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兰姑死后,成明帝就很少去姜贵妃处,太后回宫后,便一次也没去过。朱翊珩为了分成明帝的心,问了梦娘当初兰姑与成明帝的往事,然后故意让宫里的小太监告诉姜贵妃她与前些日子那位死在宫里的长宁郡主长得有五分像,再装作有意无意的跟姜贵妃说了一些昔年传言。
不出意料,姜贵妃听完勃然大怒,她一直引以为傲的皇帝她的偏爱居然只是因为她长得像另一个女人,这于心高气傲的姜贵妃来说绝是致命的打击,夫妻之间,一旦情消爱驰,剩下的就只有利益了。
她开始给成明帝吹枕头风,三句话不离朱常熙如何聪明,成明帝听的心烦,越发冷落她,他越冷落,姜贵妃心里就越急躁,姜贵妃可是缠人的一把好手,有她闹腾成明帝得有一段时间无暇顾及他。更妙的是,太子这个蠢货最近居然给成明帝举荐了好多钱党的人,还被成明帝撞见他跟男宠厮混,成明帝一怒之下扬言要废了太子。现下皇宫里有的乱了。
就藩危机暂解之时,宫里来了旨意,说是成明帝让朱翊珩入宫。
朱翊珩刚进玉熙宫,正遇上成明帝大发雷霆,好巧不巧被扔出来的折子砸了头。刘千山看见朱翊珩捂着额角,连忙跑到门口捡起折子,略提高了些音量道:“老奴见过怡王殿下。”
成明帝这才抬头看了一眼,冲准备跪下的朱翊珩招手道:“不用拜了,过来说话。”
“皇兄怎么动了这么大肝火?”
“你来看看,这些人都写了些什么东西!”
朱翊珩接过折子,只见是礼部堂官易文成上的,上面说太子无德无行,请求废太子。刚看完这个折子,成明帝又扔给他好几个折子,皆是夸赵王如何贤明。
成明帝强压着怒气,指着桌子上的奏折道:“这就是那些所谓清流!一个个嘴上说着圣贤道理,手却都伸到朕这里来了,一口一个太子无德无行,一口一个赵王如何贤明,他们什么意思!无非就是想让赵王做太子!朕的江山,何时轮到他人做主了!”
“皇兄息怒,为这些糊涂人伤了身子不值当。”
“朕还没废太子呢,赵王就敢让人来逼朕,朕若废了太子,他还不得逼宫造反!”
朱翊珩知成明帝在气头上,此时顺着说逆着说都不合适,遂在一旁沉默不语。
成明帝见他不做声,眼神一沉道:“你怎么不说话,你也觉得朕该废了太子吗?”
朱翊珩连忙跪下恳切道:“臣弟绝无此意,太子乃是国之根本,皇兄天纵圣明,自有圣裁。皇兄心里装着天下,装着我大明的江山社稷,臣弟不过是个普通人,想的也不过是家里的事,太子也好,赵王也好,都是臣弟的侄儿,臣弟实在无法从坏处揣度他们,也不知该如何为皇兄分忧,故而愧不敢言。”
成明帝打量着朱翊珩,这世上并没有任何一个能得到这位多疑皇帝全部的信任,朱翊珩也不例外,他面上依旧是往日和善的样子,言辞里却开始了下一轮的试探,“你我兄弟,不必这样拘束。其实这些言官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太子确实不够贤明,赵王倒是颇有些才干,若说最得朕心的还是小五。老十六,凭心而论,你觉得谁更适合做这个太子,今日没有君臣,只有兄弟,这也不是国事,只是家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没有错,朕不会开罪你。”
朱翊珩早就猜过成明帝会问什么,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此时自是答如流,“臣弟以为,大明祖制立嫡立长,便是为了国本确立没有争议,常盈当是太子的不二人选。常盈还小,皇兄万岁之躯,自可以慢慢教导,更何况还有这么多贤臣辅佐,总学得会。”
成明帝眯着眼,嘴角一扯,似乎在笑,“你素来跟小五亲厚,朕还以为你会希望他做太子。”
“常熙跟臣弟一样志在山水,只盼着能求得皇兄恩典,将我们封地选的近些,我们叔侄也好一道去游山玩水。”
成明帝这才脸色好转,将袖子一甩,坐在龙椅上说道:“就藩的事不急,母后舍不得你,朕更舍不得,你还未成亲,留在这多陪朕几年,朕再好好为你挑选个王妃。”
“是,臣弟全凭皇兄做主。”
另一边,柳宜年信中写的十日期限已然到了,梦娘却没有赴约的意思,眼见着到了戌时,梦娘居然卸了钗环要睡了,沈云舒生怕是梦娘忙忘了,连忙凑上去道:“姑娘,你不去赴柳状元的约吗?”
梦娘手里的镯子一抖,竟掉到了桌上,她回头看着沈云舒疑惑道:“你怎么知道的?”
沈云舒连忙解释道:“那天有人托我送信,我怕有诈,就打开看了一眼。”
梦娘起身,径直走到床上躺下了,闭目道:“没得必要,既然没有结果,不如各自死心,大家都好。”
“可是……”
“好了,云舒,我要睡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沈云舒在原地踌躇,眼看着梦娘似乎真的要睡下了,思量再三还是开了口劝道:“姑娘,柳公子的书信写的情真意切的,就当为着这份情谊,你就算要拒绝,也应当面拒绝不是吗?”
屋里一片沉寂,沈云舒就站在那不肯走,她希望姑娘能去看一眼,哪怕一眼,说不定就能改了主意,她看见梦娘看完信之后红肿的双眼,她知道梦娘柳宜年定然还是有感情的,只是诸多顾虑罢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世上能两情相悦的人并不多,她实在不希望梦娘错过。
过了好一会,梦娘闷声开了口,“云舒,你替我去跟他说清楚吧。就说婚约已经作废,从此以后各自嫁娶,互不相干。”
“可是……”
眼瞧着里间在没有了声音,终究是别人的私事,沈云舒也不好再劝,只得退了出去。
柳宜年从傍晚就一直坐在茶寮里等着,他怕她会来早,他不愿让她等;一直等到戌时过了,他也没走,他怕她有事耽搁了,来的迟。直到茶寮老板说打烊了,他才付了钱,预备到门口找个地方继续等。
沈云舒提着个灯笼紧赶慢赶跑过来的时候正好遇见了从茶寮里走出的柳宜年,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近的看到这位状元郎,她不由得觉得自己当日说他定然没有江辰好看这个论断十分愚蠢,事实上柳宜年生的很好看,身量很高,皮肤白皙,鼻峰挺拔,一双眼睛十分清澈,连睫毛都很长。他跟江辰是完全不一样的好看,江辰是那种明艳张扬的好看,他是那种纯粹温和的好看,沈云舒搜肠刮肚只想到一个词形容他最为合适,端方持重。
柳宜年见沈云舒盯着自己看,有些疑惑的开了口:“姑娘是找我吗?”
沈云舒回过神问道:“您是柳宜年柳公子吧!”
“正是。”
“那就没错了,我家姑娘今日虽不来赴约,但仍有几句话托我带给您。姑娘说,与您缘分已尽,婚姻之约已不作数,以后各自嫁娶,互不相干。”
风吹起柳宜年宽大的衣衫,长身玉立的状元郎就这样直直的站在风里,他的神色中有些落寞茫然,他其实知道她大概是不会来了,可还是存了万分之一的希望,他知道她的顾虑,他本预备今日亲口与她说清楚,现下也不能了。
他收起眼中的失落,恢复了平日里稳重的样子道:“姑娘,劳烦帮我转告绮梦,只要我不肯退婚,这婚约就依然有效。我知道她自惭经历,觉得与我不堪匹配,可在我心里,她从未变过,依旧是整个京城最好的姑娘,皎洁如明月,清白如霜雪。我心一如当年,不曾改变。有劳姑娘了!”
柳宜年说罢朝沈云舒深深一揖,沈云舒连忙回礼道:“公子使不得,您是官我是民,合该我给您见礼。公子放心,这些话我会一五一十传给姑娘的。”
柳宜年将一张字条递给沈云舒道:“这上面是我如今的住处,她如果什么时候愿意见我,可以来这里找我,若是有什么话托你传给我,你也可以来这里找我。”
“好,我知道了。”
沈云舒收好字条便往回赶,往日夜里出门为了办事方便,都是打扮成小厮的模样,今日也不例外。却不曾想刚过了两条街,忽然被人叫住了。
“沈云舒。”
沈云舒猛地回头,只见一个人朝她走过来,不由得吓得一身冷汗,她握紧了手里防身用的匕首,那人走近了她才看清居然是脸色铁青的赵康时。
“赵大人!”沈云舒有些害怕的往后退了两步。
赵康时往前走了几步,迫近道:“这么晚了,你出来干什么?”
沈云舒紧张的吞了吞口水,“我与人有约,这锦衣卫也要管吗?”
“你家姑娘最近还好吗?”
“劳大人挂心,姑娘一切都好,时候不早了,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沈云舒朝赵康时草草一拜便要离开,却被赵康时拎住了胳膊,“我……”
“赵大哥。”
沈云舒闻声回头,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正往他们这边走,赵康时见她出来,松了手,赶来的小姑娘皱眉道:“静玉,你伤还没好,怎么出来了?”
“我给你做好了宵夜,看你不在院子里就想着出来找找。”林静玉说罢看了一眼被赵康时拎着的沈云舒疑惑道:“这位姑娘是?”
“我碰巧路过,赵大人以为我是盗贼,这才审问我。如今审也审了,赵大人还不放我走吗?”沈云舒在赵康时耳边小声道:“赵大人,你的红颜知己看着呢,你要是不想我添油加醋的说给姑娘听,就快快放了我。”
赵康时手一松,将她往外扔了一下,冷声道:“你不必威胁我,我问心无愧。”
沈云舒才懒得管赵康时和那个小姑娘是什么关系,她巴不得赵康时有了新欢,赶紧梦娘撒开手,她此刻只想赶紧逃离这个阴晴不定的锦衣卫,故而一被松开,就逃也似的离开了。
赵康时那日去林家抄家,一刀下去并未伤及林静玉要害,只是让她暂时没了呼吸,后趁无人,暗中救了她。自几日前,林静玉醒转,赵康时便让她伤再好些就去投奔亲戚。可她却说没有亲戚,赵康时便只能继续收留她,预备过段日子再给她寻新的去处。
林静玉看着沈云舒避之不及的背影,想着方才她与赵康时说的话,心里便知他们绝不是初次见面,而且应该大有关系。她那个老爹,生前纳了一堆妻妾,生了一堆子女,这十几年没有一天清净的,若是不会揣测人心,早就死了。
林静玉并未再提及沈云舒,只是轻声道:“赵大哥,回去用宵夜吧。”
第50章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八)
成明帝本预备狠狠处置那些上表大谈废立太子的言官, 谁知竟出了更大的事。一月前鞑靼部首领赛罕带了一万兵马进攻宣府,未果,随后声东击西进攻冀州, 冀州兵马不足,不过半月鞑靼大军便攻破冀州, 直达京郊, 在京城附近州县徘徊,所到之处烧杀抢掠, 并且在通州西北驻兵。京城因此全面戒严。
三日前大同总兵彭成带了三千兵马增援通州, 成明帝大喜, 当即任命彭城统领京城防务。昨日彭成上疏, 说是敌众我寡,不能战,遂与鞑靼谈判,谁知鞑靼要求通贡,还将近年来频繁入侵大明归咎为不通贡, 承诺一旦通贡, 自会带兵离开, 不再侵扰大明。兵临城下时通贡, 若是答应便是要对鞑靼予取予求,大明这天朝上国的脸还不得被扔到地上踩, 成明帝绝不会同意这种事。
成明帝紧急召集内阁商讨此事,钱尚父子, 姜川和众群辅看过贡书都沉默不语。成明帝在玉熙宫里踱步, 周围死一般的安静让他心里的怒火更盛了。他停下来, 扫视堂下众人道:“众爱卿以为,该当如何?”
又是一阵死一般的沉寂, 成明帝盯着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的钱尚压低嗓子道:“钱阁老,你觉得呢?”
钱尚这才仿佛如梦初醒一般抬起眼慢悠悠说道:“老臣以为,陛下不必过于担忧,鞑靼蛮夷,普通强盗,此番无非是为了钱财,抢掠够了自会离开,并不敢真的进攻皇城。”
又是一阵沉默,礼部左侍郎高文远看了一眼厚颜无耻说出这种话的钱尚,又看了坐在一旁岿然不动的群辅,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起身冲着钱尚喊道:“如今敌军已经兵临城下,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屠戮的是我大明的子民,钱阁老怎么能轻飘飘的说任由他们抢掠便可呢!”
钱敏达闻言怒而起身道: “高文远你喊什么!我爹说的不过是实情,难道真的要答应通贡吗!我大明可丢不起这个人。”
“住口!”
成明帝猛地起身,看向挺身而出的高文远的神色有些舒缓,随后他换了一副面孔,冷冷的看向钱尚父子问道:“鞑靼的贡书呢?”
钱尚连忙将怀中的贡书递上去,成明帝并未接过,只是斜着眼睛冷声问道:“钱阁老打算怎么处理这份贡书?”
钱尚闻言打了个冷颤,须臾便恢复了一贯的从容镇定道:“此事说到底是礼部的事,应当问姜阁老。”
姜川怎的也想不到钱尚居然一口锅扣给了自己,愣了片刻后答道:“此事事关我大明的颜面,故而一切听凭陛下做主,臣一定听旨照办。”
成明帝皱眉看向姜川道:“那你可有什么应对之策?”
“依臣愚见,当务之急就是拖延时间,等待援军到来,到时候几路援军一起反攻,危机自然可解。”
成明帝挑眉问道:“如何拖延时间?”
姜川继续答道:“为今之计,我们可以用贡书中有错漏之处为由,与他们谈判,拖延时间。”
钱敏达冷哼一声,不以为然的嘲讽道:“我当姜阁老有什么好主意,你当鞑靼是傻子吗?如此拖延鞑靼不会觉得有诈吗?万一惹怒了他们,直接攻打皇城,这样的罪责你担得起吗!”
姜川转身看向他道: “钱大人说的有理,所以我们不能派普通的使者,最好是能派一位皇子去通州与鞑靼谈判,以示我大明的诚意借此稳住他们。”
内阁会议结束后,成明帝便召集太子、赵王、三皇子、四皇子说了此事,这样又危险又出力不讨好的事自然没人愿意去。成明帝看着一地不中用的儿子,一人赏了一个窝心脚。
朱翊珩得了宫里的消息时,恰逢梦娘乔装来王府商议替他寻真人的事。朱翊珩此前托梦娘在京外寻一道法高超的真人,预备投其所好暗中献给成明帝,成明帝近年迷上了求仙问道,若能得高人相助,将来会大有用处。这些日子梦娘寻了几个来京,暗中也见过,多是名不副实,只有一个倒是有点本事,想问问朱翊珩要不要见一下。
这边朱翊珩听了宫里的消息,摇头笑道:“依我看,不光他们不愿意去,内阁那几个也是不愿意去的,你猜最后会落到谁的头上?”
梦娘想了想道:“若是皇子们都不愿意去,内阁会有人愿意去的。”
“谁?”
“高文远。”
朱翊珩点点头,高文远这个人倒是最不怕跟钱党对着干,为人又有几分勇毅,这次主意是姜川提的,身为下属他也应当会去。
沈云舒在角落安静的听完了全程,思量再三开口道:“其实我觉得殿下应当去。”
此言一出,梦娘和朱翊珩都是一脸诧异的看向她,尤其是朱翊珩顿时脸色大变,他警惕的看向梦娘,本能的觉得这可能又是此二人给他设的套子,不由得冷声道:“此次一来是为了稳住鞑靼,二来是为了安抚通州百姓。若是办不成,出了纰漏,非但无功,还会有大过,稍有不慎,可能会有性命之忧。众人避之唯恐不及,我却抢着去,沈云舒,你是觉得我脑子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