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两句话的功夫,老夫人便端不住主母的姿态,神情紧张地扶着嬷嬷的手站了起来,急匆匆地往外走去,临到门前,她似乎才想起这里还有两人,转过头道:“今日你们二人便先回去吧。”
姜明佩低下头,乖顺地道了声是,不敢开口多问。
待她们走后,她才起身,笑着唤了声“阿妤”,牵着她的手出了扶松苑后,方笑道,“嫁进侯府两年,我还没见过母亲这般模样,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姜妤也不知道。
前世她和今日一样,到扶松苑见老夫人,因着有姐姐事先提醒,她打扮得十分素淡,老夫人甫一见着她,先是夸了两句,便让她入座用膳,直至餐毕,也没生出过什么枝节。
姜明佩也并非想与她讨论这个问题,说完她便转过身,抬手扶了扶姜妤鬓边有些斜了的步摇,莞尔道:“阿妤颜色好,又正值这样的年纪,想好好打扮自己也无可厚非。”
“只是我之前不是让绿云同你说过吗?母亲喜欢素淡的颜色,你是我嫡亲的妹妹,如今到了侯府,我总盼着旁人也能像我一般喜欢你。你今日……”她看着姜妤身上青碧色的春衫与银红的长裙,顿了顿,“也罢,说到底是姐姐不好,本不该拘着你的喜好。”
姜妤觉得她这话有些耳熟,她想起来小时候,她喜欢吃街边的栗子酥,糖葫芦,姜明佩便是这样说:
“阿妤,全定京城里有那么多点心铺子,寻常人家一年未必能吃上一回的稻福斋,达官贵人争着买的芳临记,还有宫中娘娘也爱吃的隆盛点心行,这些铺子每旬都差人送糕点来,你怎么偏偏爱吃外头那些不入流的吃食?”
“不过也无妨,便是有人因此说你上不得台面,大不了下回姐姐教训她们就是。我姜明佩的妹妹,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还轮不着她们非议。”
再后来她年纪稍长,与将军府的小姐、工部侍郎府的庶女交好,姜明佩似乎也是这样说:
“将军府的嫡女倒是与你身份相当,只是她琴棋书画一窍不通,是个粗人;侍郎府的庶女倒是有副玲珑心肠,只是可惜了出身,我知你与她们心性相投,但是阿妤,俗话说人以类聚,你与她们长久在一处,将来那些世家贵女该如何看你?”
“说到底是我这个做姐姐的不好,若是我在她们之中有足够的话语权,又有谁敢私下编排你?”
她像修剪花木的枝叶一样,用这样的话术,逐渐将姜妤修剪成了一个合格的名门闺秀:没有自己的喜好与主见,只能迎合长姐的心思,长成后宅里一株枝条规整的芍药。
可怜姜妤这些年来枉作笼中雀,还以为自己是林中鸟。
好在此时醒悟尚且不晚。
她闭了闭眼,仰起眉眼天真的小脸,毫无城府地挽着姜明佩的手臂笑道:“我就知道姐姐疼我!”
姜明佩怔住。
她与姜妤感情好,姐妹之间这样亲昵是常有的事,但是……按照姜妤的性子,她这会儿应该为自己辜负了她一番心意同她道歉,然后认真说下次不会这样了。
她揉了揉太阳穴,想要开口,却在见着姜妤明媚的笑靥后,止住了心思。
以后时间多的是,她不必急。
两人走了一会儿后,姜明佩便拍了拍妹妹的手:“我乏了,便先回去了,你还没用早膳,也快些回去用些餐食粥点。”
虽说两人是到扶松苑陪老夫人用早膳,但姜明佩毕竟在孕中,身边的丫鬟怕她饿着,临出门前特地服侍她用了一盏燕窝鸡丝粥。
姜妤颔首,在她走后,脸上的笑意也终于落了下去。
她低下头,右手捏着绣帕,一遍遍地擦拭着左手手背上被姜明佩碰过的地方。
正在这时,耳边却想起阿措的一声惊呼。
姜妤皱了皱眉,循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便见着远处正往扶松苑去的老夫人。
她与一位年轻公子一道走着,隔得太远,她看不清那位公子的相貌,却隐隐能看出向来雍容端庄的老夫人,在那位公子身边,姿态竟是隐隐有些伏低的样子。
观其身形,倒是让她想起一个人。
只是她却也不敢确定。
前世她只匆匆见过那人一面,彼时她已经是侯府的妾室,而那人是府上贵客,有从她身旁路过的下人小声私语,说他不近女色,手段更是令人胆寒。
府上庶出的五小姐有意于他,使了计扮作丫鬟在他面前露脸,却被他带到世家公子齐聚的宴会上端茶倒水,一遭下来,不仅绝了五小姐的心思,还彻底坏了她的名声。
但偏偏他来头大得很,出了这样的事,老侯爷不仅没问罪,在他面前竟还十分地卑躬屈膝。甚至一听说他有游园的兴致,便立马推了手头的事满脸赔笑地亲自作陪。
兴许是那天天气太好,风吹得枝头海棠艳色缱绻,她立于海棠树下,忍不住悄悄看了他一眼。
唔,具体长什么样记不清了。
但姜妤觉得,如果能见到他,她肯定能一眼认出他。
毕竟他看起来很有钱。
姜家家底颇丰,她自小可以说是养在金玉堆里,见过的用过的好东西数不胜数,一眼便看出那人身上穿戴,从头到脚,俱是难得的珍品。
这么富贵的人,姜妤两世为人,独独见过他一位。
若老夫人身旁的年轻公子真是那人,姜妤快活地想,说不定她离被赶出侯府的日子不远了。
阿措见她眉眼间忽然漾开笑意,懵懵懂懂地问道:“小姐,您笑什么?”
姜妤歪了歪头,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叫了行香的名字,道:“你去打听打听老夫人身边那位,是个什么人物?”
行香闻言,心底暗暗发苦:她家小姐莫不是红鸾星动了吧!要是被老爷知道小姐来侯府十天不到,就给他物色了一个女婿,恐怕她和阿措危矣!
第3章 风筝
两刻钟后,行香垂头丧气地回到了扫云居。
她什么都没打听出来。
作为姜二小姐身边第一得力丫鬟,行香深觉自己愧对主子,她想了一会儿,道:“要不奴婢还是再去试试,老夫人身边伺候茶水的丫鬟与奴婢是同乡,只要奴婢多使些力,总能打听出个一二。”
姜妤却摇了摇头。
“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了,侯府不比自家,我们须得小心行事,否则万一被人拿住话柄便不好了。”
她这两年都在丞中姜家,是姜明佩在孕中心情郁闷,想念她才给她写信,邀她到定京侯府小住。
两年不曾在定京露面,到了侯府,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她,便是为着身后对她有十数年养育之恩的姜家,她也不能行差踏错。
——她是想使计离开侯府,但她身上一定不能有错处。
到了晚间,绿云便过来递话,说是老夫人今晚要在锄月园设家宴,请二小姐届时前往。
姜妤直觉这场家宴,应当与老夫人身边那位年轻公子有关系。
**********
与定京城中世代袭爵的贵族世家不同,昭徳侯这个侯位,是由老侯爷当年在战场上浴血杀敌杀出来的。
他出身寒门,少时从军,名声不显时便得了上峰看重,不仅在军中对他多有提携,甚至还主动将女儿下嫁于他。
与妻子成亲三十余年,老侯爷只纳了一房妾。而据姜妤所知,在这名妾室产下女儿后,她们母女就被赶去了青芜居,从此鲜少在府中露面,算不得正经主子。
如此一来,侯府人口便十分简单了,除去老侯爷与老夫人,便只有昭徳侯与其一双弟妹。
其中二爷外放,早些年携了家眷一同离京赴任,而三小姐眼下正与夫婿为婆母守孝,是以今晚侯府家宴,出席的除了姜妤,便是老侯爷与昭徳侯两双夫妇。
不,兴许还有一人。
见着对面的空位,姜妤越发笃定心中的猜想。
只是她等了好一会儿,眼看宴席已开,对面空位却还是迟迟无人落座。
或许真是她猜错了?
姜妤抿了抿唇,懒得再想,索性将心神全投注到面前的美食上去,她向来胃口好,仪态又没得挑,是以众人在说话之时,便也就没注意她手上象牙筷几乎片刻不停,只当这位姜家来的二小姐一直不曾开口是因为她生性内敛,不善言辞。
宴至一半,水榭外忽然有闷沉的脚步声传来,姜妤离得近,转头便见着极秾艳的一张脸,又带着隐约的霜意。
她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正在这时,又听见老侯爷笑着道:“七郎来了,快坐,快坐。”
他说罢,老夫人又道:“原以为你不会来,空结,把菜撤了,让后厨……。”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裴肃抬手打断:“姨母不必如此兴师动众,今日既是家宴,自当不拘小节,诸位尽兴便好。”
姜妤悄悄抬眼,这回总算看清了他的穿着:玉冠束发,玄衣猎猎,腰间系一条织金墨玉带。
束发的玉冠她曾见过,广陵玉雕大家陆奉直的手笔,衣裳料子是千金一匹的蜀中贡锦,织金墨玉带她也见过,两年前曾在定京城西的顺康坊市上以三千两金的售价出现。
当时陪她一道到顺康坊散心的魏嘉行眼睛都瞪红了,最终还是没舍得掏腰包。
没成想再见到这条腰带,竟然只是在一场普通的家宴上。怎么两年不见,定京世家公子的贫富差距已经这么大了吗?
姜妤想,他确凿是前世她曾在后花园中见过的那位贵客无疑了。
正当她思量之际,却忽然察觉到一道目光停在她身上,她抬起头,便撞进那位七公子的眼眸中。
想起他用在五小姐身上的手段,姜妤心里有些害怕,但想到心里的打算,她望着他,鼓足勇气,朝他弯了弯眉眼。
裴肃眼皮微掀,底色沉冷的一双凤眼里,浸上几分明晃晃的嘲意。
他生平最厌此等姿容昳丽的女子,尤厌自恃有几分美色便以为能攀龙附凤的蠢物。
没有与之相称的心性手段,生得再美,也不过是囚鸟笼雀,终究只能沦为权柄之下的玩物。
他举起金樽,仰头饮尽清酒,随后便起身离席。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可谓随性之至。
姜明佩从未见过这般无礼之人,正要开口,却听得老夫人道:“方才那是我娘家侄子,近些日子就住在鹤园,他素来喜静,明佩,一会儿你吩咐下去,让下人等闲不要到附近走动。”
姜明佩愣了愣,她早前还与侯爷说,若腹中胎儿是男孩,待他大些,便把鹤园给他住。
却没成想,老夫人竟连商量也不打,就要把这样好的一处院子给一个外人住。
不过她也不是蠢笨的人,自然没有提出异议,笑着应了声好后,她又道:“那一会儿媳妇再挑些伶俐的丫鬟小厮送过去。”
老夫人面色微肃:“不必了,这些事情我会安排,你无需操心。”或许是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强硬,她顿了顿,软下声音,“你毕竟在孕中,这些事情还是少操劳的好。平平安安给咱们侯府诞下长孙,比什么都强。”
姜明佩闻言,轻轻抬手,抚了抚微微突起的肚子,温婉地笑着称是。
眼看她们还有得聊,昭徳侯父子俩又在水榭那头赏月,姜妤悄悄打了个哈欠,找了借口离席。
回到扫云居后,姜妤便叫来阿措:“你明日一早便出去给我买只风筝回来,在侯府这些日子太闷了,明天我想放风筝玩儿。”
阿措不解:“可是您以前不还说放风筝是天底下一等一无聊之事吗?”
不止放风筝,在姜妤眼中,一切需要动弹的事情,包括但不限于蹴鞠、打马球、踢毽子、骑马等,都无聊透顶。
没办法,谁叫她天性懒散。
但是此一时彼一时。
她转过头,捏了捏阿措的小脸,皱着鼻子道:“现在不一样了,从现在起,我觉得放风筝是天底下最好玩儿的事!”
如果她明天不能出去放风筝,那她觉得她的一些美好的品德,比如她的美貌她的才华她的善良她的教养都会被毁掉。*
她连去哪里放风筝都想好了。
阿措不知道她的心思,本着“小姐说的都对小姐说的错了也对”的原则,她当即拍着胸脯保证,明天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她也一定给小姐把风筝买回来。
听她指天发誓,姜妤难得被噎住。
她觉得夸张虽然是门艺术,但显然阿措是有些过于艺术了。
买只风筝而已,那里就用她上刀山下火海了!
好在在这样的小事上,阿措还是很靠谱的,翌日一早,姜妤一睁眼,便看见桌上放了只风筝。
姜妤想了想,让行香磨墨,然后绞尽脑汁,在风筝上画了只小鱼。
这是她的习惯,凡是她的东西,上面都要就有她的印记。
梳洗好之后,姜妤匆匆喝了几口粥,便放下碗,拎着风筝急匆匆跑了出去。
阿措与行香在后头气喘吁吁地追着。
一路小跑到雁园附近的假山边,姜妤才停下脚步,抹了把额头上沁出的薄汗,开始慢悠悠地解风筝线。
鹤园里,从姜妤靠近就发现她们行踪的暗卫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见外头人离去的声音,忍不住向裴肃请示道:“主子,可需要属下去将她们驱走?”
裴肃摆了摆手:“无妨,你去外面看着,有什么事随机应变就好。”
他并不想与侯府中人牵扯太多,既如此,不理会才是最好的。
暗卫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主子的顾虑,随即拱手出了书房,足尖一点,提身轻跃上了院墙边高大的梧桐树上,遥遥盯着不远处假山旁的姜妤,以防她有什么不轨之举。
那边姜妤终于解开了风筝线,在阿措与行香的陪同下,风筝在她手中越飞越高,眼看时机成熟,姜妤趁两人不注意,偷偷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割断了风筝线。
直到风筝稳稳当当地落进了鹤园,姜妤才皱着小脸,着急地跺脚:“我还没玩够呢,怎么线就断了?”
眼睁睁看着姜妤割断风筝线然后正巧被风筝砸了一激灵的暗卫临渊:……
阿措在扫云居里憋了许久,今天第一回 出来,她也想再玩会儿,自告奋勇道:“小姐别急,我去把风筝拾回来。”
姜妤笑着摇了摇头:“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来。”
她走到鹤园门口,拍了拍门,还没来得及自报家门,就见门从里面被打开,出来一个身量高挑的小厮,手里正拎着她的风筝。
“小姐是来寻此物的吧?”
姜妤咽下早先准备好的措辞,落落大方地接过他手里的风筝,道了声谢,又道:
“听闻七公子喜静,我和婢女在此处玩耍,本无意惊扰,奈何风筝不慎断线,还劳烦小哥捡拾送回,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不知可否见一见七公子,也好当面向他表达我心中歉意。”
临渊挑了挑眉,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找上门来的姜二小姐,心中不免鄙夷:
美则美矣,只可惜是个草包。分明是想找机会接近他们主子,偏偏手脚粗糙得仿佛生怕人看不出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