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你在做什么!”
两人回头之时,柳宜年已经快步走了进来,他把父亲从地上拎起来,正色道:“爹,我都听到了,您怎么能这么做!当初我们两家定亲的时候您别提多满意这桩婚事了,陈伯父家出事,所有人都不敢替他说话,可您敢!为何如今一切都过去了,我终于能娶到念真了,你却要站出来阻止我们呢?”
柳安面色凝重,深吸了一口气才说道:“我与陈阁老,是十几年真心相交的朋友,我就算被撤职罢官我也得为他说一句公道话,这是道义!我从不后悔,哪怕是今时今日陛下若肯重申旧案我也依旧愿意为他喊一声冤枉!可这跟你们的婚事没有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我们都还活着,那我们的婚约就依然作数!”
柳安一时气恼,也顾不得梦娘就在面前,口不择言道:“你们的婚约早就不做数了!今时不同往日!当初她是首辅的女儿,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姑娘,如今她是官/妓,是罪臣的女儿,纵然你帮她脱了籍,她依旧是罪臣之后。你娶她这件事若是被别人知道了,你的官声还要不要了,人言可畏啊!我何尝不心疼侄女这些年的遭遇,可月溪,你们此生没有夫妻缘分,你这样强求,只会害人害己!我今日就做主,给你们名分定了,就做兄妹吧,我们柳家照顾绮梦侄女一辈子。”
柳宜年的喉结上下动了动,“爹,我不要跟她做兄妹,我要娶她,你同意或者不同意我都要娶她!我不怕什么人言可畏,我更不怕什么天命,我只怕她再次离开我。”
柳安被气的浑身发抖,指着柳宜年厉声道:“我柳家累世簪缨,世代清流,你要娶一个官/妓,这便是败坏我柳家的门风!你想娶她也可以,我今日就回老家去,你就再也不是是我柳家的子孙!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踏进柳家一步!”
梦娘抓住柳宜年,摇头道:“月溪,不要。”
柳宜年却轻轻甩开了她的手,跪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三个头,眼里含着泪坚定道:“爹,陈伯父无过,绮梦更无过,她在儿子心中始终如从前一般。我十几岁时就发誓非她不娶,今时今日我心依旧如此。父亲既然决定儿子此举是给柳家蒙羞,那父亲可以将儿子从族谱除名。父亲可以不认我,但血浓于水,您永远都是我父,您若想通了随时可以给儿子写信,我跟绮梦会接您回京城,侍奉您终老。”
柳安忽然自嘲的笑了笑,向后趔趄着退了两步,梦娘伸手要扶他,被他躲开了,指着柳宜年道:“不肖子孙,来日你因为这个女人青云路断,壮志难酬,你不要后悔!”
“儿子绝不后悔!”柳宜年说着又重重的给父亲磕了一个头。柳安知自己再也劝不得他了,便让老仆给他拿着行李,自己拂袖而去。
梦娘看着柳安离开的背影,她心里清楚柳安的担忧是对的,若刚刚柳宜年没有进来,她大概真的会离开他。可她低头看了看柳宜年脸上的泪,那样冠冕堂皇让他放弃自己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她俯身半跪在他身边道:“月溪,早知会因为我让你们父子情绝,我宁愿一辈子都待在教坊司。”
“念真…”
梦娘眼里含着泪,握住他的手道:“月溪,你如今为了我有家归不得,我就算再愧疚也不可能离开你。纵然没有人愿意祝福我们,只要你不放手,我就不放手。”
梦娘伏在柳宜年怀里,心里却越发坚定了,柳安的话虽难听,但早就不足以刺痛她了,有一点柳安说的不对,她既然敢站在他身边,便已经想到了所有的后果,无论任何时候,她都不会让柳宜年因为她的缘故青云路断的。
第107章 过尽千帆皆不是(十一)
京城对天女的传言甚嚣尘上, 让成明帝越发好奇天女究竟有何不寻常之处,周嘉南让东厂的人出宫暗中寻了十日,才找到了天女。东厂的人跟她说明来意, 她却说还有许多事未了,让他们三天后再来此处找她。到那时, 她自会随他们进宫。
成明帝听闻胃口更被钓到了极致, 他怕再生变故,便让周嘉南三日后亲自接天女进宫。三日后早朝刚散, 周嘉南便带着天女进了大殿, 成明帝坐在上首遥遥望去, 只见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 一身白衣,戴着面纱,倒真有几分神明降世的意味。
成明帝望着她,面无表情的问道:“你就是天女?”
“天下人皆知唯有陛下是真龙天子,民女不过是人世间一凡人, 怎敢自称天女。”
“见了朕, 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回陛下, 师父曾说过修行之人理应清心寡欲, 除非遇上有缘人,否则即使遇见天潢贵胄, 也不可以摘下。”
天女始终低着头回话,连眉眼都看不清, 成明帝本也不是好色之人, 不愿意强人所难, 便继续问道:“你姓甚名谁?家居何方?”
“民女名唤青遥,无父无母亦无姓, 自幼随师父在昆仑山长大。”
成明帝听到昆仑山忽然眼前一亮,道:“青遥。问天不应,看小小双卿,袅袅无聊。好名字!昆仑山是个好地方,传闻瑶池就在上面,当真是钟灵毓秀,竟养出一个能呼风唤雨的天女!朕听闻京城上个月连着下了三天大雨,是你设坛做法让雨停了,可有此事?”
青遥淡淡说道:“回陛下,不过是凑巧罢了,这天下哪有人能呼风唤雨,百姓们传来传去便夸大其词罢了。民女不过是自幼跟师傅学过一些八卦阵法,倒是可以用来祈祷一方风调雨顺。”
成明帝闻言向前探了探身子,饶有兴致道:“俗话说瑞雪兆丰年,如今已经是腊月初,可京城还未下雪,朕甚是忧虑,你既精通五行八卦,可有办法,能让京城降下一场雪。”
青遥沉默片刻,跪下道:“民女愿意试试,但既然是祈祷天神庇佑,便不可能是事事都有求必应,若民女未能为大明祈下一场大雪,还请陛下恕罪。”
成明帝面色倒是难得的轻松,他素来就对这些玄妙之事饶有兴致,不过是借此看看这个天女到底有几分本事,“无妨,朕听说你行祝祷之事,从来也不收银钱,既不是为了沽名钓誉而来,无论成与否,朕都不会怪罪。”
“谢陛下,只是祈雪仪式需要天时地利人和,需要卜算一个吉日进行。”
“好,那就以七日为限,希望天女能为我大明敬下一场瑞雪。”
“民女遵旨。”
十二月初三,是叶神仙为柳宜年和梦娘算的良辰吉日,往日冷清的柳府今日难得的热闹了起来,因着不能让太多人知晓他们的婚事,故而来的除了雪心,沈云舒和朱翊珩,便只有兰依和周嘉南礼物。
兰依自从来了京城,便记着柳宜年的叮嘱,决心重新生活,因缘巧合之下,云梦楼正好在招能弹古琴招揽客人的乐师,兰依便去了云梦楼做乐师,待到沈云舒从杭州回来,她才知道原来这云梦楼的老板竟是沈云舒,心中对她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便下定决心要好好留在这闯出一番天地。
沈云舒在杭州时就看得出兰依对柳宜年的心思,本来留她在云梦楼也是想万一她不死心缠着柳宜年,自己也能第一时间知道,可相处了一段时间,她发现兰依倒并不是那种拿不起放不下的人,为人也是十分爽快,从未再去主动找过柳宜年。柳宜年曾经答应过会请她喝喜酒,故而让沈云舒给她带一张请柬,兰依认真的将请柬接过收起来,把准备好的礼物递给她道:“王妃,这是我送给柳大人的贺礼,我本应去的,可柳大人既没有大操大办,想来是多有不便,我就不去了,一点心意祝愿柳大人和夫人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几个人只是将花厅简单布置了一下,一向衣着素淡的一对新人,今日身上穿的红色倒是将他们衬的更加容貌i丽了。梦娘本就是绝色,今日上了妆穿上火红的嫁衣更是恍若神女下凡一般让人移不开眼。
朱翊珩拿出一个册子递给梦娘,梦娘展开只见是一个假的户籍,依旧是用的陈绮梦这个名字,不过籍贯,父母,生平都改了。
她有些诧异的抬头问道:“殿下,这是…”
“月溪想跟你做正头夫妻,托我帮忙。凡婚姻嫁娶都应上报官府,本王虽然在顺天府有些门路,办这个事也不难,但月溪如今刚到六部,眼热的人太多了,这太冒险了。所以这个户籍先给你,等一切尘埃落定了,本王再帮你们办这件事。”
朱翊珩看梦娘忽然哭了,以为她是失望,便继续道:“不过你放心,本王今日既然来做了见证,那这婚姻之约便是有限的,柳月溪将来如果敢赖账辜负你,停妻再娶,本王定然不会同意!”
沈云舒闻言用力拽了拽他袖子,瞪了他一眼,让他闭嘴,朱翊珩便乖乖的噤了声。
梦娘却是摇了摇头,啜泣道:“不是的,多谢殿下好意,我…”
她说着抬头望向柳宜年,眼中泪珠一滴滴滚了下来,“月溪,这样已经很好了,你不要再为我费心了,我真的不觉得委屈,能和你在一起我很欢喜。”
柳宜年伸手抚了抚她的鬓发道:“念真,不麻烦,这是我一定要做的,不过是早一些迟一些罢了。”他说着从袖中拿出两张婚书,一张已经有些褪了颜色,一张却是新的,他将旧的那张展开,是十年前所立,上面除了他们的名字还有双亲的名字。
梦娘接过只一眼,便看到上面写着:兹凭媒议,伏承,亲家吏部尚书,光禄大夫,武英殿大学士,内阁首辅陈言令爱长女与都察院左都御史柳安长子柳宜年缔亲,兹行系定者,言念云云。
梦娘看到此处已经是以袖掩面,泣不成声,她摸着卷尾爹爹亲笔写上的名字,那是还是首辅的爹爹,那是还以为自己会一辈子被爹爹和哥哥护佑的自己,这张婚书久到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她几乎记不起那时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了。原来在她从不敢肖想峰回路转的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柳宜年也从来没有想过要丢下她。
沈云舒上前给她擦了擦眼泪,柔声道:“姐姐,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不哭了,你得开开心心的嫁人。”
沈云舒说着拿过柳宜年手里那张新的婚书,放到桌子上,拿了一枝笔递给梦娘道:“姐姐,按照规定,婚书若是定下后超过了五年还没成亲,就算失效了,故而姐夫昨日又新写成了一章,你在这里签了字,你们就算重新结了婚约了,我们大家做了见证,谁可都不许反悔了。”
梦娘接过笔,在婚书末尾写下自己的名字,随后在众人的见证下,梦娘和柳宜年拜了天地,对着陈言的排位拜了高堂,正要夫妻对拜时,忽然有下人急匆匆跑进来道:“不好了老爷,有人砸门,说他是锦衣卫,再不开门就要闯进来了。”
众人皆是一惊,听到锦衣卫,沈云舒第一反应就是赵康时,她赶紧让朱翊珩先去内室避一避,无论来的是不是赵康时,都绝对不能让他知道朱翊珩跟柳宜年有往来。
柳宜年正想着如何应付此事,就听见院内嘈杂声响起,片刻后,只见赵康时怒气冲冲的提着绣春刀闯了进来,一身的酒气。他的目光直直的望向了被柳宜年护在身后的梦娘。
柳宜年面色如常,看向赵康时冷声道:“赵指挥今日光临寒舍,不知有何指教?”
赵康时并未理会他,看着屋里满目的红,只觉得双目被灼的生疼,他看向梦娘的眼神有不解,有愤怒,更多的是凄惶,他早就想到会有这样一天,可又不甘心真的有这样一天,原来她不是不愿意离开教坊司,不愿意从良嫁人,只是让她心甘情愿的那个人不是自己罢了。
他看着梦娘跟柳宜年十指相扣的手,心中酸涩不已,他忽然自嘲道:“我说怎么半个多月了,每次去教坊司,都说你不在,原来是到这里来了。金屋藏娇?我爹跟我说柳宜年给你赎身了,我还不信,我本来也只是想来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在这里,没想到你们竟然已经…”
“赵指挥,你到底要干什么!”柳宜年很少这样的疾言厉色,今日倒是全用在赵康时身上了。
赵康时的目光也冷冽起来,他转而看向柳宜年,唇角忽然带了几分嘲讽道:“柳大人还不知道吧,从七年前,梦娘就是我的女人了,我来找她,有何不可?”
柳宜年脸上青筋暴起,冷声道:“我只知道她是我的妻子,麻烦赵指挥嘴巴放干净点!”
“柳宜年,你好大的胆子,在朝官员,纳妓为妾,若是让人知道了,你的官大概也就做到头了吧!”
梦娘闻言不顾柳宜年的阻拦走到他面前,质道:“我已经脱籍了,而且他也并没有真的娶我,赵康时,你这样纠缠与我,到底想怎样?”
“我想要怎样?”赵康时说着忽然苦笑两声道:“我想今天跟你拜堂成亲的人是我自己!”
梦娘冷声道:“你休想!你不必威胁我们,你想去就去,不过我劝你,如果不想后半辈子被我继续怨恨,你还是早些放下执念吧,因为无论我跟不跟月溪在一起,我们两个都绝无可能!”
梦娘总是能精准的戳到赵康时的痛点,他眉头紧锁,欲言又止的后退了两步,忽然自嘲的笑了起来,扔下一句,“那就让你恨我一辈子好了,这样你一辈子都忘不了我了!”
沈云舒怕赵康时真的会发疯乱说话,就连忙追了出去,赵康时走的很快,沈云舒气喘吁吁的跑到街角处才拽住了他的衣服。赵康时不耐烦的转身说道:“请王妃自重,放开卑职。”
“赵大人,我们聊聊吧!”
“卑职与王妃并无私交,没什么好聊的。”
“你在嫉妒柳大人可以得到姑娘的爱对吧!”
赵康时哼了一声道:“是又如何!”
沈云舒松开了他,转到他面前继续说道:“赵大人,被喜欢的人恨有多痛苦应该不用我提醒您吧!她如今好不容易不再怨恨你了,你难道还想重蹈覆辙吗?”
赵康时沉着脸没搭话,沈云舒继续说道:“赵大人,你也知道,姑娘这些年过得很苦,她如今好不容易愿意离开教坊司重新开始新的生活,这不正是你三年前的心愿吗?你要是真的爱她,就应该祝福她,而不是毁了她的幸福。”
赵康时冷笑道:“王妃,你也把我想的太好了,我没那么高尚!”
“你有!赵大人,你本就是个好人,正直有原则,不与奸佞同流合污!我心里也很敬佩你。”
赵康时被沈云舒这段突如其来的夸赞搞得有些不知所措,她这样想,那梦娘也会这样想自己吗?
“你…什么意思?”
“赵大人有没有想过,姑娘为什么没有选你而选了柳大人?”
“因为他们定过亲,因为她恨我,恨我爹。”
沈云舒摇头,正色道:“不,那是因为你对姑娘的爱是掠夺,是强迫,你把她当成一样很喜欢的东西,喜欢就要得到,而不是把她当成一个人,而柳大人对她的爱是尊重,是守护,不是非要得到她,而是只希望她过的好,这才是姑娘选他的原因。”
赵康时一时语塞,默了半晌才道:“我是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可我这些年已经很努力的在学着尊重她,爱她,我为她做了那么多,为何在她心里还是比不过柳宜年?”
沈云舒摇了摇头,无奈道:“赵指挥,若有人先狠狠砍了你一刀,深可见骨,那人再请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医治你,你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吗?纵然是活下去了,可伤疤永远都会留在身上,烙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