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妤困倦地闭上眼:“你看着安排吧。”
行香见她说完就睡着了,便蹑手蹑脚地走到一旁,吹灭了铜鹤灯台上的蜡烛。
第二天,姜明佩就知道姜妤病了。
“好端端的,她怎么会生病?”姜明佩皱了皱眉,“病得重吗?可请过大夫了?”
行香低眉垂眼,将昨天夜里小姐和自己说过的话转述给大小姐知道:
“……小姐昨晚睡不着,便想散会儿步,路过积玉湖边时,您送给小姐的簪子不巧掉进了湖里。小姐一时心切,便跳进湖里想把簪子捞上来……”
姜明佩听了,只觉得心烦。
“她是什么身份?不过是一支簪子,也值得她不顾自己的安危去湖里捞?还有你们也是,她说不让你们跟着你们就不跟,万一真出了什么事,你们谁能担待得起?”
她摆了摆手,神情严厉:“也罢,念在你们对小姐还算忠心的份上,这次我就不罚你们,若有下次,我决不轻饶。你们小姐面善心软,我却不是好糊弄的!”
行香福了福身,轻声道是。
“让你们小姐好好养着,我一会儿忙完了就去看她。这几天切记让她少吹风,也不要给她吃冰镇的糕点果子,她一贯贪凉,这点最不好。”姜明佩又仔细叮嘱了一番。
行香一一应下,末了,她道:“还有一事,过几天就是老夫人寿辰,届时侯府里贵客云集,小姐的病眼看是好不了……小姐的意思是,她到时候便不出院子了,免得过了病气给客人们,到时候反而不好。”
这是她出门前,姜妤特地交代的说辞。
姜明佩垂眸。
有一瞬间,她忍不住怀疑,会不会是姜妤知道了什么?
但是很快她又否定了这个念头。
姜妤还没有那样的本事。
她点了点头,笑道:“阿妤总是考虑得周到,我知道了。”
雁园这边收到消息后没多久,被裴肃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临渊也大概知道了事情的始末,信心满满地回到鹤园向主子复命。
“……说是为了捞一支落在湖里的簪子,这才在湖水里泡得受了风寒,听说严重得很,要在院子里静养好些天,连老夫人的寿宴都没法参加了。”
裴肃闻言,冷嗤一声。
昨天夜里姜妤那个样子,可不像是为了捞什么破簪子。
“不能参加老夫人的寿宴,这话是从扫云居的人嘴里传出来的?”他问。
“是。”
裴肃垂眼。
她想避开寿宴?
为什么?
第16章 镜堂
听说姜妤病了,姜家和魏家都送了些东西来。
但也只是送了些东西,并没有人露面。
姜明佩倒是到扫云居坐了会儿,只可惜老夫人寿宴将近,她整天忙得脚不沾地,抽不出多少时间,只是坐了会儿就又有下人来请她,说是采买上又出了问题。
再往后两天,扫云居里的下人也被抽调去帮忙,只剩下阿措与行香,还有两个洒扫丫头在院子里忙活。
姜妤则一直闭门不出。
到老夫人寿宴那天,魏氏也没来扫云居里看一眼,仿佛是全然忘了自己还有个女儿在这儿似的。
反而是魏嘉行先来了。
他听说姜妤病得重,便不愿她再出来吹风,宁肯隔着青石台阶和走廊,在院子里同姜妤说话。
“我一早便想过来看你,只是父亲他不满我近来在学业上无甚长进,一直拘着我,我只得等到今天侯府寿宴,才能找机会过来看看你。”
“我给你带了芳临记的板栗酥和绿豆糕,后来路过锦绣斋,看见他们铺子里新出的簪子也好看,便也给你买了一盒,你戴着玩儿。若是喜欢,就告诉我,我下次再给你买。”
他声音低了低,又道:“不喜欢也告诉我,我下回换一家给你买。”
说到这里,他心里忽然觉得难过起来。
如果是以前,姜妤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一清二楚。可是现在过去两年,他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和从前一样,喜欢颜色素净,款式大方的钗环首饰。
姜妤在屋子里听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想,前世的魏嘉行,后来怎么样了?
然后她发现她想不起来。
前世自从她被设计失了清白后,就再没见过魏嘉行。
也许魏嘉行想来找她,但是魏家的人会拦他,姜家的人会阻他。他来不了。
姜妤听他在外面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然后打了个哈欠。
行香柔声道:“小姐是不是困了?”
姜妤点头:“有点。”
行香笑着为她掖了掖被角:“那奴婢去请魏公子离开。算算时辰,前头应该也快开宴了。”
而那边魏氏听绿云说侄子一来侯府,便直奔扫云居,也是气得头疼。
“真是个冤家!分明你才是他嫡亲的表姐,他却从小就和姜妤亲近,也不知是什么缘由!”她按了按太阳穴,又看向女儿,神情更忧愁了一些,“你想好了?果真要……”
姜明佩打断她,声音冷淡:“母亲,您知道的,我没得选。”
“阿妤的性子您也清楚,她向来乖巧,又最听话,一遇着什么大事,她当即就能被吓得没了主意,到时候要如何该如何,自然是只能听我们的。”
说罢,她又叹了口气,轻轻摸着肚子,蛾眉轻蹙:“若非我如今境况实在艰难……我也不愿意把她算计进来……”
说到次女,魏氏目光冷淡:“姜家养了她十五年,给足了她姜家小姐应有的风光与体面,如今也是她该回报我们的时候了。”
“只是……”她怜爱地看着女儿,温柔的神情中隐含担忧,“我终究怕你养虎为患。”
姜明佩挽起鬓边垂落的耳发,从容一笑:“不过是只小猫崽,哪儿就称得上是虎了?母亲太高看她。”
姜妤如今能拥有的,都是她愿意给的。
她曾经愿意给姜妤姜家二小姐的身份,她便可以是姜家二小姐;她如今愿意给她侯府姨娘的位置,她便也只能是昭徳侯府的姜姨娘。
养虎为患?
姜明佩抿唇,微微一笑。
她从来没把这个妹妹放在眼里,从前是,现在是,将来更是。
魏氏还要再说话,外头却有小丫鬟来报,说是前面开宴了,请夫人和姜夫人过去。
姜明佩垂眼,望着宽松春衫下凸起的小腹,眸光晦暗,教人看不分明她在想什么。
“走吧,母亲。”
她声音轻得好像一缕茶烟,话一出口就轻易能被风吹散。
昭徳侯府在权贵遍地的定京城里也算有头有脸的人家,今日来赴宴的客人只多不少。
姜明佩是侯夫人,自然也就是如今侯府里明面上的女主人,她负责招待女客,而昭徳侯齐今毅则负责招待男宾。
老侯爷是行伍出身,以军功封侯,故交旧友也多是武将,性子豪爽,不仅自个儿用大碗喝酒,也给齐今毅用大碗倒酒。
宴至一半,齐今毅便不行了,温白如玉的脸涨得通红,眯着眼睛和叔伯们告辞。
见他喝醉,一旁姜明佩安排好的小厮立马上前,将侯爷扶到镜堂休息。
与此同时,一个梳双丫髻的小丫鬟从镜堂离开,疾行到扫云居,敲响了院门。
行香方一打开门,就听见小丫鬟着急忙慌地道:“不好了不好了!姜夫人在园子里赏花摔倒了!夫人这会儿在前边宴客走不开,嬷嬷让我来请二小姐拿主意,看看该怎么办!”
行香一听,面色骤变:“你在这里等我,我去请小姐。”
小丫鬟却已经挤开她往里走,一面道:“还是我与二小姐说罢。”
说着,她急急去到了东边的厢房门外,将同样的说辞重复了一遍后,又忧切道:“姜夫人摔得不轻,二小姐去看看吧,至少与她说会儿话。”
姜妤闻言,顿时掀开被子,匆匆穿上裙衫,头发随意用金簪挽起,便打开门问道:“母亲现在在哪儿?”
小丫鬟将头垂得低了些,紧声道:“二小姐随我来就知道了。”
姜妤并没有怀疑她。
这实在是一个太容易戳破的谎言,她觉得姜明佩不至于做到这个程度。然而等她发现,丫鬟是在带着她往镜堂走的时候,她忍不住在心底叹了口气。
整个侯府里,她最熟悉的地方,就是镜堂。
前世多少个无眠长夜,她一闭上眼,就是自己在镜堂醒来,迎着众人的目光,浑浑噩噩又惊恐慌乱地离开镜堂的画面。
从那天之后,忘恩负义,狐媚勾引的骂名就钉在了她身上。
没想到这一世,她千防万防,却仍然还是来到了这里。
看来姜明佩还是不肯死心。
她悄悄拔下鬓边的金簪,随着丫鬟走进镜堂,忽然惊呼一声。
丫鬟转过身,掩去眼里的不耐之色,轻声问道:“二小姐,怎么了?”
姜妤却往后退了几步,脸色惶恐,声音也紧张得发颤:“你背上好像有只虫子!”
小丫鬟也被吓到,慌乱地在身上拍来拍去,等她拍了好一会儿后,姜妤才皱着眉头,柔声道:“它在你身上贴得很紧呢,你等会儿,我用树枝帮你把它弄下去吧。”
小丫鬟几乎要哭出来了:“那、那二小姐您快点。”
她说完,没等一会儿,就感到身后有人靠近。
下一瞬,带着凉意的金簪抵上她脖颈。
她低下头,不敢置信地望着那只漂亮纤细的手:“二、二小姐,奴婢经不起吓……您别和奴婢开这样的玩笑……”
姜妤却笑了笑,将手上的金簪抵得更紧了些,很快,簪尖下就沁出细细的血珠来。
“镜堂里,不是我母亲吧?”她歪了歪头,问道。
小丫鬟没想到她居然知道。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姜妤却开口道:“此刻我想要你的性命,易如反掌。况且,一个小丫鬟的死,侯府里又有多少人会在意呢?”
她笑着说完,果然看见小丫鬟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她感受到脖颈间尖锐的疼痛,相信姜妤真的会杀了她。
却又听见她道:“按照我说的去做,我可留你一命。”
“奴婢、奴婢愿听小姐差遣。”
姜妤轻声道:“藏好你脖子上的伤,去告诉你背后的人,就说我走到半路,体力不济,晕过去了。行香没办法,把我背回了扫云居。你不好阻拦,只得让我们离开。”
她需要姜明佩知道,自己的计谋失败是因为发生了意外,而非因为她早先察觉出了不对。
就在此时,门口响起一道懒倦的男声:“屋子里的茶水中,放了合欢散。香炉里燃的香有催情之效。齐今毅被下了迷药,正躺在床上睡得人事不省。你那好姐姐一步一步算计得精妙无遗,生怕你不能如她所愿,和你姐夫发生点什么,你倒好,就这么算了?”
姜妤没想到裴肃会出现,她转过头,微微瞪大了眼睛。
裴肃啧了一声。
明明刚刚看起来还算有些聪明,现在好像又变笨了。
第17章 莫名
姜妤看了看裴肃,对小丫鬟道:“你走吧,记得按我说的去做。”
想了想,她又威胁道:“如果被我发现你阳奉阴违,下次,这支戳破你脖颈的簪子,说不定就会划花你的脸,知道吗?”
裴肃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低声恐吓人,觉得有些新奇。
她像只鼓足了劲的小刺猬,似乎生怕被人小看,于是把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然后张牙舞爪地对冒犯她的领地的人说:
“看吧!我厉害得很!你得罪了我,这下没办法轻易脱身了!怎么样?你害不害怕!”
裴肃想起他的几个兄弟。
他们明面上兄友弟恭,暗地里每回过招却都是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
还有宫中的嫔妃。
一个个看起来温婉柔弱,实则却也都是些杀人不见血的硬茬。
从来没有人像姜妤这样。
明明势单力薄,也没经过什么大风大浪,却还要咬着牙,装出一副心狠手辣的样子。
她知道她装得一点都不像吗?
等小丫鬟走了,姜妤才转过头狐疑地看向裴肃:“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裴肃淡笑:“我想知道,自然便知道了。”
从他听说扫云居的下人散出“姜二小姐病重,不能参加老夫人寿宴”类似的言语后,便凭着对姜妤那点微薄的兴趣琢磨了一下。
姜妤想避开寿宴,无非是因为她知道寿宴上会出事。
而放眼整个定京城,她既没有知心的好友,也没有相熟的故交。十五年来,她就像一只养在笼子里的小雀,唯一熟悉的,只有姜家与魏家。
而她一回定京就到了侯府,这段时间与姜魏两家几乎都没有什么接触,那么唯一的症结,便只能是同在侯府的姜明佩了。
他让临渊顺着这条线去查,果不其然,查出了些有意思的东西。
生在皇家,兄弟阋墙,乃是不可避免之事。
裴肃早已经习惯,也做好了与兄弟们兵戈相向的准备,却没想到在侯府里,竟然还能撞见姐妹算计的戏码。
他难得地,对姜妤生出了点同病相怜的感慨。
“被自己的亲姐姐算计到这个份上,也是难得。你就不打算报复回去?”他低声笑着问她,语气里带了点蛊惑的意味,“若我是你,哪怕拼个玉石俱焚,也要还以颜色。”
姜妤懵懂地问:“怎么还以颜色?”
这都不懂?
笨。
裴肃正要大发慈悲地教一教她,却听见她语气天真地开口:“用同样的法子对付她?”
“不然?”
姜妤手里捏着滴血的金簪,轻声道:“她算计我固然可恨,可我如果以彼之道施还彼身,那我岂不也成了与她同样的可恨之人?”
裴肃盯着她看了半晌,最终只发出一声冷笑。
真是天真到了愚蠢的地步。
他懒得和她废话,转身出了镜堂。
姜妤却觉得莫名其妙。
他来得莫名其妙,走得也莫名其妙。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紧跟在裴肃身后,转身关上了镜堂的院门,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般,回到了扫云居。
前院里,绿云听说了小丫鬟的禀报,垂眸沉思半晌,最后只点头道:“我知道了。”
鹤园里,临渊见自家主子这么快就回来了,好奇道:“您拦下姜小姐了?”
裴肃冷眼看他:“谁和你说我去镜堂是要拦她?”
想到姜妤那句“如果以彼之道施还彼身,那我岂不也成了与她同样的可恨之人?”,裴肃面色更冷,语气森然:“我管她去死。”
临渊眨了眨眼,觉得自己好像越来越看不懂自己的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