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妤弯唇笑着应好。
她应下后,又想起来自己昨日出宫前才绣好的两件披风,连忙对行香道:“去将我昨日挂起来的两件披风拿过来。”她说完,转过头对哥哥道,“天气渐凉了,我给你和父亲做了两件披风,一会儿哥哥出宫,便一旦带回家去吧。”
她方说完,外头便响起一道急切的女声:“阿妤,阿妤!我才知道你昨晚——”
是裴绾来了。
她一边急匆匆往里走,一边高声说着话,只是话还没说完,她便看见崔慎微也在,声音顿消。
她抿了抿唇,停下脚步:“崔大人也在啊。既然你在这儿,那阿妤,我等会儿再来……”
崔慎微望着她将要转过身去的动作,微微垂眸,温声打断她,道:“不必,”他看向妹妹,“我毕竟是外男,不好在宫中久待,既然得知你没事,那为兄也就放心了。还是郡主留下,我去随行香取披风罢。”
他说罢,便率先转身,路过裴绾时,步履微停,向她微微颔首,以示致意。
裴绾目不斜视,面上依旧带着温婉的淡笑,直到崔慎微走后,她才终于抚着胸口,倒在身边的婢女素馨身上,一副随时要晕厥过去的样子。
崔妤见状,关切开口:“绾绾,你怎么了?”
裴绾僵硬地转过头,声音飘忽得像一缕春烟:“阿妤,你刚刚看到没,你哥哥跟我打招呼了……”她怀疑地掐了一下自己,“有没有一种可能,我现在还没睡醒,是在做梦?”
第105章 字据
崔妤看着她, 忽然后知后觉地道:“原来你真喜欢我哥哥啊……”
裴绾:……?
她歪了歪头:“啊?”
崔妤弯了弯眼,笑道:“我们相识这些日子,你同我在一起时, 一句也不问他,我还以为那些都是外人谣传呢。”
裴绾鼓了鼓腮, 一本正经道:“我同你相交,是因为喜欢你的为人处事,怎么好借着与你在一块儿的契机打听他,那我成什么了?”
“好了, 不说他了, ”她站直了身子, 担忧地看着崔妤, “我才听说昨晚的事,你没事吧?”
崔妤摇头:“没事呀, 你看,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看见裴绾依旧眼巴巴地望着她, 眼神湿漉漉的,崔妤心软得不行,她想了想,提了另一件事转移她的注意力,“下个月秋猎, 到时候你也去吧?”
下个月便到霜降,草木摇落,鸟兽无所遁形,秋高气爽, 又适宜出行游猎。故而每年霜降,皇上都会带领文武群臣及其家眷, 到悬鹤山秋猎。
这是她今天才听说的事。
当然同时还听说了另一件事:每年秋猎,裴肃都是第一名,所猎得的豺鹿鸟兔,够东宫上下整整吃上三天有余。
她想,去了悬鹤山,裴肃肯定顾不上她,她到时候倒可以借着机会,和裴绾还有阿鸳堂姐一道,好好游玩一番。
说起秋猎,裴绾眼睛放光:“去呀,秋猎可好玩了!到时候我带你和阿鸳一道,去悬鹤山摘柿子,那边有一棵好大的柿子树,结的柿子又大又甜,比御贡的也差不到哪儿去。”
崔妤答应下来:“好呀!”
裴绾来得匆忙,去得也匆忙,和崔妤约好秋猎一起去摘柿子后,便匆匆回宫,准备去库房里挑几匹最好看的布料,做几身最好看的衣裳和骑装,立志要在秋猎场上艳压群芳。
而此时,裴肃还在大理寺里,看着眼前的猪血汤,
他已经看了很久。
久到临渊都已经带人悄悄将王家围了起来,回大理寺向他复命,他也还是没有动作。
“殿下,”临渊拱手弓腰,见自己说完话许久,自家殿下还是没反应,不免悄悄抬头,出声道,“要不属下将这汤拿去偷偷倒掉吧……”
他说这话自己也觉得心虚,又补充道:“反正太子妃也不会知道。”
裴肃掀起眼皮,淡淡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临渊识趣地低下头,不敢再出馊主意。
沉默地盯着面前的猪血汤许久,裴肃终于下定决心,端起汤盅仰头闭眼,将尚且温热的汤一饮而尽。
喝完,他眉头皱得更紧。
果然,十几年没喝过,还是和记忆里一样难喝。
他缓了缓,喝下一大口浓到发苦的冷茶,压下那股味道后,方道:“让你的人盯好王家。”
他倒要看看,接下来,王家会怎么破这个死局。
是鱼死网破,还是断尾求生。
“让临渡回来吧。”他又道,“一走便是四年,也该回来了。”
临渊笑道:“他恐怕不愿。蛰伏四年,终于快要收网,他若不亲眼见证,只怕往后一想起这事来就会食不下咽,寝不安席。还是让他多待几天吧。”
裴肃颔首:“可。”
他说罢,起身往外行去,赶在午时前,回了东宫。
东宫里,崔妤见他回来,笑意盈盈地捧着汤盅送到他眼前:“你回来啦,厨房刚送过来的汤,趁热喝。”
裴肃面不改色,温声笑道:“阿妤费心了,不过……”他顿了顿,推脱的话到了嘴边,忽然低头望见她眼里明晃晃的笑意,他眯了眯眼,觉察出她的小心思,“你故意的?”
崔妤轻哼一声:“谁让你吓我!”
她今天听临渊说他在朝堂上伤口又裂开了,急急忙忙去太医院,谁知正好听见昨晚给裴肃包扎伤口的太医和身边的药童说话:
“昨晚太子殿下的伤口看起来骇人,但实则并不严重……那一刀虽是实打实地刺了进去,但殿下一来避开了要害,二来他身子壮实,这些年来宫中几位殿下多多少少都有过头疼脑热的毛病,唯独他从来不曾有过什么身子不适的时候……”
“他那伤,静养些日子也就好了。我看太子妃情状焦急,正想说出实情让她宽心,谁知反倒惹了殿下不快。他要向太子妃卖惨,我只好顺着他的意思将殿下的伤情往重了说,好在太子妃没有深究……”
崔妤听到这里,于是便回了东宫,让厨房熬了一盅新鲜的猪血汤,提到金銮殿外。
她伸出纤白的手指,戳了戳裴肃的胸膛,指责道:“我昨天都快被你吓死了!”
裴肃捉住她的手,亲了亲她的指尖,诚恳道歉:“真对不住,但是阿妤,”他将人抱进怀里,喟叹一声,“我不是想吓唬你,只是想你多心疼我些。”
他低下头,抵着她的额头:“消消气,好不好?”
崔妤本就不怎么生气。现在被他这样看着,她更心软得厉害。
分明在外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殿下,怎么能到了她面前,总这样低声软语,温情脉脉,让她没法招架。
她仰起头,惩罚似的,咬了咬他的唇瓣:“下次不许了!”
裴肃舔了舔嘴唇上被她咬过的地方,眼眸微暗,低下头,应了声好,又压着她亲下去。
崔妤几乎要被他亲得喘不过气来,她抬起仿佛浸着春水的眼眸,气呼呼地盯着他。
裴肃笑了笑,捏了捏她的脸颊:“阿妤,是你先招我的。”
崔妤被他倒打一耙的无耻行径气得瞪圆了眼睛,但回想起自己做的事,好像也的确谈不上清白,只好自认倒霉,伸手捂住唇,声音含糊道:“随便你怎么说吧!反正你怎么样都是因为我,不想和你说话,你真讨厌!”
裴肃闷声笑笑,又轻声哄她:“那你罚我,嗯?你想怎么罚我,我都应你。”
崔妤迟疑地放下手,眼珠转了转,慢吞吞道:“我现在还想不到,但是先存起来,等我以后想到了再说。”她又伸出手指着他的鼻子,下巴微抬,“说好了就不许反悔噢!”
裴肃爱极了她这娇矜的样子,这让他想到那些立在树梢,歪着头用喙梳理自己羽毛的漂亮小鸟。
他其实很想再亲亲她,或者干脆把人按到床上,看她一边地咒骂他一边眼眶红红地将自己吃进去。
但他又想,实在不能了。
万一真的把人惹生气了,拿着他给的令牌回了崔家,那他岂不是要独守空房好些日子。
为了以后考虑,他按下心里的欲念,温声笑道:“好。”
“需要我立张字据吗?”
那、那倒也不用吧……
崔妤犹犹豫豫道:“那你立吧。”
她说完,又拎起裙摆,小跑着到桌边去帮他磨墨。
裴肃点了点头,走过去,悬腕提笔,写下字据:
壬寅年八月既望,肃应吾妻阿妤立此字据,任由惩戒,不敢有悔,伏望吾妻消气。
他写完,又在右下角落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吹干纸上墨迹,递给崔妤。
崔妤看了看,转身将纸折起来,夹在自己的小札里,以免将来被打扫屋子的宫人看到,教裴肃威严扫地,颜面尽失。
眼看崔妤将字据收好后,裴肃方才轻咳一声:“既然阿妤都已经知道我的伤势并无大碍,那这汤……”
崔妤鼓了鼓腮:“不想喝便别喝了,让临渊喝也一样。”
裴肃闻言,斟酌半晌,还是垂下眼眸,将汤盅里的汤一口饮尽。
“哎呀!”崔妤急呼一声,皱着眉叫他,“不是都让你别喝了吗!”
裴肃安静地望着她,眼尾微弯:“可那是你给我的,我不想给别人。”
“你明知道我是在捉弄你。”
“没关系。”裴肃嗓音愉悦,“我甘之如饴。”
他十分地清楚,崔妤或许有捉弄他的心思,但为他好也是真的。
“你最好是。”崔妤皱了皱鼻尖,“别被我发现你在心里骂我,不然、不然……”她不然了半天,也想不出要不然个什么,只好吓唬他,“不然我会很生气的!”说完,她又催促裴肃赶快用膳,用过了膳她还要去看栖霞轩。
工匠们手脚勤,再加上近来天气好,中间不曾下雨,一个多月的工期,硬生生被他们缩短成了半个月。今早工部的人来和她说,栖霞轩已经改建完成了。
今日御膳房做了清汤鱼翅,鱼翅软糯,又用熟火腿、新母鸡、青菜心、猪肥膘等同烹,汤清味鲜,还有一道板烧鸭,糖醋口味,辅以红椒,入口香辣,都是崔妤爱吃的。
晚些时候,两人用过了膳,便一道去栖霞轩消食。
栖霞轩里,已经同八月初时的光景大有不同。园子里种了许多银杏红枫丹桂,从冰裂纹景窗前望过去,满眼青黄红绿。
走过抄手游廊,清水池中红鲤游曳,短桥的另一边,浅水池塘里倒映出满园秋色,两只凤头白鸭游行在青黄相接的纹理间,水面上泛着粼粼的波光,细碎又温柔。
崔妤蹲下身子,抬手拨了拨清水,声音低低地道:“秋天真好。”
裴肃也陪着她蹲下,细心地为她托起裙摆,以免落到地上。
他转过头:“为什么好?”
崔妤歪头笑道:“不告诉你。”
喜欢的人日日常在眼前身边,便是寻常风月,也是最好时节。
何况是秋天,日子澄澈明朗,风物疏旷温柔。
裴肃将她被风吹乱的鬓发别到耳后,看着她洁白的耳垂,昳丽的眉眼沉静温和。
他想,秋天很好。
但是不如他的阿妤。
第106章 生辰 一
和宫中一样, 定京城里也已经是一片秋光晴好的纷繁光景。
走街串巷卖花的小姑娘,早已经换下了竹篮里的荷花青橘,重新装盛上了各色的菊花与银杏石榴。
往年这时候, 王纪中都会出门采买菊花,送到夫人院子里。然而如今, 他却是再没有这样的心情了。
他正焦急地坐在书房里,等待着身边人去大理寺探查的消息。
听见外头响起敲门声,他连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拉开门, 神情警惕地左右看了看, 发现并无异样之后, 方才看向来人:“如何?”
林渡面有忧色, 恭谨垂眼:“回大人,大理寺的人说……说许将军已经认罪伏法了……”
王纪中抬起眼, 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他张大了嘴:“不……怎么、怎么会……”
当初那刀上明明淬了毒, 怎么会一刀捅下去,裴肃仅仅只是流了点血……许龙楼对裴肃明明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怎么会如了裴肃的意认罪……
那下一步呢?
他用力咬了咬舌尖,想借此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接下来……裴肃是不是就要拿着许龙楼的供状来找我了?我该怎么办……先生、先生您有大才,这次您一定要救救我啊!”
他慌乱地扯住林渡的衣袖, 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眼里隐隐透出一股癫狂的神意:“许龙楼完了……下一个是不是就要轮到我了……”
“我不能死,我不想死……我若是死了……我若是死了……”
他若是死了,他的妻儿, 在这王家如何能活得下去?
林渡微微笑着握住他的手,他嗓音平静轻缓, 与王纪中的慌乱形成鲜明对比,一开口,就让王纪中的心缓缓镇定下来。
他道:“大人何须惊慌,您与许龙楼暗中结盟,昨夜在朱雀楼刺杀太子殿下,虽然失败,但这也是您的机会啊。”
“机会?”王纪中迷茫抬眼,他现在方寸大乱,已经没有办法思考任何事,只能呆滞地听林渡往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