,显然是有人急着联系她。
“夭夭,是顾师弟病倒了吗?我这里有上好的丹药,现在就送过来……”
苏和嘉的留言让俞倾夭脸色发沉。她若不去,苏和嘉就要过来。思及他先前的态度,又是盛飞光亲传,未必不知顾明霁的身份,若是发现他魔气不受控,定然不会留情。
揽镜收拾好掉落的碎发,不忘抹去唇瓣的血渍,俞倾夭神色重归平静。正欲出门之际,衣角仍被顾明霁抓在手中。
她按住他的手腕,把衣角抽出,利落地转身离开。
第11章 拯救师姐第11步
“夭夭,你来了。”
孤雪峰梧桐树下,青年背靠着明月,雪衣墨发,立如芝兰玉树。在视野捕捉到一人的身影之后,他双目绽放出华彩,嘴角的笑容温暖得让人如沐春风。
俞倾夭脚步微顿,把被风吹落的碎发抚到耳后,抬眸时霜色退去眼底,含笑点头,朝他走去。
记忆里苏和嘉初次表白心意选的是这一天,后来两人定亲,若无别的事项,都会共度七夕。直至上一年,盛白音回宗后大病一场,苏和嘉忙着为她寻药误了时辰。俞倾夭没主动提,苏和嘉也当她体贴不介怀。
今年许是为了弥补,他不仅当面邀约,还提前到场准备。琼枝蔓叶的梧桐树悬挂着彩灯照明,龙凤呈祥,云纹殊影,更少不得鹊桥牵引,美酒佳肴,唇齿留香,可见花了不少心思。
俞倾夭与他相对入座,苏和嘉启了玉碟,从八宝拼盘中夹了一块蝴蝶酥予她,状似关怀地问道:“顾师弟如何了?”
“无大碍,不过是有些发热,已经服药休息了。”
俞倾夭神色太过自然,苏和嘉没有怀疑,只是轻咳了一声,小声嘀咕:“他果然是故意捣乱的。”
这样刻意的俏皮是苏和嘉在人前少有的,他没有相信顾明霁是真的病倒,认为他是故意装病来留住俞倾夭,破坏他们的七夕之约。俞倾夭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心如止水,并不打算解释,只抬手夹还他一块点心。
她并不认为与苏和嘉之间,是在顾明霁或盛白音出现之后才出现问题。她从前冷心冷情,如今更不会醉心情爱,而苏和嘉谦谦君子但多少有些优柔寡断,粘上点愚忠愚孝。
在黄沙秘境时他指责她谋害盛白音,在得知她被剖骨后,他选择当无事发生。情与义,他选义;爱与责,他选责。她能做到不恨,但也怪无趣的。
七夕始之事或也该止于七夕。
俞倾夭拾起酒杯时不易让人察觉地略微停滞,举起与他相敬,甘醇的酒液滑落喉头醺得她双颊发红,长睫轻合睨向了苏和嘉,才刚开始已经思量起何时提出散席妥当。
苏和嘉似乎也有心事,并没察觉到她走神,只是每当她酒杯空悬,便会及时为她续上。
两人静默相对了半柱香,清风簌簌荡得长袖发空,馔玉炊金也留不住发散的心思。俞倾夭正准备开口,苏和嘉先越过她看向天上月,神色复杂地问道:“夭夭,你可记得我们初识的场景?”
俞倾夭赴约前特意把与苏和嘉相关的都整理清楚,此时稍一思索便答道:“那时明月台还未修建,师尊把我领回后就放养到了后山。是宗主托师兄来发放弟子令,才使我不必继续风餐露宿。”
彼时苏和嘉不过十岁出头,为了把弟子令亲自交到她手中,跑遍了整个后山,最后才在一处岩洞中找到收集了一堆草根准备啃了充饥的俞倾夭。
一个滚摸带爬了大半天,一个干脆是被饿了三天,都狼狈至极,属实不是什么美好的相遇画面。
当然,苏和嘉整体上还是要比她洁净许多,加之少年老成的气质,看着像是哪个风水好的山头支棱出的翠笋。
俞倾夭想到这个形容眉眼滑过笑意,毕竟苏和嘉算是第一个对她流露善意的人。但他刻意避开了视线,不敢与她对视,低声轻喃,语出惊人:“夭夭,那时看到你的第一眼,我仿佛看到了阿音。”
俞倾夭愣了下,她真不知自己和盛白音有何处相像。真要比,确也有一个。勉强笑了笑,她嗓音发轻,随口接道:“我是孤儿,不知父母,亦不知自己何时出生,但骨龄好似与她同岁。”
苏和嘉好似并不在意她的回答,猛灌了几口酒,被上涌的苦涩感熏得蹙眉,谦谦君子露出落魄感:“我年长你们五岁,也因此见证了师尊师娘曾经的甜蜜和死别时的悲痛。我曾在师娘病榻前立下誓言,一生护阿音周全。”
最后半句他着重强调,似乎是为了告诉她,也为了让自己加深印象。
“师娘病逝后,师尊沉浸在痛苦中,无法忍受哪怕看阿音一眼。我当时还小,做不了什么,只能修炼外的时间都去陪伴阿音玩耍。但后来师尊还是决心要把阿音送离。”
结果一年后,姬华清带回了一个和盛白音同岁的女孩。
俞倾夭似乎听明白了,事情当真发生在她身上,一时不知该先诧异还是嘲弄:“你把我当成她了?”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别人的替身。如此推测,盛飞光的慈爱与苏和嘉的耐心关怀,约莫都是为了弥补盛白音不在而释放的。她代替盛白音在他们眼前长大。现今正主回到,自然就不许对她这个“冒牌货”给予再多的关注。
怨不得他们一个个翻脸比翻书还快,原来一直拎不清的是她才对。
她以为自己前二十年还算活得堂堂正正,做事也尽职尽责,待人尽量和善大方,到头来全都是笑话。他们全在睹物思人,只有她一人在认真修行。
“原来如此啊。”俞倾夭轻叹了一声,“谢谢师兄如实相告。”
说不出有多失望,但她该感谢他的坦诚,总好过一直被蒙在鼓里。如果他们在意她占了盛白音的位置,她并非一定要嫁予苏和嘉啊。如今他另有心思,俞倾夭自然能“知难而退”,成全他们这对苦命鸳鸯,然方站起,眼前突然出现重影,她踉跄着往一边栽去。
俞倾夭酒量没差到这地步,不可能几杯就倒下。福至心灵,她冷眼看向苏和嘉,质问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两人十数年相伴,差点就要结为道侣同心同寿,万万没想到连苏和嘉也会来算计她。
“夭夭,对不起。”
苏和嘉把她揽进怀里,不觉泪流满面,但手上没迟疑,向女子腰间斗转,猛地击向她的丹田。
俞倾夭嘴角溢出了灼红,被酒意薰得恍惚的凤眸圆睁,“为……什么?”
“阿音需要你的金丹。”苏和嘉抖着手灌输灵气试图把金丹剖离,哽咽着道,“她从小就身体不好,一直受病痛折磨,每日每夜伏塌难眠。如今好不容易能有好转的机会。”
“夭夭,你天资卓尔,修为跌落只是暂时,再练出一颗金丹不过多费些年岁,但阿音若是没有你的金丹,会性命不保。”
瞧瞧这话,俞倾夭只觉荒谬至极。她的努力全被归于天赋,身体康健反倒是她的错处吗?她合该为盛白音付出一切?
紧咬牙关调动体内的灵气相抗,奈何灵气刚聚成团,就如漏风的灯笼一般噗一声散了,俞倾夭咳出了几大口血。
她抬手用力握住苏和嘉探入丹田的手,迎向他惨白的面色,怒极而笑,“你知道是盛飞光剖我灵骨换给盛白音?”
“我一开始并不知情……阿音因你受了蝎毒,骨质损毁,唯有你的灵骨可救。”
他理智上不能接受,但情感上能理解师尊身为一宗之主为何要顶承不公,也要促成换骨。
阿音那么善良柔弱,痛得面无血色地拉着哭诉:“师兄,我好痛……我不想活了……你帮帮音儿可好……”
“苏和嘉,你哪怕有万分一、”俞倾夭幽幽追问,“相信过我没谋害盛白音吗?”
苏和嘉别开头,不敢对上她的目光,他很想相信夭夭,但他无法眼睁睁看着阿音死在他面前。天道又何曾对阿音公平过,她从未做错过任何事,为何要承受这么多的痛苦?
“灵骨入体后又排斥她的修为,导致她迟迟无法进阶,甚至身体每况愈下,只有与灵骨同源的金丹才能助她恢复。”
苏和嘉心痛如绞,深觉申辩亦无比苍白,他合上眼狠心加快动作,以指作刃切入丹田。
“酒里我下了足够多的麻沸散,你不会疼的。”
哪怕做着残忍的事,他还始终是体贴、深情的口吻,举着一柄温柔刀。
“夭夭,我此生定不会负你。等阿音度过难关,我们就如约举行道侣契礼……”
终于——鲜血喷涌,一颗圆润饱满、足有半个拳头大小的金丹被生生剖出。
俞倾夭目色寒凉,今夜的天格外的阴沉,血珠溅落到悬挂的彩灯上,散射出妖冶的色泽,鹊桥化作了血桥。
真可惜啊,可惜了花灯可惜了明月,可惜了不知道是她还是他。
原本明心宗众人里,若说有亏欠的,也只有苏和嘉。从前她自知回应不了他的情,所以总会选择成全他种种。就算她不是他的首选,也当好聚好散,可是他不要啊。
她给过他机会,他不要,那便不得怪她了。
把金丹小心翼翼地存放在玉盒中收起,苏和嘉取出止血丹喂到她唇边,郑重立誓。但他话未说完便被一把推开,俞倾夭不知何时恢复了力气,跌跌撞撞地站起,拄剑而立。
“苏和嘉,你喜欢她也罢,为何要伤我呢?”
“立誓要守护盛白音一辈子的是你,又不是我。”
他和盛飞光真不愧是师徒,指鹿为马,强曲作直,用自己的意愿强施他人。
他真的不知道有错吗?
不,他们知道,她也要他们清楚知道。
“夭夭……”满身沐血的俞倾夭仿若破碎的红蔷薇,随时要随风逝去,苏和嘉被击中了心魂,目眦尽裂,极力伸手想拉回她。
“她会痛,难道我就是木头,不会痛吗?我也……”
俞倾夭一步步后退,泪水积在了眼角,露出凄美的笑容,像一只献祭的蝴蝶忽而向后栽去。
“会痛啊。”
若是一刻钟前,她必然不可能平地摔倒,但金丹灵骨接连被剜,她修为大跌,与常人相比更为虚弱。
就在她即将落入悬崖之时,身体被揽入到溢满雪色的怀抱中,血色如红梅入水大片蔓延开来,但下一息被诡谲的云雾完全吞没。
怀中骤然一空,来人本就冰冷的眉眼,越发瘆人。
苏和嘉未来得及伸出的手霎时僵住,膝盖一软,面色苍白地跪在地上:“弟子拜见华清仙尊。”
第12章 拯救师姐第12步
明月高悬,孤风骤止,霎时静得衣料的摩擦声也清晰可闻。轻薄的夜色中,暗金鎏银绣纹的袍角在眼角划过,嫣红的血珠飞溅,绽出一朵朵刺目的红梅,浓烈至糜烂。
苏和嘉一度丧失听觉,心跳跃动的鼓声过大,掩盖了所有的杂音,连呼吸都不敢用力。直到浇筑在身上的视线偏移,如泉鸣般悦耳又暗藏威压的声音化作惊雷彻底炸响:
“交出来。”
能交的,无疑只有一样东西。
苏和嘉挣扎了片刻,牙根紧咬,明明峰顶很冷,背梁还是溢出了薄汗。像下定了决心,额头重磕在地上,霎时红了一片:“此事全是我个人所为,请仙尊将怒火发泄在我身上,勿要迁怒他人,弟子甘愿受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