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脸,笑得眉眼弯弯,杏眸里好像漾着一池浸了明月与桃花的春水,缱绻明丽,“当然应该谢你。”
裴肃看了她一眼。
这次的手段倒是比之前高明些了,至少委婉了许多,还懂得找借口了。
但是没什么用。
他带白苏苏过来,确也不是想帮她,只是见不得姜明佩那样的人坏事做尽,最后却还能如愿以偿。
还有……
他冷嗤一声:“姜妤,是不是没有人教过你,身为女子应当端庄?”
“我还不够端庄?”姜妤吃了一惊,在丞中时,她可是被人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呢!那些夫人们都说她是闺秀楷模,贵女典范!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说她不够端庄。
裴肃轻压眉梢:“你笑得不够端庄。我可没见过定京城里的大家闺秀,有几个像你这般对男子笑的。”
“简直有伤风化。”
姜妤“噢”了一声,转过头,翻了个白眼,敷衍着答应道:“好吧好吧。你不喜欢看那我下回见着你不笑就是了。”
反正她都快回姜家了,往后祝七肯定也要回祝家,然后像她知道的那些世家公子一样,入朝为官,每天早起点卯,下值应酬。忙得人不人鬼不鬼,跟她估计也没什么再见的可能。
他说什么她当耳旁风听一听就行了。
裴肃:……
裴肃按了按眉心。
他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第23章 告别
两人走了一会儿,裴肃忽然问道:“回姜家后,你打算做什么?”
他转过头,看着姜妤的侧脸,她脸上带着点粉意,唇瓣却是嫣红的颜色,像糯米糕上落着的一点红砂糖。
姜妤声音轻快道:“当然是好好玩上一玩,我在丞中待了两年,一回定京就来了侯府,还没来得及好好逛过呢。”
裴肃皱了皱眉。
她就只想着这个?
“咦,到了。”两人走过长长的石径,转过道旁长着积岁的苔藓的假山,姜妤一眼便看见自己的扫云居近在眼前,她有些惊喜地转过身,又问裴肃,“七公子还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裴肃闻言,面色更冷。
她到现在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这么没心没肺,能平安长到现在,真是难为她了。
他负手而立,嗤了一声:“你想我与你说什么?”
姜妤眨了眨眼。
她什么也没有想呀,只是出于礼貌,客套地问一下他。
“那我先走啦。”
她手里还捏着那朵榆叶梅,一边往前走,一边头也不回地抬起手朝裴肃挥了挥。
她走在明灭的花影里,想起父亲和她说过的话:“终此一生,你会遇到很多人,你们相遇,产生交集,发生羁绊,这些都是命里的定数,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所以每一次遇见的人,都要好好告别。”
“因为你永远也不知道,你们以后还会不会再见,再见之时,彼此又是什么境况。”
想到这里,她忽然转过身,笑意盈盈地望着裴肃,而后朝他深深一拜:“今日一别,他日再见,不知又是何种情形。且祝公子,青云直上,扶摇万里,诸事顺遂,安康如意。”
她看着裴肃锋锐的眉眼,第一次发现他虽然气质淡漠如松风冷月,容貌也是逼人的艳丽。但实则他眉眼间,却浸染着一种清越激荡的少年意气,像一柄轻薄但锋芒毕露的文人剑。
她们也许明天还会再见。
也许以后再也不会见面。
也许下次见面她依旧是姜二小姐,而他仍是祝七公子;又或者他日相逢,她已经是一个山姑农妇,而他却成了朝廷重臣。
这么一想,命运真是奇妙。
裴肃也看着她。
良久,他忽然轻声道:“姜妤,你知不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没有退路?”
姜妤神情懵懂。
她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他这句话,但是又隐隐约约觉得,他是意有所指,然而指的什么,她却没听出来。
见她这样,裴肃也意识到自己现在和对牛弹琴无异。
他笑了笑:“无妨,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姜妤觉得自己不明白,但是不妨碍她快活地和裴肃告别,然后回到扫云居里叫上阿措和行香收拾东西。
待她们收拾好,姜妤便直接带着两人出了侯府,直奔姜家停在门口的马车。
“二小姐。”车夫老黄见着她从侯府出来,连忙笑呵呵地唤她。
姜妤也笑着回应:“黄叔。母亲呢,还没出来?”
老黄道是。
“想来是她和姐姐还有许多话要说,既如此,我们先等着。”她说完,便进了马车,又叫行香,“你去附近看看有没有什么肉脯蜜饯糕点,今天一整天我都没吃什么东西,肚子快饿坏啦!”
姜家的马车里是向来不备这些吃食的。
魏氏觉得这些吃食有味道,一路乘车吃过来,到下马车时,身上难免也会熏得染上了味道,不够雅致庄重。
是以她也一贯这样约束两个女儿。
从前姜妤最听她的话。姜明佩尚且还有偷吃零嘴的时候,她却从不,哪怕有时饿得难受了,也只是喝些茶水。
但是现在,姜妤才不想委屈了自己。
这是她第一次提出这样的要求,行香愣了下,很快颔首道:“小姐稍等,奴婢这就去。”
她怕自家小姐真饿坏了,连忙出了巷子去附近的街市上买了好些吃食,好在她脚程快,没一会儿就拎着一串油纸包着的点心,跑了回来。
姜妤心满意足地掀开锦帘,从她手里接过了果干肉脯糕点油炸点心之类零零碎碎的吃食,轻易便摆满了面前的小几。
等魏氏从侯府里出来,行到马车前,便看见头快低到地上去的老黄,她心下狐疑,待掀开车帘,看清了里面的狼藉景象后,她终于沉了脸色,淡淡看向姜妤:
“丞中两年,倒是养得你人也野了,规矩都忘了不成?”
姜妤无辜地睁着圆溜溜的杏眼:“女儿当然记得母亲的教诲,可是、可是我饿呀。”
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手上的梅干菜扣肉烧饼,慢吞吞道:“晌午时候,我还没来得及用膳,就听人说母亲跌了一跤,我心里担心母亲,后来随丫鬟去寻您,又没寻见,回了扫云居里,也一直没心思吃东西呢。”
她歪了歪头,“好在方才在姐姐的院子里见着了母亲,知道母亲没事,我才觉出腹中饥饿……虽然不合规矩,但是母亲应当不会怪我吧?”
魏氏听她提起这事,不免有些心虚。
她顿了顿,身上的气势也跟着弱了下去:“自然不会。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晚些就回府。”
姜妤也觉得她不会委屈和自己同乘一车,闻言,她立时乖巧道好,又举着手边的烧饼朝魏氏的方向递了递:“母亲真的不尝尝这个吗?虽然是市井吃食,但也别有一番风味呢。”
看着泛着油光的烧饼,魏氏僵硬地扯了扯唇,面上很有些勉强地挤出一个笑来:“不必了,你喜欢……便多吃些。”
姜妤笑着看她放下了车帘,跟着也放下了手里的烧饼,软声唤黄叔驾车。
马车方出了巷子,就有一道清朗的少年男声从后头追来:“姜妤!”
第24章 姜家
姜妤掀开帘子,探出头,便看见魏嘉行骑着马从侯府门口追了过来。
她咬了口手上的烧饼,问他:“你怎么来了?”
魏嘉行扯了扯缰绳,笑道:“我听侯府里的下人说你走了,便也跟着出来了,反正早走晚走都是走,你不在,哪里都一样没意思。”
他偏过头,看见姜妤手里捏着的烧饼:“你吃什么呢?我也要吃!”
说完,他就伸手去抢,姜妤没有防备,一下就被他把手里的烧饼抢了去,气得她一把放下了车窗边的锦帘,懒得再看魏嘉行那张脸。
“好啦,不就是一块饼,也值得你同我置气?我给你赔罪成不成?”魏嘉行看她真生气了,连忙将自己衣袖里的宝石蜻蜓从锦帘下递进马车里,“你看,这是什么?”
姜妤转眼看去,是一只赤金嵌宝石的蜻蜓,眼睛和翅膀上都嵌着华美的宝石,尾巴下面缀了淡青色的流苏。这种小玩意儿不算难得,但胜在精巧别致,倒是很讨女孩子的喜欢。
她也不例外。
蜻蜓的翅膀与身体的连接处装置了一个弹簧,将蜻蜓翅膀往下压再松开手,它会颤几下,然后恢复原位。
姜妤乐此不疲地压着蜻蜓翅膀,心里却在想,这只蜻蜓用料不菲,转手的话,应该能卖不少钱。
魏嘉行不知道她的心思,只是看着车帘被拉开,而姜妤的目光一直放在蜻蜓上没有移开过,便笃定她是极喜欢这个小玩意儿。
他心里暗暗高兴,觉得自己用这个月的月钱和三妹换了这只宝石蜻蜓果然是明智之举。
“珍宝阁里还有许多这样的小玩意儿,阿妤,你若是喜欢,明天我陪你去逛个够,如何?”
姜妤点头:“好呀!”
明天有魏嘉行打掩护,那她让行香出去办事就稳妥多了,至少不用担心被魏氏发现她的动作。
她说完,才发现马车已经驶出了朱雀大街,现在正在回文槐坊的路上,她叫了声魏嘉行的名字,道:
“你来找我是不是没和舅母说?一会儿她找不见你,肯定要着急了,我也快到姜家了,你不如早些回去?”
魏嘉行看了眼天色,想起来自己今日的策论文章还没做,晚些时候父亲下值回来肯定要检查,若是他不能让父亲满意,只怕明日又出不了门。
思及此,他也没有坚持,点了点头说好,便勒马不前,直到看着马车渐远,才调转马头,准备回魏家。
谁知就在这时,忽然有人从远处高声叫住他。
他转过头,发现是好友崔怀月,等人近前来,看见好友怀抱里厚厚的一叠话本,他忍不住笑问道:“我还说今日怎么没在齐家看到你,怎么,你这是终于发现学农种地没出路,准备转行研究风月话本?”
崔怀月嗤了一声:“别提了,上次我家不是办花宴?齐国公世子和他表妹也来了,那个狗东西,说是对我三姐一见钟情,后来总在她跟前献殷勤,我三姐不算喜欢他,但架不住他这么死皮赖脸,本来都快要松口答应他请媒人上门提亲了……”
他顿了顿,气愤道:“谁知上回花宴他表妹落水,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呢,他就急匆匆赶过来把他表妹接走了,半点好脸色都不给我三姐,仿佛认定了是我三姐害得那个女人落水。真是个眼盲心瞎的混账东西,后来还是我母亲让人去查了这事,才知道原来他们两人自小有婚约。”
“只是女方家里落魄,国公府才在去年找了借口退了这门亲事。这不,可把我三姐气得够呛,每天饭吃不下觉睡不好,一闲下来就在她屋子里骂那个狗东西,我怕她再这么骂下去嗓子给骂废了,特地给她买些话本回去,好让她打发时间。”
噼里啪啦地说完这一大通话,崔怀月才想起来问魏嘉行:“我不去齐家是不想看见那对狗男女,你呢?这时候你怎么也在外面?我记得姜二小姐这段时间不是正住在齐家?你没借着这个机会去看看你的心上人?”
魏家与崔家同住在照桂坊,魏嘉行和他并排骑着马,慢悠悠往回赶。听崔怀月说到姜妤,他脸上便不自觉带了笑意,道:
“她今天回姜家,我方才把她送了过来,想着今天回去把策论做了,明天好同她玩一整天。”
崔怀月见不得他这般一说到姜妤仿佛脑子都丢了的样子,纳闷道:“姜二美则美矣,也算有意思,但我还是不懂,你究竟喜欢她什么?”
他与魏嘉行两年前在猎场上相识,两人家世相当,都是这一茬里出类拔萃的世家子弟,偏又都与家里有些龃龉,因着如此相似的境况,一来二去地,没费多少功夫,两人就成了至交好友。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魏嘉行心里有个顶喜欢的姑娘,后来终于见着了人,他却也还是没明白,魏嘉行身上这股劲儿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那姜妤究竟好在哪儿?
他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我也不知道,”魏嘉行认真想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就是喜欢她,眼里再也容不得第二个人那种喜欢,看她高兴也觉得喜欢,看她生气也觉得喜欢。”
崔怀月震惊地看着他,好半晌,他叹道:“你简直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说完,他默默地驾着马离魏嘉行远了些。
魏嘉行冷笑:“你懂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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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姜家,姜妤便径直回了自己的菱花馆。
菱花馆里,正在院墙下给花木浇水的摇红和小蛮看见自家小姐终于回来,连忙迎了上去,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停。
她们原本是和行香阿措一起跟在姜妤身边的贴身丫鬟,只是从丞中回来后,姜妤便去了侯府,不便带那么多人伺候,只好让她们回了菱花馆照看院子。
行香看不下去她们这么闹腾,板着脸道:“好了,小姐这些日子劳累得很,你们有什么话问我与阿措也是一样的,这会儿就让小姐好好歇着,别惹她心烦了。”
她说完,又问姜妤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她看见马车里那些吃食,小姐都没怎么动,只是拆开了油纸放在几案上。
阿措自告奋勇:“要不我去做桃花糕?”
姜妤一个激灵:“不要!”
她现在听到桃花糕这三个字就会想到祝七在扶松苑让她吃的黄连糕。
她这辈子都不想吃,不对,连看都不想再看到桃花糕了!
第25章 不快
姜妤最后只让阿措去熬了碗甜粥,在她的默许下,阿措又将这段时间在侯府里发生的事说给了摇红和小蛮听。
“亏我还以为大小姐对咱们小姐最是体贴疼宠,却没想到她居然打着这样的主意,”摇红一阵后怕,“好在小姐没中了她的计,只是往后小姐万要提防着她才是。”
她忧心忡忡地道:“夫人那边……”
话刚起了个头,她又按下去,怕小姐听了心里不快。然而屋子里的几人都是打小便贴身伺候姜妤的,自然也都知道她什么意思。
夫人偏心大小姐不是一天两天了,今日大小姐敢这样算计她们小姐,夫人未必不知情……这般揣测看似耸人听闻,然而在高门大院里,血肉相残,却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行香道:“为今之计,小姐还是要早作打算才好。”
姜妤喝着甜粥,小幅度地点了点头:“所以明日我和魏嘉行出去逛街,你也跟着去,然后去找掮客看看田地。”
行香张了张嘴。
她、她不是这个意思呀!
她抬眼,刚想开口,看着自家小姐沉静的面容,又把话咽回了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