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慎言!”周嘉南脸色一沉小声警告道。
沈云舒不服气的嘀咕:“我说的不是实话嘛,更何况我也没说什么不敬的话吧,君父若是连这点度量都没有,还谈何与民同乐?”
沈云舒眼瞧着周嘉南脸色越来越黑,摆摆手道:“行行行,我不说了,皇上万岁万万岁!大明万年万万年!”
周嘉南被这个妹妹搞得又好气又好笑,只能无奈的摇摇头,“你啊!”
忽然一阵笑声传来,两人闻声回头,只见一个穿着[衫的书生正站在不远处,十分悠闲的摇着一把折扇。那书生身高七尺有余,眉目疏朗,面容俊秀,此时脸上正带着几分笑意看着他们。
沈云舒瞪了他一眼,“这位公子,亏您还是读书人,偷听别人说话还出言讥笑可是很无礼的。”
那公子收起扇子,作了个揖,“姑娘误会了,在下只是恰好听到,也并非讥笑,而是觉得姑娘快人快语,在下十分欣赏。”
沈云舒撇了撇嘴把头偏过去,不愿与他说话。周嘉南抬头扫了他一眼,见他谈吐打扮便知他定是此次春闱的考生,见他与沈云舒搭话,心中本有些不悦,观其神色举止倒并无轻浮唐突之意,便对那人道:“小妹脾气向来如此,得罪之处还望公子不要介怀。”
那公子笑声爽朗,“怎会,兄台言重了。本就是我唐突在先,不知可否告知姑娘芳名?”
“沈云舒。”沈云舒昂首答道。
“云舒,真是人如其名,与姑娘很相配。”那公子见沈云舒看着不过十三四岁,回答之时却既无羞涩也不扭捏,反倒有几分侠气,不由得更加欣赏几分。便转头对周嘉南道:“云舒姑娘心性绝非普通闺阁女子可比,有这样的妹妹,想必这位兄台也绝非凡品。我今日与友人在此处赏灯饮酒,深觉与二位投缘,不知二位是否愿意赏脸,与我们二人共饮几杯?”
沈云舒原本是不愿去,可后来一想自己哥哥在这里,他要是敢无礼,周嘉南还不直接结果了他,便对周嘉南点了点头。周嘉南也想看看这人到底是什么路数,便对那人笑道:“酒逢知己,人生幸事,既然兄台诚心相约,我与小妹恭敬不如从命。只是还未请教兄台姓名?”
那书生拱手道:“在下应天府举人江辰。”
周嘉南听见江辰名字的一刻,眼中忽然惊喜,随后又恢复寻常。数日前,朱翊珩让他查探此次会试考生底细时便对此人印象深刻。年少成名,是江浙一带有名的才子,书画双绝,早些年无心功名,去年第一次考乡试,就中了解元,也是今次春闱最炙手可热的考生,不出意外,极有可能连中三元。
江辰引二人去了窗边的一个雅座,此处也是上好的赏灯位置。只见一个同样身着[衫的青年男子正端坐在桌前,盯着一幅画发愁。那男子长相并不出众,尤其在江辰旁边只能称得上是五官端正。
“衡夫。”江辰喊了一声,那男子闻言抬头,看见江辰急道:“子深,你可算回来了,你还没画完就去闲逛了,你看这墨迹都干了,太可惜了。”
江辰不以为意,拉着周嘉南二人对他道:“无妨,我今日有幸有遇到这二位,可比这画有趣得多,我跟他们可谓是一见如故。这位姑娘叫沈云舒,这位公子是......”
“周嘉南。”周嘉南拱手道。
那人连忙起身拱手回礼道:“幸会幸会,在下应天府举人李经年。二位请坐。”
几人落座后,沈云舒被桌上那副十分精致的画作吸引,便问道:“李公子,这是你画的吗?”
李经年连忙摆手,“不不不,我哪有这等才情,是子深画的。”
周嘉南闻言也起身看画,只见画风绵密精巧,山石甚至草木都笔墨细巧,栩栩如生,不由得赞叹道:“江兄的画作颇有沈周的遗风,用笔细腻,构图紧密。周兄这画可是为今日鳌山灯所作?”
“不错,我自幼学画便仿沈周,如今也算有些心得。这幅画乃是刚才观灯时有感而发,为今日灯霄所作,周兄果然知我。”
沈云舒一头雾水,看着画上的山水凉亭,并无一灯,便疑惑道:“这不是山吗?怎么会是外面那个大灯?”
周嘉南笑道:“作画跟作诗一样,并不是写实才是最好的,更多时候是借此抒情。‘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依我愚见,江兄对此次春闱应是势在必得了。”
“那是自然,子深的才华世所罕见,今次必定连中三元。”李经年说这话时十分诚恳,神情中不但没有丝毫嫉妒,反而从眼角眉梢透露着深深的崇拜。
江辰并未向其他人面对恭维时假模假式的谦虚说什么“岂敢岂敢。”而是胸有成竹道:“我此次进京赶考本就是为了状元之位而来,若是进不了前三,便不算高中。”
“江兄好志气,在下佩服。今日便以薄酒提前庆贺江兄蟾宫折桂。”周嘉南说着端起一杯酒敬他。江辰也将杯中酒斟满,与他碰杯后一饮而尽。
沈云舒戳了戳李经年的胳膊道:“李公子,你们交情这么好,是同乡吗?”
李经年摇摇头道:“我是江阴人,子深是苏州人,我们是这次进京赶考途中偶然遇见的。但我早就听说过子深的才名,十分敬仰,便请子深与我同行,子深没有嫌弃我愚钝,反而一路上跟我讲了许多他的见地,让我受益匪浅,子深于我而言,亦师亦友。”
江辰与周嘉南聊着聊着忽然又聊到了周易,李经年见二人棋逢对手相谈甚欢便羡慕道:“周兄这样博学,应已有功名在身了吧?”
周嘉南正与江辰说到伏羲八卦,听到李经年的询问忽而面色有些尴尬的摇摇头。
江辰疑惑道:“周兄这样的才子竟会落第吗?”
不待周嘉南开口,沈云舒便接过话道:“我家遭逢变故,哥哥为了撑起这个家,才不得已靠经商养活我们,故而此生与科考无缘了。都是我带累了哥哥,不然以哥哥的才华未必会输给你呢!”
江辰听了却不生气,反而笑道:“沈姑娘的脾气我真是喜欢,快人快语。不如沈姑娘以茶代酒,咱们共饮一杯如何?”
“不必”沈云舒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敬了他一下,一饮而尽。
江辰饮毕,心中畅快,便拿起毛笔,将方才未画完的山下凉亭一气呵成,并在凉亭中画了四个人,三男一女,正是他们四个。沈云舒虽不懂画,却也从画中品出了一二,这个江辰确实有自傲的资本。
江辰把笔递给周嘉南道:“周兄为我提首诗如何?”
周嘉南摇头回绝,“我才疏学浅,班门弄斧只怕会带累了这样好的画?”
江辰却不肯罢休,依旧劝道:“周兄何必谦虚,周兄虽无缘科考,却依旧是才子,何须功名界定?”
周嘉南便也不好再推脱,提笔写道:“白衣卿相,总被浮云误。看尽繁华明暗路,皆因薄名错付。”
江辰看罢,接过笔填了下阕:“夜来月朗星稀,琼宫佳人吹笛,月殿收得金桂,折取留待朝阳。”随后在一旁写上:上元京城看鳌山灯,苏州江辰作并书。
李经年看过赞叹道:“有这阕清平乐,这副画作更是增色不少!子深,这幅画可否赠与我啊?”
江辰没回答他,只是抬眼望着沈云舒笑道:“云舒姑娘若是不弃,赠与姑娘如何?”
沈云舒方才见江辰的字写的苍劲有力,十分好看,心中想着梦娘一向喜欢书画,若不是与江辰实在不熟,真想讨了来。如今他既然先开口,那如何有拒绝的道理,便连忙应下,“既如此,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江公子。”
沈云舒把画收好,李经年便提议大家结伴去灯市街逛逛,正好周嘉南与沈云舒本来也要去,四人便继续同行。灯市街上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街市上人头攒动,少男少女们拿着各式各样的花灯,猜着灯谜,隐晦的诉说着彼此的爱意。
沈云舒见街边凑了不少人,似乎是被一个灯谜难住了,便也凑了上去,只见谜面是:画时圆,写时方,东时短,夏时长。
李经年也来了兴致,站在一旁挠头苦思。江辰只看了一眼,便朗声道:“东海有鱼,无头无尾,去掉脊梁,便是谜底。”
第23章 少年自负凌云笔(二)
众人转头看向江辰,疑惑此人为何不猜谜反而做谜,周嘉南浅笑着替他答道:“这位公子所出灯谜与大家所猜灯谜谜底相同,皆是一个‘日’字。”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江辰却没有多得意,而是摇摇扇子离开了人群。
沈云舒不由得在心里嘀咕,这个江辰,确实有点东西。
一路上各色花灯看的沈云舒眼花缭乱,可到底没有自己手上的好。一转头看见对面街上有个十分端庄的姑娘提着的一盏荷花灯,倒是十分精致好看,便拽了拽一旁的周嘉南,“哥哥,你看那个姑娘手里的灯好不好看?”
周嘉南回头看了那姑娘一眼,眼神忽然有些闪躲,“好看,前面还有更好看的,咱们去前面看看。”
沈云舒视线还未离开,就见一男子走了过去,十分自然地解下了身上的锦缎披风给那姑娘披上。那姑娘手提花灯,抬眼看着他微微笑着,眼睛里都是藏不住的爱意,那男子则在一旁同她说话,眼中满是温柔,真真是一对璧人。沈云舒仿佛被钉住了一般,站在那里不能动弹,因为她看得分明那男子正是朱翊珩。
周嘉南看见那程家姑娘便知道朱翊珩一定在附近,他不是看不出自家妹妹对怡王的隐晦爱意,所以不想让她看见,可没想到还是被她撞见了。周嘉南轻轻拽了拽沈云舒的衣袖,“云舒,我们走吧。”
“哥哥,殿下身边那个姑娘是谁啊?”沈云舒强忍着心中酸涩,装作若无其事的问道。
“那是殿下未过门的王妃,翰林院学士程深的女儿,程华青。”周嘉南道。
“殿下,快要成亲了?”沈云舒的声音有些颤抖。
周嘉南点头道:“今年除夕家宴,陛下亲自下旨为殿下赐的婚。其实,殿下早就该成婚了,旁的皇子亲王哪有快及冠了还未娶妻的,要不是因为当初韩家的事,殿下的婚事怎会耽搁到今天。”
沈云舒年少时也看过许多话本子,话本子里多的是才子佳人的故事。她最喜欢的是那些英雄救美的故事,谁没幻想过有朝一日会遇见一个英武不凡的男子救自己于危难当中,然后一见钟情,两心相许。
沈云舒也是俗人,她也作过这样的梦,尤其是在朱翊珩救过她之后,这个梦里的人开始有了具体的形象。可沈云舒的人生从来都不是话本子,即使是话本子,也有个前提,你得是佳人。怎样的算佳人?至少得是程华青这样的大家闺秀。这一点沈云舒早就明白,只是少女总是怀春,总会为自己编织一些美梦,可到底,好梦易碎。
沈云舒努力扯出一个十分勉强的微笑,是啊,本来就是自己的痴心妄想,“其实程小姐跟殿下挺般配的。”
“般配?”周嘉南摇摇头,“程小姐的出身做王妃算是高嫁了,按陛下对殿下的看重,王妃的门第也应是公爵,最差也应该是侯爵,翰林学士这种品级,确实不配。”
沈云舒忽然觉得自己从前的美梦十分好笑,连翰林学士的女儿都算高攀,自己这样的草芥之人居然还对朱翊珩心存肖想。不免有些自嘲的笑了笑,“是啊,殿下那样尊贵的身份,配天仙都是应当的。”
不切实际的幻想,弃了就弃了吧,也没什么可惜的!沈云舒深吸一口气,不再回头,朝前走去。
灯市街有人当街叫卖开过光的孔明灯,扬言他卖的孔明灯只要在上面写上愿望都能实现,如果不能实现,大可来找他退钱。听说过给金玉开光,给纸灯笼开光还是头一次听说,这样的骗子沈云舒见多了,可李经年却显然对此事深信不疑,当场掏出四十两银子买了四个。
沈云舒偷偷掐了一下周嘉南胳膊道:“这人该不会是个傻子吧,十两银子买这么个纸糊的东西。”
周嘉南低声道:“这位李公子周身配饰姐是不凡,家境应当十分殷实。而江公子衣服有反复浆洗的痕迹,鞋子也是市面上很便宜的那种,还有磨损的痕迹,家境应当不太好。而且据我观察,一直都是他在付钱,我没猜错的话,这一路北上赶考,应该也都是李公子出钱。”
沈云舒脖子一缩小声道:“李公子还真是侠义心肠,要我说他不应该去上京赶考,应该上水泊梁山。”
“梁山?姑娘也看过水浒啊?”
沈云舒一扭头,李经年正站在他俩旁边,拿着孔明灯递给他俩,周嘉南接过孔明灯在一旁偷笑,沈云舒有些尴尬道:“略懂,略懂。”
李经年拿着孔明灯开心道:“还是京城好,连孔明灯都是开过光的,我之前在家乡买的一点都不灵验。我要是这次能考中,我一定要把我家人都接到京城来颐养天年。”
四人来到河边,此时已经有不少人聚在此处放灯,李经年随身带了笔墨,他们几个便找了个石桌写下各自的心愿。沈云舒拿着笔想了半天,脑海中时不时浮现朱翊珩和程华青出双入对的场景,最后提笔写道:希望嘉南哥哥,绮梦姑娘,雪心,姑姑,还有恩公都能无病无灾,平安顺遂。
“为何不求自己?”周嘉南歪着头问道。
沈云舒见他正盯着自己的灯笼,连忙用手挡住,“你怎的偷看,要是不灵验了我可是要都推给你的!”说完还不忘偷瞄周嘉南的灯笼,却见上面只写了一行飘逸的行书:祝小妹沈云舒平安健康,长命百岁。
沈云舒便学者他方才的语气反问道:“你为什么不写自己?也不写你心中那些宏伟抱负?”
周嘉南淡淡笑道:“那些愿望是我可以靠自己实现的,可这个不行。我不信神佛,因为像我这样的人,纵有神佛也不会眷顾。但你不一样,世事难料,天灾人祸,我躲不过的,只希望你能躲过。”
沈云舒心中五味杂陈,她见过周嘉南狠厉的样子,所以她更清楚他对自己这样好是真的把自己当亲人,可她忽然发现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似乎比自己预想中的还要重。被人记挂,有人关心是什么滋味,沈云舒已经很多年没有体会过了,多幸运,在这个山穷水尽的冬天,她柳暗花明的遇见了梦娘和周嘉南,她这一刻突然发自内心的觉得很欢喜。
“子深,你好歹写点什么啊!”李经年的声音传来。二人闻声凑过去,只见江辰的灯笼上空空如也。
“江兄心中无所求吗?”周嘉南问道。
江辰毫不在意的笑了笑:“我不信这些,从小到大我只相信事在人为,更何况我所求之事不必求神拜佛亦会实现。”
沈云舒往一旁探了探脑袋,只见李经年的灯笼上写着:“请诸天神佛保佑信男李经年此次能考中三甲,赐同进士出身,以慰先祖。”
沈云舒没忍住笑出来声,“诸天神佛,你到底是谁的信徒啊?而且写都写了,为何不写高一点?比如求个二甲或者榜眼探花什么的?”
李经年也不恼,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哪位神仙能助我,我便是哪位神仙的信徒。至于功名,我也不是第一次上京科考了,我知道自己什么斤两,能侥幸中三甲,赐同进士出身便已经是三生有幸了,何必拿成不了的愿望为难神明呢?其实说真的,我这次能跟子深一起来京城赶考已经是我一生所幸了,不中也没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