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太子谋反后被废黜后,朝中御史言官开始纷纷上疏请求早立太子,又说赵王贤明,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了。
成明帝其实从来都没有想过废太子,他与先皇后少年结发,虽没有多少男女之情,可却是相携相守,先皇后温柔敦厚,若说他理想中皇后的样子,合该是先皇后那样的女子。可她却那么早就离开了她,甚至没来的及看他坐上皇位,她什么都没留下,只留下了太子。可太子生性懦弱愚笨,故而为了他能担起大明,需要教导也需要弹压,可这些苦心,太子从来都不明白。
哪怕太子谋反,哪怕他是真的想杀了自己,可成明帝居然还不舍得杀了太子,他用不愿意从最坏处想他,他总觉得太子一定是听了别人的挑拨,若是这样圈禁他一辈子也就罢了。
朱常熙足足昏迷了五日才醒转,这几日成明帝每天都去永和宫看望自己这个幼子,还从叶神仙处亲自为他请了符咒放在宫里,朱常熙醒了的消息传到成明帝那里时,他连丹药都顾不上吃,便急匆匆去了永和宫,看见朱常熙脸色苍白还要起身见礼,他居然有些老泪纵横。
除去太子,这些儿子里他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小儿子,比起满腹算计只惦记着他身后那把龙椅的赵王,危机关头拼了性命护着他的朱常熙自然更让他感动。
成明帝亲自端了汤药喂他,朱常熙推辞道:“儿臣自己来吧,怎么敢劳动父皇。”
成明帝却不允,说道:“今日没有什么父皇儿臣,只有父子,儿子为救爹爹险些丢了性命,爹爹喂儿子汤药有何不可?”
姜贵妃看着身边父慈子孝的场景,心里忽然自然欢喜,待朱常熙喝完药,成明帝笑着说道:“如今,已经年下了,你呢什么都不要想,好好养身体,等养好了身体,朕还等着你为君分忧呢!”
“是,儿臣遵命。”
待成明帝走后,姜贵妃让下人退下,一脸欣喜地对朱常熙道:“熙儿,听出来了吗,你父皇这是要立你做太子啊!”
朱常熙不悦道:“母妃,你说什么呢,我不想做太子,更何况论长论贤都该是二哥,怎么也不会是我,我劝母妃还是不要存这种念想,否则希望落空之时,母妃怕是会更难过。”
姜贵妃撇了撇嘴,不耐烦道:“你到底是不是我儿子,怎么就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不想当太子,给你父皇挡什么刀?可别跟我说什么父爱子孝的鬼话,听着都恶心!”
朱常熙知道跟姜贵妃是说不明白的,胸口的伤口还疼的厉害,便也没好气的回道:“儿臣不过是想母妃这么执着太子位,我若为救父皇而死,说不定还能被追封个太子,母妃也算如愿了!”
“你!”姜贵妃被这话气的站起来指着他骂道:“好啊你,用这种话来气我是吧,你昏迷不醒的这几天,你以为是谁衣不解带的伺候你,是我!我十月怀胎辛苦生下的孩儿便是这样来报答我的!你这样不中用,我倒情愿老二那个贱种是我的儿子!”
朱常熙把眼睛闭上,不再说话,姜贵妃被他气的咬着牙又数落了好一会儿才走,朱常熙闭着眼忽然觉得还不如自己不要醒过来,就那样死了才好,可转念一想,若自己死了,母妃的后半生该有多孤寂啊!
年关将近,宫里也开始为除夕宫宴准备起来,成明帝让宫里好生操办,洗一洗今年的晦气,可就在小年那天夜里,朱常盈却在天牢自尽了。
成明帝闻此噩耗悲痛不已,当即下令将朱常盈以太子之礼下葬,让叶神仙亲自为太子做七日法事,除夕宫宴一切从简。
是夜,成明帝夜不能寐,召来叶神仙卜问凶吉,叶神仙算了一卦,乃是癸未,离下,乾上,同人。成明帝问此卦何解,叶神仙回道:“回陛下,卦象显示,太子谋逆应是被奸人蛊惑所致,而且朝中只怕即将有朋党弄权,贤臣受压之象。”
“奸人为何人?朋党为何人?贤臣又为何人。”
“回陛下,卦象上只显示奸人是已经失势但心怀怨怼之人,朋党是正春风得意,如日中天之人,至于贤臣,则一直都在陛下身边,只是似乎一直被人压着,左支右绌,勉为其难。至于究竟是何人,便不是卦象可解的,只能靠陛下圣裁。”
成明帝听完,略一思索心中便有了数,按卦象的说法,奸臣就是钱尚,朋党就是清流那些人,至于贤臣应当就是姜川了。他本就怀疑太子谋反跟钱尚脱不开关系,毕竟参与谋反的有不少是钱党残余,可确实没有直接证据指向钱尚,太子也始终说是他一人所为,没有人蛊惑他。如今既然天象都说钱尚是奸人,无论他是否跟谋反有关,都是替天处置他,无可厚非。
帝王之心,就是这样,哪怕准了你致仕还乡,只要他心意一变,就能天翻地覆,成明帝下旨抄了钱尚在京城的家和他的老家的宅子,没收了田产铺面,让他离开京城但不许回老家,朝廷不再供给禄米房舍,这对年过古稀还在病中的钱尚来说,无疑是一道催命符,他大限已近。
一转眼,又是一年除夕,不同于往常的姗姗来迟,今年朱翊珩倒是来的十分早,连皇后都忍不住夸赞道:“十六郎如今成亲了确实不同了,这人都稳重了许多。说到底,都是王妃的功劳。”
沈云舒低头答道:“皇后娘娘夸赞,妾实不敢当。”
“这有什么不敢当的,王妃成婚以后也是更端庄温婉了,十六郎自幼就是这样的性子,我与陛下都管不住他,以后就靠王妃好生约束他的性子。”
成明帝素来不爱听皇后说这些话,便开口道:“朕就喜欢老十六的性子,有什么好约束的?赶紧给朕添个皇侄才最要紧,老十六,朕的话可听到了?”
“皇兄,自从臣弟成婚,我每次进宫您都得催三回,您再这样,臣弟都不敢进宫了!”
成明帝笑着摇头道:“你啊你啊,也就你敢这么跟朕说话!行了,快入席吧!”
朱翊珩牵着沈云舒的手到座位上坐下,就看见朱常熙和王妃来了,夫妇二人说了一番吉祥话,成明帝看见朱常熙身体好了大半,心中十分欣喜,赏了安王一对玉如意,又说了好一会儿话,才让他们落座。
又过了片刻,沈云舒看着一个身形瘦削的男子和一个美貌妇人款款上前拜见皇帝皇后,她低声问朱翊珩道:“阿珩,他们是谁,我怎么从没见过?”
“那是颍王朱常霖和王妃姜氏。颍王身体不好,故而不常进宫,跟他那些兄弟更不常走动。”
沈云舒忽然想起成婚的时候,颍王夫妇也是推说颍王病了,只送了贺礼,并未见到人。姜氏,那就是姜川的女儿!看着颍王咳嗽不止的样子。沈云舒心里忽然觉得跟奇怪,姜川怎么会把女儿嫁给一个如此病弱之人呢?
待众人都落座后,成明帝缓缓开了口:“近日不少爱卿纷纷上本请求早立国本,朕也再三思量,觉得众卿所言甚是,故而趁着今日除夕,朕就将此事定下来。”
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赵王身上,如今赵王与太子仅有一步之遥,圣旨一下,他这些年夙愿便得偿了。他此时也不再做往日淡薄谦卑状,望着御座眼里尽是胜券在握。
成明帝刻意顿了顿,目光从赵王身上移开,继续道:“安王人品贵重,温良敦厚,颖异非常,即日,册立为安王朱常熙为皇太子,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众人惊愕的将目光转向朱常熙,他被这些不怀好意的目光灼的有些局促,只一瞬,他便清醒了过来,无论他想不想要,这都是圣谕,他没有权利拒绝。他只能一步一步走向与自己心中所求背道而驰的另一条路,叩拜天恩,“儿臣朱常熙,领旨谢恩。”
朱常熙方起身,众人便争相道贺,站在人群外的赵王几乎要将牙咬碎才能忍住自己冲上去杀了安王的冲动,自己绸缪了这么多年,到最后竟然是给他人做嫁衣,他不甘心。他在心中默默发誓,来日方长,朱常熙这个太子不会坐太久。
歌舞升平的欢宴里,却没有人真的欢喜,只有心怀鬼胎和暗藏杀机,新一轮的权利争夺才刚刚开始,不死不休。
第109章 一片孤城万仞山(二)
正月初五, 青云陪着昭昭在王府里放爆竹玩,沈云舒趴在窗旁羡慕道:“阿珩,你说那么多爆竹昭昭一个小孩子玩多不安全, 不然我们去帮帮他们?”
“不行,想都别想!”朱翊珩说着拿了件外衣把她包住按到了火炉旁。
因着初一那日下了场大雪, 纷纷扬扬的十分好看, 沈云舒便拽着朱翊珩去屋顶看雪,天寒地冻, 两个人就在房顶喝酒, 可沈云舒酒量实在不济, 喝了几杯就脸热, 索性把大氅脱了,朱翊珩怕她着凉,就把她抱回去了,可两个人都喝了酒,那可能乖乖睡觉, 足足折腾了半夜, 第二天一早, 两人都染了风寒, 沈云舒到今日还未痊愈,居然还想着出去放爆竹, 他自然不会应允。
沈云舒可怜兮兮的望着朱翊珩道:“我都好了,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雪, 我都答应昭昭陪她堆雪人了, 跟小孩子总不能说话不算话吧!”
朱翊珩无奈道:“你昨夜还咳嗽了两声, 哪里就好全了?大夫说了,你以前受过寒, 本就比别人更容易着凉,还有你手上脸上那些冻疮如今虽都消了,可也更容易犯,要好生将养。上个月你跟昭昭打雪仗,手上又长了几个冻疮,疼了半个月,你又忘了?”
沈云舒自知不占理,撇了撇嘴,可又不死心,便声东击西道:“阿珩,你不是说太子今天在东宫设宴吗,你这个做皇叔的不得去捧个场?”
朱翊珩悠闲的烤着火道:“我才不去呢,常熙如今是太子了,炙手可热,不知多少人嫉妒的眼睛都出血了,又不知多少人预备贴上去改换门庭呢,我现在可得离这些风风雨雨远一点,能不被他们注意到,就再好不过了。”
“不被注意到…,再好不过…”沈云舒喃喃自语,朱翊珩疑惑道:“云舒,你自言自语说什么呢?”
“我是在想,颍王会不会也是这么想的,躲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不被任何人注意到,就再好不过了。”
朱翊珩一惊,凑近了一些低声道:“你的意思是颍王其实也有夺位之心?可他自幼身子就不好,这都是有太医诊治存档的,这总不能作假吧!”
沈云舒略一思索,摇头道:“身子不好未必是假,可当真有病的这么重吗?他还不到二十岁,看着倒像是活不了几年了似的,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朱翊珩从前就觉得自己看不透这个侄子,只当自己多心,如今沈云舒居然也觉得他不对劲,那以后还是应当多加提防,有备无患。
“都是皇子,他若真有夺位之心,倒也不奇怪,这样倒是更有意思了,他如果有这么深的心思,那定然是个比赵王更难对付的人,常熙这个太子位也不知还能再坐多久。”
沈云舒眼睛一转,话锋一转道:“怎能如此草率,知道危险就得躲开危险,不然这样,咱们去找姐姐和姐夫好生一起参详一下此事!”
“要参详,也不是非得今天,过两天也行啊,你分明就是想出去玩!”
沈云舒晃着他的胳膊卖惨道:“可是好无聊啊,大过年的,咱们俩闷在屋子里多没意思!我下棋又下不过你,也不会画画,还得喝苦汤药,再闷下去,我心情肯定更不好了,风寒什么时候才能彻底好呢?”
沈云舒说着把脑袋凑到他面前,可怜兮兮道:“阿珩,我都快半个月没看见姐姐了,咱们悄悄去,好不好嘛!”
沈云舒一撒娇,朱翊珩便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无奈只能缴械投降,“好好好,我怕了你了!那你得把那件厚斗篷披上,汤婆子带上。”
沈云舒如同大赦,高兴的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道:“我就知道阿珩最好了!”
两个人偷偷去了柳府,城南三座连起来的宅院并没有因为柳宜年的升迁而变得门庭若市,即使在正月,到处都是热热闹闹的,这里依旧因为冤魂太多而显得鬼气森森。
梦娘看到沈云舒来了,十分欢喜,两个人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两人约莫聊了一个时辰,外面又下起了雪,沈云舒便拉着梦娘跑到院子里去堆雪人,朱翊珩心里着急,又不敢说什么,只能由着她去。
沈云舒和梦娘今日都穿了红色的斗篷,在雪地里倒像是两株盛开的红梅花,在屋里看花的人不自觉笑了起来,朱翊珩用胳膊撞了一下柳宜年,说道:“我感觉陈绮梦成亲以后开心多了,我从前可从来没看见她笑得这么开心,还会玩堆雪人这种小女孩玩的东西,最重要的是她现在看见我都笑得出来了,可见你柳月溪是有点本事的!”
“殿下这话说不对,念真她本来就是这样的性子,爱说爱笑也爱玩闹,只是这些年不得已把性子都收了起来,好在,如今都过去了,以后她也不用再活的那么辛苦了。”柳宜年说着看着朱翊珩揶揄道:“说起来,我倒觉得殿下变得更多,云舒不过是风寒,你就紧张的跟什么似的,你从前可不是这样!”
朱翊珩嘴硬道:“那能怎么办,大夫说了,云舒她以前挨饿受冻的,身子本就虚寒,现在年轻看着不碍事,若不好生保养,以后有的苦头吃了,她自己不上心,本王只能替她上心了!”
柳宜年笑着摇摇头,随即说道:“安王如今是太子了,清流里不少人都倒戈了,如今赵博元和姜育恒的府邸这几日热闹极了,赵王府倒真是门可罗雀了!殿下有什么打算吗?”
“本王自然是坐山观虎斗,赵王我估计忍不了多久就会动手,等出了正月,我跟云舒也该准备回封地了,皇兄这几年吃了太多丹药,一日不如一日,这次回去,就得准备起兵的事了,京城这边就得你替我多费心了。”
“是。”柳宜年低头应下随即道:“前几天,陛下下旨免了浙直总督蒋宗林的职,内阁正在商量人补上,高文远和赵博元为了这个位置都快打起来了,两方都想安插自己的人,我跟老师提议提拔了几个总兵,殿下日后说不定用的上。”
朱翊珩转身看到屋内的排位前贡了五盏灯,却只点燃了三盏,疑惑道:“这是?”
柳宜年顺着朱翊珩的目光看过去,说道:“那是岳父的排位,前面燃着的三盏灯分别是彭成,钱敏达还有钱尚,还有两盏。”
朱翊珩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两盏很快就能点起来了。”
“但愿如此。”
姜川趁着大雪去了宛平县,推开了一间茅草屋的门,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者坐在地上,旁边挡着一个装了半个馒头的破碗,他走上前去,俯身往碗里扔了几个铜板。
铜钱撞到碗底的声音让老人抬起了头,姜川看着他,依旧是笑得一脸和善,道了一句:“钱阁老,别来无恙?”
短短半个月的功夫,曾经养尊处优的钱阁老变成了食不果腹的老乞丐,他看了姜川一眼,忽然冷笑道:“这里哪有什么钱阁老,如今大明朝只有一个阁老,就是姜阁老!这些年你在我面前伏低做小,我们父子算计了一辈子,却没想到真正的狼居然披着羊皮躲在我们身旁!姜阁老,你赢了!我这辈子倒了太多人,偏偏没想到有一天会倒在你手里!”
姜川不置可否,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在一旁的破旧凳子上坐下单:“赢?哪有人赢呢?赢了你就算赢吗?我可不这么觉得!”
“你赢了,自然说什么都行,人人都说你仁厚,其实你最阴狠不过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偏要用天象之说让我临死之前还要受尽欺凌折磨!姜川,我与你到底何时有这样的深仇大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