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尊之上为仙尊,在他眼前的是修真界修为最高的渡劫期仙尊,还是俞倾夭的师尊,姬华清。
谁也不曾料到他会提前出关,苏和嘉对于自己做过的事不敢有半点侥幸,甚至做好了一命换一命的准备。
“我再说一次,交出来。”
骇人的威压与话音同降,苏和嘉的脊柱骨如有千斤压,匍匐在地,如能闻到断折的脆响。他努力地仰头,唇角溢出了鲜血,“弟子需要夭夭的金丹救人,迫在眉睫,还请仙尊网开一面。”
但姬华清不是盛飞光,顶峰多年他眼底无物,比霜雪更冷,心硬胜过磐石,不会为他所动:“看在掌门师兄的面子上,我不会杀你——”
说时迟那时快,他眼尾微掀,一道灵气击穿了苏和嘉的袖袋,抽丝剥茧聚成绳牵出藏起的玉盒。
“华清仙尊!!!”苏和嘉大骇,伸手想夺回,无奈被灵气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夺得了金丹,姬华清扫了眼沾血的衣襟,神色淡漠,无意再逗留,拂袖离去。
“仙尊,”近在咫尺的希望破灭,苏和嘉从地上爬起追出了一步,垂目落在狼藉的杯盘、摔碎的酒壶,以及身上尤带余温的灼红,做不到无动于衷,“夭夭她是……”
姬华清面无表情地睨向悬崖处弥散的烟雾,郁色不散,眉心一点朱砂中阴寒积重,语气不快地开口:“被囚龙烟掳去了。”
一点即明,苏和嘉脸上的血色倏地褪去,踉跄了两步,崩溃地跪倒在地。
——他搞砸了所有的事,不仅伤了夭夭,害她重伤落入秘境,还失了阿音救命的金丹,有负师娘所托。他该如何是好?
孤雪峰上的后续,俞倾夭暂不知晓。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故意刺激苏和嘉后摔落悬崖之时,姬华清的眉眼一闪而过,继而被白皑皑的烟雾吞没。
囚龙烟,实则为以烟为地,以雾为天的移动囚笼。烟雾皆为飘渺之物,难觅踪迹,但偏偏当年明心宗的开宗祖师有办法将其捕捉并封印在宗内。
作为试炼和机缘的场所,它还有一别名,为“明心雾”,内里所遇所见皆与过往与心境有关。
这烟雾无章法无影踪,在明心宗内游荡,时或骤出碰瓷,把倒霉的弟子吞入其中,外力无法作用,只能想办法从内找到突破口。
修仙一是聚气,二是练心,没有后者,心有魔障,即便强行提升修为也渡不过飞升劫雷。所以明心宗的祖师爷出发点或许是好的,可他还是低看了人心,连身为宗主的盛飞光都能生出心魔,结果便是宗内偶有弟子失踪,归者十中无一,渐成了家常茶饭。
如今俞倾夭就成了这个倒霉蛋。在她旧伤未愈,又被剖丹的情况下,落入到明心雾中。若死在里头,相当于尸骨无存。
天道对她从来苛刻,山重水复总无路,俞倾夭眼神空了一瞬,在思量下一步行动前已下意识准备从储物袋中掏出丹药止血,但手下摸空,反倒身后传来风声,她后脚发力,敏捷向前翻滚。
一只硕大的黑狼爪穿透了迷雾,重重拍落在她方才所立之处,刹那白烟褪作了泥泞的草色,扬起的深坑宛若涟漪,掀起周遭的变化,一圈圈被笔墨染色。
俞倾夭在密林浮现的那一刻,避开了利爪,熟练地借助树藤跃上了高树。一念间,行云流水,仿佛演练过千百次。
黑狼彻底从白雾中显现,喉头滚出难耐的嘶吼,铜铃大的兽瞳金中泛红,血线勾勒出有别普通妖兽的凶色,体型异常庞大足有三人高,背部如山峦弓起,四肢健硕有力,锋利的尖爪勾得地面崩裂成块。
这是一头觉醒了血脉之力的筑基期狼妖,以她之前的修为不过一剑了事,但俞倾夭此时不仅丢失了储物袋,凌霜剑也不翼而飞,体内甚至感应不到半点灵气。
她不确定明心雾是否只吞人,把她的灵器都落到外头,亦或她的异常是源于金丹被剖,还是受制于秘境。眼下她要活下来,首先得摆脱这头狼妖。
俞倾夭垂首眸色阴沉,轻轻吁了口气。下一瞬黑狼妖一跃而起,巨掌拍断了她所立的枝桠。俞倾夭的手慢了半息,好在没出意外,借着藤蔓越到斜对角的树杈上,黑狼紧随其后,兽瞳兴奋得凝成一线流露出残忍的色泽,爪尖一划,方圆一里内所有树木如切瓜般轰然倒塌。
俞倾夭无树可仰,只能瞬息间做出判决,蜷曲身体护住柔软的腹部从高处跌落,就地翻滚。黑狼猛扑而至,前爪堪堪擦过她耳侧,只一厘之差就会把她撕碎。
腥臭的唾液从獠牙边滴落,狼妖的嘶吼越发高昂,带着嗜血的兴味,再次举起利爪。
俞倾夭蓄力蹿起,速度极快地从倒落的树干叠出的缝隙穿梭,眼前出现一个黑黝黝的洞穴,恰好可容她低头匍匐进入。
她顿住了脚步,回过头,与黑狼妖不加掩饰的、恶意满满的眼瞳不期而遇。
强烈的情绪化作利刃凌厉袭来,她无须细辨即知晓它是故意的,在力量不对等地情况下,没有一击扑杀,偏要戏耍般看着她在爪牙下无望挣扎。这是捕食者的恶趣味,也是她的一线生机。
面前这个洞口不会是秘境的出口,也不是她的安全窝。
是经验,也是时间的教训。
俞倾夭转过身,被撩起的心跳平复又仿佛从未撼动过,面上很冷,像冰河中的浮木,手摁在了腹部一点点用力,直到摸出了金丹被剖的伤口,淋淋血洞,狰狞得骇人。若是她沉浸得再久些,单这些致命伤就能把她耗死。
明心雾内险境丛生,但并非没有破解之法。
几乎在她摸到伤口的同一时间,丢失的储物袋重新出现在手中,俞倾夭取出丹药服下,用绷带暂时包扎止血。
黑狼妖眼中的血色更盛,在尖石砾上磨爪,喉头滚动,身体紧绷成一把蓄势待发的弓,跃跃欲动。
“锒峒。”
狼妖低头咆哮,腥臭难闻恶气扑面而来。
俞倾夭做出拔剑的姿势,只见一把雪白锐利的长剑如摊开的画布渐渐在她手中成型,眼里露出了然之色。
“我长大了。”也已经不会再怕你了。不再是那个出门便会忐忑的娃娃了。
狼妖再次咆哮,右爪退了半步,后爪蓄力,分明是准备攻击之态。
“雾外起码还有新鲜的,这里只会旧事重演。”一缕辉光透过枝叶的缝隙,照出了她轻蔑挑起的眼尾,一字一句,“众人推崇的明心雾,亦不过如此。”
似是收到了她的挑衅,狼妖迅猛扑杀,庞大的阴影足以遮天蔽日。
俞倾夭晏然自若横剑外刺,就在霜雪绽开之际,狼妖的身形收缩,被剖开的腹部露出一个温婉的美人——
身披绒衣,肤白如练的妇人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红瞳,欲语还休,克制又渴望地打量着她。
“夭夭。”
俞倾夭的剑尖一抖,停在了她的颈边。
……
“呵。”
好一个明心雾。
把最后一个幻影劈碎,俞倾夭收剑入鞘,指尖重重在眉心揉搓,清冷的眉目,眼皮子半坠着,指不出是恼亦或倦色。
若能就此出去,她不介意再把这些手下败将砍个遍,可惜出口不在这里。
她回头看向唯一还存在的洞口,再看向一地尸体和逐渐收拢的白雾,冷冷地盯了一会儿后,俯身钻进了洞穴之中。
洞穴渐而收缩变窄,蜿蜒起伏,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土壁湿润中携着芳草碾碎的腥味。俞倾夭警惕了一路,也未见意外发生,同样的,她以为的画面也没有出现。
就在她猜想明心雾是否要另辟蹊径之时,五步外的天顶透出光亮。她疾步上前,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储物袋和佩剑再度消失。俞倾夭红唇紧抿,手按在腹部的位置想故技重施,奈何事与愿违,加重力度导致伤口撕裂也没效果。
看来明心雾是在除旧更新,无法用一条路走到底。
俞倾夭放下手,恹恹地抬眸,在她走出洞口后,洞穴便消失了,面前的空间宛若打翻的洗墨台,流淌着浓淡深浅不一的底色。大片的灼红像喷发的火山,突然爆发又迅速湮灭,红与黑的间隙只有昏暗的土黄。
她小心地触碰了散落的红焰,指尖立时被烫出了水泡,与先前绿意勃发的密林截然不同,这里之恶劣是寸草不生的荒芜,连多呼吸一口都会感觉到干涸。
俞倾夭蹙眉思考了一会儿,看向墨色流荡的源头,避开间或爆发的红焰,朝那处靠近。
越是接近,熟悉的感觉越是强烈,俞倾夭心中冒出了不太好的猜想,明心雾不会无的放矢,她能肯定这处的幻境与她无关,那极有可能是另一人的心境化实。明心雾能在孤雪峰从姬华清手中抢人,自然也能随机把其他人吞入。
她站在崩裂的岩块眺望,果不其然窥到了一具被黑雾萦绕的身影。少年似是方从牢笼中挣出,四肢还挂着沉重的镣铐,白色的道袍早已沐血发暗,无数黑气自他身上溢出化作了绳索,套住了往外奔逃的灰影。
勒紧,撕毁,毁灭。
诛尽杀绝,是另一种形式的尸山血海。
明心雾内失踪了那么多人,她偏偏是遇到魔气不稳的顾明霁,他落入到明心雾中被诱发了隐晦,彻底失控了。
俞倾夭退了一步,她没有上前相认的打算,但未曾料到魔气悄无声息地蔓延,把她的后路蚀尽,一脚踩空,即将滑落到滚烫的红焰之中。
千钧一发之际,黑雾凝成的触手揪住了她的耳朵,提到了少年面前,两双红瞳相对,一双下垂,一双上挑。
良久后,少年歪了歪头,似是感到了疑惑,薄唇微张,迟疑道:“兔……子?”
第13章 拯救师姐第13步
俞倾夭沉默了,再次体会到明心雾的用心险恶。
她试图装死不搭理,可失了智的少年非但没收敛,还贴在耳边喋喋不休地道:“小兔几?兔兔?小白兔兔?”
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辈子没见过可爱又迷人的兔子吗?吃她一记大力兔腿!
被魔气揪住耳朵的毛茸茸蹬起后腿,使尽浑身气劲挣扎,蓬松发亮的长绒就像被风吹得起伏的麦浪,又像甜丝丝的棉花糖,长耳松软地搭在鼓起的腮帮子边,比红宝石更加璀璨的红瞳机警地打转。
识海一片混沌的少年,呆滞地看着绒毛球在眼前来回晃动,突然出手揪住了她的后腿,连脚都覆盖厚厚的绒毛,少年轻吸了口气,捏了捏。
兔子绒脸下忽青忽白,尔后疯狂抽动,试图把他踹开,奈何被少年趁机按住了头尾像甩干衣服一样拉直,长毛顺滑地瘫落,柔软的腹部被迫袒露。
“你……受伤了。”
定是这一通折腾把伤口蹭裂了,俞倾夭习惯了疼痛,稍意外于他能够透过幻境的遮挡看到自己的伤势,脸色却没好上多少,兔落平阳被人欺太可气了。
“还……秃了。”
俞倾夭:?
少年半垂着眼帘,眼尾下拉,瞅着雪白的肚皮秃了块毛,血丝不住外渗,露出很难过的表情。方才屠戮了万千灰影,他神情麻木,此时反倒会因为一只莫名闯入的野兔而破开坚硬,展露出被掩埋的温柔。
不知所措地呆坐了一会儿,少年红得妖异的眼眸微闪,混沌的脑壳似是想到了办法,松开了兔腿,从里衣撕下一截柔软的布条,小心翼翼地缠在伤口处:“包扎会有用吗?”
当然没用,她服下上品丹药也不过暂时止血,虽然他包扎得比她细致,但缠根布条罢了能有何用?
奇怪的是布条打结后,腹部的伤当真不再作痛。俞倾夭停下了挣扎,猜测这或许便是她在此处幻境的生路,然安分于当一只兔子把生命托付于人,实非她所愿。再者,她绝不能让顾明霁发现她的身份。真要到了那时,怕只能把他永远留在明心雾里。
此时此刻俞倾夭理智得近乎冷漠,未因少年流露的善意而出现分毫波动。反倒是顾明霁见兔子一动不动,慌乱地把她捧在手心,含着哭嗓颤巍巍地问道:“你、会死吗?”
说得仿佛她死了,他会崩溃一般。
可他死了,她也不会死。
俞倾夭默了一息,抬起爪子抵住他凑过来的额头。
“太好了。”少年松了口气,顺势低头把脸埋进了兔子的肚子,吸了一口,真的好温暖。
兔兔:“……”
兔兔疯狂蹬,兔兔赏他一记兔腿。兔兔一天骂八百遍明心雾全家。
少年迟钝地抬起头,额头被踹出了一叠梅花印,眸色仍是红得发黑,对视久了仿佛被拉入无间地狱之中。
温度骤降,无数黑气从他体内冒出。就在俞倾夭以为他准备吃煎焗兔肉之时,黑气擦过她耳尖搅碎了身后的灰影。
霎时仿若拉响了信号,灰影纷至沓来,让人应接不暇。魔气逐渐沸腾,疯狂地涌动向灰影绞杀过去,晦涩的环境就像当年封闭阴暗的地下拍卖场,少年被扎穿了手脚钉在笼中,龙鳞被逐一剥落,药剂在体内燃烧血肉催生出新的鳞片,直至透骨的血洞再也长不出任何东西,他被榨干了最后的价值,当作炼丹的材料放到台上被拍卖。
他长期生活在笼中,活动的地方只有囚牢一角,那一个个贪婪靠近他的人、残忍折磨他的人,在他眼中都辨不清相貌,只有一个个人形的灰影。
[杀了他!杀了他们!]耳畔被嘶吼声吞没。
杀是什么,都杀了,就能解脱了吧?
少年的红眸彻底失去了焦距,已全然窥不出曾经的腼腆清澈,洗墨台中的墨色浓郁得发稠,如骤雨倾斜而下。
俞倾夭在滑落的一瞬,爪尖使劲扒住了少年的衣襟才没被魔气掀起的巨浪打翻。
顾明霁的身体开始颤栗,他无法控制的这些魔气终将反噬他自身,这是明心雾给他设的考验。
她心境阔然,不惧搏杀,而顾明霁囚于过往,他越是用魔气越陷入混沌,他要破局就不能再开杀戒。但顾明霁显然没有这意识,他被明心雾捕获时已经濒临失控,若非她出手压制,早就惊动了护山大阵被人抓去。
现在,她要再帮他一次吗?
此处幻境的出口必然与顾明霁有关,只有让他清醒过来,才可能有逃生之法。
俞倾夭鼓着腮帮子,恹恹地瞪着红眼珠子,就凭她如今的模样,又能做得了什么了?
半臂长的垂耳长绒兔抖着短尾巴,突然发狠扒拉着领口攀爬。半路踩滑了,爪子攀不住,整只兔往下掉,她破罐破摔地出牙叼住了衣襟。
绝对不能让顾明霁发现她的身份,否则她亲手杀了他!
挂在半空,双目愣忡了片刻,垂耳兔继续向上爬。期间魔气数次擦肩而过,似是有意避开她。终于攀上了少年的肩窝,她喘了口气,像是忍受了莫大的屈辱一般别过头,努力伸展柔软的肚皮——
张爪抱住他。
蓦地埋进了软乎乎毛茸茸的暖雪堆里,少年停滞了片刻,紧绷的躯干渐渐放松,偷偷小吸了一口。
兔子顿了顿,忍住了给他一巴掌的冲动,就当做是报应吧,谁让她趁他昏睡时也去拔他的鳞玩呢。毛爪子避开被鳞片剐的地方,轻轻拍了拍他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