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赋——春风蘸酒【完结】
时间:2023-05-03 14:45:39

  后来我就瞒着我爹偷偷去考了府学,我爹知道了把我狠狠打了一顿,这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打我,他不许我进府学,更不许我考科举。我自然是不肯,我爹就用性命要挟,他说我若不答应他,他就死在我面前。我们俩僵持不下,最后还是我叔叔出面调停,说各让一步,让我进府学读书,但不可以考科举。
  我那时候十五岁,年轻气盛,只觉得父亲鼠目寸光误了我的大好前程,我既然看到了外面的繁华,知道了自己的天赋所在,我如何能甘心再回去跟我爹一样一辈子做个没出息的农户!我爹不是不许我科举吗,我就终日跟府学里的纨绔子弟混在一起,吃喝玩乐,他们需要我的才学给他们充面子,我需要他们的钱带我长见识,大家各取所需。
  我叔父几次来府学得知我荒废功课,很是生气,我却一心只想用这种方式报复他们,就这样浑浑噩噩又过了几年,我叔父去世了,他临死之前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子深,你的才学不应该浪费在这些花鸟鱼虫身上,你应该用在正道上。让我不要再顶撞我爹了,他很不容易。
  我决定离开府学,任命回家做个农人,可我爹突然跟我说,如果我想考科举,就去吧,然后我就发奋读书来了京城。我以为我能在这里一鸣惊人,改变我自己的命运,让我爹能来京城过上好日子的,可我犯了弥天大错。”
  “不是你的错。”
  “当然是我的错,我错就错在自负聪明,口不择言,惹来滔天祸事,牵连好友,害死师长,逼死父亲。我这样的祸害,偏偏所有人都在保全我,我宁愿死的人是我。可那么多人为了救我而死,我连死的权利都没有。”江辰说着自嘲的喝了一杯酒。
  “快看,状元郎来了!”
  身后忽然一片骚动,一堆人聚到窗前,沈云舒这才想起今天是状元游街的日子。她看向窗外,只见今科进士正在游街,为首的状元郎一身红衣,簪着花,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街上缓缓行者,只觉得优雅从容。沈云舒眯着眼睛想看清他的长相,奈何隔得太远,实在看不真切,远远看着,只觉得应当是个很好看的小郎君。
  身后嘈杂的声音响起。
  “这就是状元郎啊!这么年轻,不光有才学,长得还这么俊俏!”
  “这位新科状元柳宜年,是从前左都御史家的独子。”
  “就是那个被亲家牵连外放的柳御史家?”
  “正是呢。”
  “往年不是传胪唱名之后便要游街吗?今年怎么这样迟?都发榜这么久了才授官游街?”
  “还不是因为前一阵子的科场舞弊案,闹得那么大,百年未见呢,故而才拖到现在。”
  “要我说他就是运气好,听说今年状元本来是那个叫江......江辰的,卷进来科场舞弊案,才让他捡了个状元!”
  “可不是,科场舞弊案听说死了不少人呢!翰林院的程大人都自尽了,吏部尚书林大人家好像也要被抄家了,这人的运势真的不同,有的人抄家灭族,有的人春风得意,有的人落寞离场。”
  沈云舒听着身后那些人的闲言碎语,只觉得十分刺耳,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再一看对面那位正处在风口浪尖中的仁兄,倒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一般看着窗外,他的目光落在游街的状元郎身上。
  一身粗布麻衣的江辰,憔悴消瘦,失意茫然的看着柳宜年一身红衣,春风得意,潇洒倜傥的从翠繁楼下打马而过。江辰心中说不上来的酸涩与落寞,差一点,差一点今日名动京师的就是他了。
  沈云舒看出来江辰的郁闷,便开口道:“也不过如此嘛,那有那么天上有地下无的,我虽看不真切,但我猜样貌才气肯定不如你。”
  江辰有些苦涩的笑了笑道:“那日买的开了光的孔明灯,当真没用。”
  沈云舒歪着脑袋疑惑道:“孔明灯?你不是没写吗?”
  “我其实偷偷在不起眼处写了一句。”江辰幽幽的叹了口气。
  “写的什么?”
  “明年此日青云去,却笑人间举子忙。”
  柳宜年在御街上骑着马,感受着周围羡慕的目光,路上不时有人向他投掷香囊,他都不曾斜视一眼,路过教坊司的时候,他却本能的抬头向上望了一眼,隔着细细密密的微雨,他撞见了一汪他日思夜想的秋水。四目相对之时,梦娘立刻转身离去,只一瞬,那个日日夜夜的身影便消失不见了。
  梦娘其实并未回房,她只是躲在窗户后面,偷偷看着柳宜年,那日她听闻柳宜年中了状元,欢喜的整夜未眠。她不希望有人想起他们那一桩姻缘,其实只能透过窗户远远看见柳宜年过的好就很好了。
  梦娘手中始终紧紧握着一个玉佩,那是昔年她与柳宜年定亲时的文定之礼,她听着窗外热闹喧嚣的声音,只觉得心口撕裂一般疼痛,那么远,他应当是没有看到自己的。他一定不要看到自己,不要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她珍之重之的将其放在心口,泪如雨下。
  江辰跟沈云舒说不必送了,沈云舒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快走两步拉住他的袖子道:“江辰,我知道我现在无论说什么听起来都像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知道你有鸿鹄之志,我也知道仕途断了对你来说有多痛苦。可你是雄鹰,你终究是会翱翔在青云上的,无论是京城还是苏州,无论是做官还是做民,你都可以靠你的才华名垂青史的。人这一辈子又不是只有科举一条路,更何况世事无常,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说不定会有柳暗花明的一天呢!江子深,我希望你永远都是我初见你时自信明朗的样子。”
  “谢谢你云舒,你真是个很了不起的小姑娘,你的话我会牢牢记在心上的,希望下次你见到我时,我还能是让你讨厌的样子。不必送了,你也保重。”
  江辰说罢转身下楼时忽然回头笑道:“方才有位贵人也是这么劝慰我的,说起来,你们还算是心有灵犀。”
  贵人?沈云舒正一头雾水时,身后忽然传来了咳嗽声。沈云舒闻声望去,只见里面雅座里影影绰绰坐着一个男子,一阵风吹起帘子一角,露出那人的半张脸,沈云舒讶异于那人居然是是朱翊珩。
  沈云舒走过去本欲行礼,又想到这是在外面,朱翊珩未必想让人知道他的身份。便道:“朱公子,您怎么也在这?”
  朱翊珩拿起茶盏吹了吹,头也没抬的嘲讽道:“本王本来是想来喝杯茶,没想到看了一出好戏。沈姑娘这张嘴惯是会骗人的,把人家说的这般好那般好,又要以身相许的,怎么不跟他一起回苏州,还不是舍不得京城的富贵。”
第47章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五)
  沈云舒诧异于他居然连他们在外面的对话都听到了, 一时又怕又怒,索性眼睛一瞪问道:“你都听到了,你在外面就……, 你该不会是跟着我们上来的吧!”沈云舒忽然想起江辰说的贵人,有些迟疑低声道:“江辰说的贵人该不会就是你吧!”
  “正是。”
  沈云舒缩了缩脖子, 心想朱翊珩定然是看中他的才华, 于是危难之中施以援手,预备将来为他所用。
  朱翊珩拿起一个茶饼, 看着沈云舒问道:“若让你押宝, 你今日送走的才子和簪花批彩的状元, 你会选谁?”
  “若是从心, 自然选朋友,若是求实,自然是状元。”
  朱翊珩眉毛一挑,笑道:“我就不这样,两个我都押!”
  “人家状元郎春风得意, 你怎知会如你所愿, 说不定人家早有高就。”
  “他当然只会选我!”朱翊珩看着蹙眉的沈云舒, 不由得勾了勾唇角戏谑道:“你该不会不知道, 柳宜年是陈绮梦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吧!”
  “你说什么?”沈云舒想起方才那些人七嘴八舌说的话,姑娘说的那些过往, 喝醉时喊得柳郎,此刻突然都连了起来。
  朱翊珩看沈云舒不知在想什么, 竟然专注的眼睛都直了, 便轻咳了两声道:“柳家和陈家是世交, 他跟陈绮梦十二岁就定亲了,柳宜年他爹是左都御史, 跟陈言都是有名的清流,柳宜年自小就聪明机敏,颇负才名,跟陈绮梦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两个人是出了名的登对。后来陈家出事,柳御史为其上疏辩解,惹怒了皇兄,一气之下皇兄就把他外放做了知府。
  只是没想到这柳宜年是真的厉害,才二十一岁就中了状元,授官从六品翰林院修撰,短短三年居然就又回了京城。我与他幼时便见过几次,身负才子盛名,却不骄不躁,温润有礼,如今更是端方自持的君子。这个世上除了钱权能收买人,还有一种是仇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所以不管他现在如何想,将来兜兜转转一大圈,他能依靠的只能是我,别无选择。”
  沈云舒一时间不由得心里感慨道这世界可真小,谁能想到游街的状元居然是姑娘的未婚夫,姑娘真是命苦,若不是命运捉弄,姑娘如今就是状元夫人了,也需得这样好的郎君才配的上那样好的姑娘。
  朱翊珩看着沈云舒如同入定一般不知想什么,不由得被吸引了目光,沈云舒是他生平遇到的第一个把他算计了的小姑娘,哪怕她就站在他面前,他也永远都猜不到她在想什么。
  前几日他知道她不肯跟周嘉南离开教坊司过安生日子,他只觉得这女人疯了,不愿做自己的侍妾,也不肯跟着兄长从良,死心塌地跟着陈绮梦,他实在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沈云舒回过神,发现朱翊珩正盯着自己看,不由得面上一红,“朱公子盯着我做甚?”
  “无他,只是在想你又在算计什么。”
  “我这人从不轻易算计人,我只知道往往都是整日想着算计别人的人最容易被算计。”
  朱翊珩依旧是那样打量着沈云舒,看的人浑身不自在,沈云舒不想再与他争辩,便转身要走,却感觉身后依旧目光灼灼,便回头道:“我知您看不起我,觉得我出身低,又没读过什么书,应当是个蠢笨贪婪的。我也知你们这种出身尊贵的,定然是俯瞰众生,觉得众生皆蝼蚁,我最近读了好些书,也学了好些圣贤道理,古来明君便没有视子民如蝼蚁,视性命如草芥的。
  我也知因为上次的事,您觉得我算计了你,总觉得我做任何事都是别有用心的,您的那一副和善的假面在我面前是戴也懒得戴了。不管您相不相信,您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曾有一刻忘记,我从没想过害您。人行于世,俯仰不愧于天地即可,我无愧于心。”
  朱翊珩看着沈云舒的背影良久,不由得摇摇头,自己何必在意一个无关痛痒的小角色何必在想什么,还能翻了天不成。
  另一边,赵康时带着一队人去林安国家抄家,林安国的几个儿子已经定罪流放,如今府中只剩下奴仆和女眷。其实众人早知自己命运,只是锦衣卫上门前尚可自欺欺人,如今大批锦衣卫入门时,府里突然乱作一团。
  “慌什么!”说话的正是林安国正妻蒋氏,她此时神情严肃,依旧端着一副当家主母的模样,显然预备慷慨赴死的架势,几个小妾吓得花容失色,跪地求饶,有一个小妾甚至爬到赵康时脚边哀求道:“大人,大人饶命,我是上个月被林安国那个贼人强纳的,他贪污的钱财分文都不曾用在我身上啊,大人放过我吧!”
  “分文不曾取?你身上所穿所戴哪样不是老爷给你的?我没记错的话,你这副头面还是老爷出事前你缠着老爷给你打的,足足花了五百两银子!如今老爷落了难,你便急着划清界限,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你既然享受了不该有的富贵,那以后的屈辱你也躲不过!”
  “蒋氏,你好狠的心,你跟着老爷端着正室的架子作威作福这么多年,合该你陪葬,我跟着他不过一年,连个正经名份都没有,凭什么跟你们一起陪葬!”
  赵康时冷眼看着地上声嘶力竭的小妾和面不改色的林家主母,一副剑拔弩张的架势,每一次抄家的场景都是这样,看的人厌烦。赵康时挥挥手,身后锦衣卫鱼贯而出,把这些人三下五除二都捆了,若有反抗直接杀了,锦衣卫靠近蒋氏的时候,蒋氏端出了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架势大声呵斥道:“你们这些走狗,休要碰我!”
  “住手。”赵康时叫住了准备一刀结果他的锦衣卫,走到她面前冷声道:“走狗!你是在辱骂圣上吗?按照大明律,应当凌迟!”
  “哼,我家老爷这些年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皇帝和钱阁老,今日是我家老爷,焉知明日不是你爹!上行下效,有这样的皇帝,大明何愁不亡!哈哈哈哈!”蒋氏近乎癫狂笑了一阵子,忽然七窍流血,倒地而亡。
  “蒋氏辱骂圣上,带回去枭首凌迟。”
  “是。”
  过了小半个时辰,吴松来报:“大人,钱财珠宝已经清点好了,记录封存,折合大概有五百万两。”
  “家眷奴仆都清点好了吗?可有落下的?”
  “林安国有个十五岁的庶女不见了。”
  “把她生母拎出来。”
  “她生母早死了。”
  “那就把伺候她的丫鬟仆妇拎出来,这一段时间林家一直被围,她如今定然还在这里。杀人的时候注意看着周围,十五岁的小姑娘再能忍,也会有风吹草动。”
  吴松将林家庶女的婢女和仆妇拎出来,高声喊道:“四小姐,你再不出来,这些人可都要死了。我们锦衣卫可不比刽子手,杀人可是不等时辰的,我数到三,你再不出来就从你乳母开始,一刀一个。三,二,一......”
  “住手!”忽然一个身影不知从何处蹿到了他们面前,伸出双臂挡在乳母面前道:“不要杀他们,是我自己躲起来的,要杀要剐冲我来!”说话的小姑娘长相清秀,穿着一身浅蓝的衣裙,头上没有什么珠翠,看起来十分普通,可那双眼睛却让赵康时觉得似曾相识。
  “小姐,你为什么要出来啊!去了地底下,你要我怎么跟夫人交代啊!”乳母痛苦的哭喊着。
  那小姑娘反而替她擦了擦眼泪道:“奶娘,我娘走的早,这些年若不是你照顾我,我也活不到今日,他们总会找到我的,何苦搭上大家的命,刀山火海,咱们一道去,也不孤单。”
  赵康时走至小姑娘身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林静玉。”女孩转身高高扬着头答道。
  赵康时抽出绣春刀抵在她纤细的脖颈上问道:“你这么看着我,不怕我杀了你吗?”
  “悉听尊便,你们这些欺凌弱小的恶人也迟早会有报应的。”
  她的眼中明明充满了恐惧,明明眼泪已经在眼眶打转了,还是倔强的挡在乳母面前的样子让他想起了一个人。四年前,也是这样的场景,也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拦在他面前,不过那一次他做错了选择,这一次,他不想再错了。
  他收起绣春刀,随后抽出一把匕首,没有片刻犹豫的插进了林静玉的胸膛,乳母和丫鬟撕心裂肺的声音响彻院子,他让人拖走哭号的妇人,带走抄家所得的银钱,不过片刻,人去楼空,院子里只剩下一个倒在血泊中的少女。
  傍晚,沈云舒出去替梦娘买檀香回来,忽然被一个小厮叫住。
  “这位姑娘,能否帮忙转交一封书信给梦娘姑娘。”
  “书信?谁的书信?”
  “您只需说是一位姓柳的官人,梦娘姑娘会知道是何人的。”
  姓柳的官人,沈云舒灵光乍现,一定是柳宜年。沈云舒带着书信去找梦娘,却被雪心拦住了,“姑娘今日喝了好多酒,已经睡下了,要是不打紧的事情明天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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