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赋——春风蘸酒【完结】
时间:2023-05-03 14:45:39

  是他!江辰见过柳宜年,在尚书公子的酒宴上。那天,柳宜年远远坐着,众人都忙着推杯换盏,互相吹捧,只有他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像一个一尘不染的谪仙。江辰还记得当时还跟李经年取笑他,说他这个人太规矩,太无趣,就像一个照着端方君子模子刻出的泥塑,毫无生气。不过他确实既有天赋,也有才华,状元之于他倒也不算辜负,只可惜,不如自己。
  江辰落寞的推开父亲,一瘸一拐的走回客栈,江森怕他摔倒,便一直跟在他身后一步远的位置。
  两人进了客栈房间,江森安慰道:“辰儿,其实做官也没什么好的,稍有不慎就要人头落地,爹从来也不指望你能大富大贵,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了。”
  江辰闻言只觉得心中一股无名之火燃起,便起身质问道:“爹,你从前不许我考科举,是不是因为我身世的缘故,那位郡主娘娘是不是真的是我母亲?”
  “辰儿,你……,你不要听别人胡说!”
  “你为何不要告诉我!为何眼睁睁看着我读书,考学,博功名,来京城!我再也不能考功名了,再也不能做官了,早知这样,我为何要走这条路!”
  江辰发疯一般的跑了出去。江森想追出去,又怕他看见自己更加伤怀,便颓然的坐下了。
  陈绮梦听闻程深过世了,心中不免悲痛,立刻便动身去程府吊唁,行至灵前,只见程华青一身缟素的跪在程深灵前,行尸走肉般的往火盆里扔纸钱。
  “华青。”
  程华青听见声音,才缓缓抬起头,看见梦娘,眼中泪水更加汹涌,她的双眼早已哭的红肿,一张脸憔悴不堪。
  梦娘蹲下按着她的肩膀道:“华青,程叔叔已经走了,你一定要保重自己,不然他在天之灵也不会安心的。”
第40章 春华落尽,满怀萧索(八)
  程华青伏在梦娘身上, 眼泪沾湿了她大片衣襟,她哭了太久,声音已经沙哑, “绮梦,我错了, 都是我不好, 我明知道我爹把自己的名声看的比什么都重,居然还想用这种弃卒保车的方法救他, 这根本是害了他啊!我应该赌一把的, 说不定僵持下去, 陛下就会相信爹爹的为人, 说不定就会沉冤得雪,爹爹就会清清白白的出狱,就算不能,至少爹爹现在还活着!”
  “华青,你做的没错, 你不这样做, 就会有更大的污名砸下来, 陛下如果真的相信程叔父, 就不会查成这个样子了,华青, 程叔父这样做并不是怪你,他只是想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的清白, 而且不会连累你。”
  程华青听到连累二字, 更加心痛如绞, 是啊,若不是为了自己, 那天夜里,他一定头也不回的会回刑部大牢,都是为了自己。
  梦娘搂着崩溃的程华青,心中五味杂陈。
  驿站内,江辰跑出去一个时辰还没回来,江森心里焦急,便想出去寻他,刚开门,便看见锦衣卫朝这边走过来,连忙关门,那锦衣卫却更快一步的伸手挡在门框上。
  江森看了他一眼,便认出他是锦衣卫那位赵大人的手下。连忙低头哈腰,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这位官爷,不知为何事而来?”
  吴松冷笑道:“你不知,那本官就告诉你!你和你儿子在御前满嘴胡言,颠倒黑白,攀咬锦衣卫指挥同知,害的赵大人被打了五十杖,命都快没了,还被降了职,你们犯了欺君之罪,难道还想大摇大摆离开京城吗?”
  江森哆哆嗦嗦辩解道:“这位大......大人,陛下已经下......下旨放了小老儿父子,您难道要抗旨吗?”
  吴松拎着他的衣领,恶狠狠道:“抗了又如何?你身份可疑,干犯欺君,锦衣卫有权先行抓捕,再行禀报,跟我走吧!”
  “该说的我都说过了,刑也都用过了,你再审也是一样。”
  “没关系,你一天不说,我们就审一天,你一辈子不说我们就关你一辈子,咱们有的是时间!”
  吴松看江森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阴森森道:“无妨,不急,等你儿子回来,咱们一起上路。你年纪大了,不怕死也不怕用刑,你儿子也不怕吗?他才二十几岁,你难道想他跟你一起在锦衣卫关到死吗?而且,他已经伤的很重了,再进去,只怕熬不过几天了。”
  江森忽然觉得脊背发凉,吴松凑道他耳边道:“老丈,就像你说的,二十多年前,江辰不过是个婴孩,他知道什么?只要你肯老实交待了,你儿子就能活命。你要是再拖拖拉拉,不肯说实话,你儿子还得受更多皮肉之苦,你儿子可是读书人,如何受的住?你说是不是!”
  江森抬眼看了一眼门外,江辰还没回来,便松了一口气道:“我跟你去,但你不许抓我儿子!”
  “带走。”
  吴松带着江森还未走出客栈,便听见咕咚一声,一回头,只见江森直挺挺的躺在楼梯上,嘴角流出黑血。吴松连忙上前探了他的鼻息,已然断了气,吴松掰开他的嘴,只见咽喉部有残留的毒药,想来是早就藏于口中的,发作如此之快,应当是上好的鸩毒,寻常人是没有的,可见江森生前绝不是普通农人,可如今人已经死了,再多猜测也是枉然。
  “爹!”
  吴松顺着声音看过去,便看见悲痛欲绝的江辰。
  江辰在外面冷静下来,便觉得京城不宜久留,还是尽快离开为好,谁知刚到客栈,就看见父亲直直的倒在了地上。他快步跑过去,想再看一看父亲,却被吴松带来的锦衣卫拦住了,于是怒不可遏的想挣脱他们,“你们杀了我爹!我要去报官,告御状,为我爹讨回公道。”
  吴松懒得理他,冲手下挥挥手道:“少废话,带走。”
  几个手下得令便朝他膝盖处用刀背砍了一下,将他与江森尸体一并带回了锦衣卫。
  赵康时自受了杖刑之后,便一直高热不退,昏昏沉沉的睡着。起初在赵康时自己的宅子里,手下到亲信锦衣卫轮流照看他,后来赵博元放心不下,便将他接回了刑部尚书府。
  赵康时半梦半醒之中,梦见第一次见到梦娘的那天,这一次,他没有当着她的面杀人,还冒着欺君之罪骑马带着她出了城,他问梦娘:“是想去教坊司忍辱苟活,还是愿意冒一次险,跟他亡命天涯。”
  梦娘仰着头说:“我愿意跟你走。”
  赵康时忽然觉得一阵目眩,再次睁开眼时,只见赵博元正看着自己,欢喜的老泪纵横:“康儿,你总算醒了,你可吓死爹了!”
  “谁让你来我家的?”赵康时挣扎着爬起来,却见四周布置并非自己住所,疑惑道:“这是哪里?”
  赵博元一边扶着他趴下,一边道:“你忘了,这是你以前的房间,我让他们重新收拾出来,又添置了不少东西,和以前看起来确实有些不同。”
  赵康时闻言便爬起来,冷声道:“我要回去。”
  “康儿,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你那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爹怎么能放心?你就听爹一次,在这好好养伤,等你伤好了再回去,我绝不拦着你,好不好!”赵博元苦口婆心的劝说着。
  赵康时虽然醒了,可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虽不情愿,也只能先留在这了。
  “康儿,你查郑家旧案,怎么不知会爹一声?爹要是早知道,绝不会让你一个人去冒险!”
  “我说过,我的事,不用你管。”
  “你向来不是贪功冒进的性子,怎么这次这么冲动?”
  赵康时对父亲的问题置若罔闻,并不回答,赵博元看着自家儿子死鸭子嘴硬的样子冷哼一声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定是为了立功讨赏给那个女人脱籍对不对!”
  “与你无关。”赵康时的语气依旧是冷冰冰的。
  赵博元看着重伤的儿子,心中不忍,将斥责的话咽了回去,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他,“陈氏的特赦文书我已经写好了,你只要好好留在这养伤,伤好了我就把特赦文书给你,你到时候是让她当外室,还是过两年寻个良民身份给她,让她当妾室,都随你。只一点,不许再做这样冒险的事。”
  赵康时猛地回头,拿过那份文书,看清特赦文书上面陈绮梦三个字的时候,双手不住的颤抖。这张纸,便是他这三年来最想求却求而不得的东西。他不相信赵博元会这样轻易给他,便试探道:“要我帮你做什么?事先声明,我不会娶你安排的人,也不可能跟你父慈子孝,你最好想点别的事来交换。”
  赵博元听了儿子的话,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强压着怒火道:“为了什么?我们是父子,不是商贩,在你心里我为你做的每一件事都要有所图吗?我之前不肯给你这份文书,一来是这件事被钱阁老发现,难免会觉得我们父子有异心,生出嫌隙。二来,我不希望你为了这样一个烟花女子终日沉迷,有损你的官声!
  可你倒好,为了她什么官声,名誉都不在乎,整日就往那教坊司跑,如今为了救她脱籍,被人算计,白白挨了五十杖。与其这样,不如我就成全了你,你也不用再为了这个女人做这些冒险的事,而且收她做外室,名声也比你终日流连那种地方好的多。至于娶亲,你自己做主吧,大妇只要是出身名门,贤惠得体便是了,对了,你应该还得加一条,容得下那个陈氏,你向来在大事上是不糊涂的,你便自己选一个可心的吧!”
  赵博元说罢,转身背对着赵康时,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康儿,不管你认不认我,我都是你爹,你都是我的嫡长子,这是不能改变的!爹老了,真的不希望有一天黑发人送白发人!”
  赵康时紧紧攥着那张文书,忍不住用余光看了看赵博元,他鬓间早已生了华发,脸色也十分憔悴,不用说也知道他这些天为了自己的事没少操劳,人非草木,骨肉至亲终究不可能真的恩断义绝。
  他自然知道,赵博元对他的父子之情,可他没有办法忘记他负心薄情,害的母亲郁郁而终,所以每每只能用最伤人的话狠狠刺痛他,让自己不至于心智动摇,忘记了他对母亲的背叛。那陈绮梦呢?她的刻薄,背叛会不会也只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两家的仇恨呢?
  两个人各怀心事,屋里一片寂静,忽然家仆来报:“老爷,锦衣卫千户吴松求见大公子。”
  赵博元不耐烦的挥挥手,“见什么见,没看见康儿病的这么重吗?姜育恒是死人吗?怎的大大小小的事都要康儿决断不成?”
  “让他进来。”
  “康儿!”
  “没有要事他不会来的,让他进来。”
  家仆一脸为难的看向赵博元,赵博元只能无奈挥挥手道:“让他进来吧。”
  不多时,吴松便进来拜道:“卑职见过尚书大人,见过镇抚使。”
  “什么事?”赵康时问道。
  吴松看了一眼赵博元,赵博元怒道:“怎么,有什么事是刑部尚书听不得的?”
  “锦衣卫私事,还请尚书大人回避。”赵康时的声音冷冰冰的。赵博元看着一身伤的赵康时,一肚子火又不能发作,只能拂袖而去。
  赵康时见父亲出去了,才道:“说吧,什么事?”
  “大人,我今日去客栈抓江家父子,谁知道江森居然服毒自尽了。只带回来他的尸体和江辰。”
  赵康时艰难撑起身子,扭头呵斥道:“谁让你抓他们的?陛下已经下旨释放了他们,你有把他们抓起来,这要是传出去,让陛下知道了,这就是阳奉阴违,是死罪!”
  “只要能为大人讨回公道,卑职死又何妨?”
  “你怎么这么糊涂呢?你是我的人,你觉得你干犯死罪,陛下不会觉得是我指使的吗?你到底是想帮我,还是想让我陪你去黄泉路上作伴?”
  “卑职糊涂,卑职真的是想帮大人......”
  “行了,你赶紧回去把江辰放了,告诉大家,这件事到此为止,任何人不许・再自作聪明跟江辰为难。”
  “是。”
  程深出殡之日,程华青接到了宫里的传旨,说陛下要见她。先前她父亲品级不高,即使宫中为官员女眷设宴,她也是没机会参加的,这还是她第一次面圣,她深知必然与父亲的死有关,不敢怠慢,收拾妥当后,即刻就进了宫。
  程华青在内侍的指引下,在一片丹炉和香炉的烟雾缭绕下见到了成明帝,跟想象中的威严天子模样倒是别无二致。
  “臣女程华青拜见陛下。”说罢跪下叩拜天子。
  “快快免礼。”
  “谢陛下。”
  程华青起身,虽低着头,余光却看见成明帝的面容凝重,“朕听闻程爱卿前几日在家中自尽了,朕甚痛心,家仆之错,与卿何干?何至于此?可是怨恨朕让他致仕?”
第41章 春华落尽,满怀萧索(九)
  程华青敛眉答道:”回陛下, 父亲绝无怨恨之意,父亲一生刚直,却遭逢此事, 自觉愧对陛下的托付,只能一死来向陛下证明清白。“
  成明帝闻言面色才稍稍缓和, “朕素来爱重他的才学, 这正是因为他刚直,才将他调回京中, 他是馆阁之才, 朕有意让他入阁, 才将这次春闱交给他, 谁知……,罢了,事已至此,追悔无用,朕决定追封程深为礼部尚书。”
  “臣女替家父谢主隆恩。”程华青俯身叩拜成明帝。
  成明帝脸色此时才舒展开来, 他对程华青道:“程爱卿只有你一个女儿, 他如今突然故去, 你一个女子这些日子独自操持府上杂事, 想必十分艰难。朕打算为你安排几个得力的奴仆管事,你也可不必这么辛苦了。”
  “谢陛下隆恩, 只是奴仆管事怕是用不到了,父亲后事已经料理妥当了, 在过两日臣女想带父亲尸骨回祖籍, 完成父亲的遗愿。”
  “你想送父亲尸骨回祖籍的心情朕能理解, 只是你与怡王还有婚约,如今你重孝在身, 本应为父守孝,可怡王已经及冠了,这婚事不宜再拖了,还是尽早完婚,你是个识大体的姑娘,你父亲也是忠臣,想必他在天之灵也不会怪罪你的。”
  程华青闻言再度跪拜道: “这正是臣女今日要请求陛下的事,请陛下解除臣女与怡王殿下的婚约。怡王殿下是皇亲贵胄,臣女身份低微,实在不堪匹配,求陛下解除婚约,为怡王殿下另寻高门淑女,门当户对,永以为好。”
  成明帝忽然脸色一沉, “这是老十六的意思?”
  程华青连忙否认,“不,这是臣女自己的意思,殿下很关怀臣女,前些日子还来吊唁过父亲,安慰我多多保重,从未提过取消婚约之事。”
  “既如此,就不要再提这件事了,你爹刚过身,朕便取消婚约,这岂不要旁人都以为朕与老十六是冷血寡恩之人吗!”
  “臣女自知这样让陛下和殿下为难,臣女能被选为王妃,已经是三生有幸,本不应推脱。只是,父亲生前的心愿便是能将毕生所学著书立说,为贫寒学子传道授业解惑,臣女不才,这些年听得了父亲一二分心得,只希望余生能在乡间专心将父亲心得写出来,这天下好女子甚多,怡王殿下并不是非臣女不可,可父亲只有我一个女儿,女儿不能不孝,望陛下成全。”
  程华青一番话说的恳切真诚,成明帝本以为是老十六现在心思深了,觉得程家没有利用价值想另结高门,不过如果是程华青的意思,那倒是不好强求。便道,“当真是孝女,程爱卿在天之灵也可宽慰了,你心意既已坚决,朕也不好强人所难,朕便答应你,传旨赐程家良田百亩,金三百,宅两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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