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机会。您想,这难道不是您交给三皇子的,最好的一张投名状吗?如果三皇子决意保您,谁又敢和您过不去?”林渡循循善诱。
王纪中重重地喘了口气,但是难得地,他从林渡如寻常一般平稳的语气中感受到了些许安心。
“是啊……这确实是一个机会……”他喃喃道,“但我还是要先试探一下王家的态度……”
能借这个机会攀上三皇子的高枝固然好,但他毕竟也不能越过了王家做主的那几位,否则将来恐怕遗祸无穷。
林渡垂眸笑道:“这是自然。”
王纪中打定主意,一刻也不能多等,当即便出了书房,往老太爷的院子里去。
王家如今明面上做主之人是太傅王崇,但只有真正接近了权力中心的人才知道,这偌大的王家,如今还是老太爷王敷说了算。
王敷年轻时,也曾是定京城里首屈一指的世家天骄,他先后曾做过大理寺卿,锦衣卫指挥使,吏部尚书,直至最后登上首辅之位,宦海沉浮四十年,多少人来了又去,有人光风霁月,到头来声败名裂,也有人风光一时,悲苦一世,唯独他,始终在这朝堂之上屹立不倒,架海擎天。
若非最后为了给家中子侄让路,他如今,应当还在那朝堂之上,受众人景仰。
王敷正在院子里作画。
经由身边的老仆提醒,他才想起王纪中是谁。
王家的人太多了,似王纪中这样,一把年纪高不成低不就,在朝中占着个官位的,就和池子里争食的鱼一样,一网撒下去,都不知道能捞起多少。
王敷对他们的名字从来没有留心过。
王纪中由下人带着进了松竹轩后,见着老太爷正立在石桌前,挥毫泼墨,笔走龙蛇,不敢轻易上前打断,只好候在一旁,直到日头隐隐西斜,老太爷终于有了停笔的意思,他才谨小慎微地抬起手,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走上前去,低声唤道:“老太爷。”
他微微弓着腰,头也低下去,做足了谦卑恭敬的姿态。
王敷颔首应了一声。
王纪中从衣袖里掏出一方白玉印章,双手呈奉到他眼前,小心翼翼地笑道:“听闻叔父喜欢收集印章……”
他方开口,便被王敷随意投来的清淡一瞥吓得止住了话头,讪讪地捧着印章,不敢再往下说。
况且这印章来得也不光彩,是当年他让人假扮山匪,杀了沅州凌氏一家,从凌家府库里搜罗出来的玩意儿。
也怪凌家人不识相,他想要沅州的漕运生意,让人好好去和凌家人谈,也答应跟他们七三分成,偏偏凌家人咬死了不肯松口,他也没办法,只好送他们上路。
其实这也没什么,成大事者,哪个手里不沾些血。
但面对王敷,他把不准他的态度,更恐他对此忌讳,于是只好秉承着少说少错,不说不错的原则,默不作声立在一旁。
王敷看了眼他手里捧着的白玉夔龙纹印章,赞道:“质地甜润通透,刀工贯连精湛,古雅清逸,倒是佳品。”
他说完,却也没有要接的意思,淡淡笑了笑:“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找我,恐怕不只是为了献这么一方印章,有什么事便直说罢。”
他虽心神全在作画上,但也能看得分明,这个旁支过来的侄儿,看似恭敬有礼,沉得住气,一直候在一旁,直到他画完停笔才上前,但他眼里的焦躁不安却掩盖不住。
王纪中闻言,终于忍不住,双膝一曲跪在了地上,涕泗横流地将自己这些日子做下的糊涂事全盘托出,末了,他更是声泪俱下地道:
“侄儿糊涂,犯下如此大错,不仅未能为我王家搏一个锦绣前程,反而引火烧身……事到如今,侄儿纵是身死也难以谢罪,然而东宫到底捏了侄儿的把柄,侄儿恐怕,他们会借此对付王家……”
王敷哼笑一声,已经松垮的眼皮垂塌堆叠在眼角,他眼也不抬地问道:“你自己做下的错事,与王家何干?若是真存死志,想来你今日也不会踏足此地。说说吧,你想做什么。”
王纪中抬起头,声音极轻地开口:“侄儿、侄儿想进宫,求见三皇子……”
几乎是一霎之间,王敷便明白了他的用意。
“料想王家保不下你,便想去走三皇子的门路?”
不得不说这是一步好棋。
王敷转动着有些浑浊的双眼。
王家一心想将三皇子推上储君之位,然而他对此事,似乎并不太热衷。就拿年初的事来说,太子离京,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五皇子与九皇子,都使出了浑身解数,一边结交朝中大臣,一边派人打探太子行踪。偏偏三皇子风雨不动安如山,说自己要坐山观虎斗。
纵使是王敷,也看不明白这个外孙的心意。
这倒是个机会。
三皇子如果保下王纪中,便能证明,他对那个位置,并非无动于衷,与此同时王家对他也会更为忠心——今日他能救王纪中,将来他就能救第二个、第三个王纪中。
王纪中见他沉吟良久,自觉无望,不由得面色灰白。
然而下一瞬却听得那坐在竹椅上的老者道:“去吧。”
他顿时抬起头来,欣喜若狂地道了声是,复又起身,郑重拱手,而后方才退下。
出了松竹轩,几乎称得上是劫后余生的喜悦,充盈了他的内心。
他步履轻快地吩咐人备马,往宫中行去。
林渡候在松竹轩门口,见他这样,便知事成,轻声笑笑,而后回了自己的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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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纪中?他来做什么?”
毓庆宫里,裴敬听见宫人的禀报,眯了眯眼,与身边的人道:“本宫想起来了,就是他勾结许龙楼,在朱雀楼伏杀太子?”
裴肃遇刺的事,早已经朝野皆知。从昨晚开始,大理寺就一直戒严,谢春山和崔慎微两个人在里面待了一整晚,天刚亮才各自打道回府。这种情形……就算是傻子也知道大理寺里关了个棘手的人物。
没费多少心思,裴敬就让人打听到了事情的始末,也就是许龙楼誊下罪状后不久,他知道了王纪中这个名字。
侍立在他身边的人并不言语,只低头擦拭着怀里的剑。
裴敬笑了一声,也不需要她回答,抬眼对前来禀报的宫人道:“让他进来吧。”
他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货色,敢把手伸得这么长。
得了准许,王纪中进到殿中,便看见坐在窗下的裴敬。
他在王家并不算排得上名号,纵然手里握着沅州那块地方,但他毕竟还没经营出什么名堂,是以按辈分而言,他或许也勉强能算裴敬的长辈,但相较于王太傅,他这么个小人物,在皇子殿下面前,可丝毫不敢摆出一丁点长辈的架子。
他拱起手,长长地朝裴敬作了一揖。
裴敬笑着将他扶起来:“舅父见我,何须行这样大的礼?”他笑意吟吟地道,“听闻昨晚朱雀楼刺杀,这其中也有舅父的手笔?倒是不曾想,王家之中,居然还有舅父这般人物。”
从听到“舅父”这两个字开始,王纪中便满脸通红,心神激荡,论起来,太傅才是这位皇子殿下正儿八经的舅父,他一个旁支出身,殿下见了,肯唤他一声“王大人”已是给了天大的面子,如何、如何竟礼待至此?
他飘飘忽忽地想,看来殿下对他的行事,是十分满意了。
他抬起头,诚挚地道:“微臣只是想为殿下分忧而已,只可惜昨夜事败,否则今日,朝堂之上,众臣便该尊您为储君!”
若说他起先还只是想找到三皇子,为自己博一条活路,然而现在,他却真的开始将自己放到了裴敬谋臣的位置上:
“裴肃此人,心性残暴,这些年来,朝中怨声载道,正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今日是我,不知他日又会有谁设下杀局。但在微臣心中,唯有您堪当大任。”
这话却是不假。
在王纪中看来,宫中余下两位皇子,一位五皇子虽则母妃出身不错,但无奈他自个儿是个六岁玩炮仗都险些把宫殿点燃的蠢货,至于九皇子更不必说,年初他做事太不干净,听说太子回宫后所做第一件事便是拿他开刀,将他送到了素以治军严厉著称的卢将军帐下,到现在只怕不死也脱了层皮。
唯独三皇子,心性出众,智谋过人,是最好的储君人选。
裴敬玩味地笑了笑:“尊我为储君?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他忽然猛地一抬腿,重重踹上王纪中的心窝,直将他踹倒在角落里的香炉上,然而他语气却仍然是轻慢悠然,并不见怒,他问:“皇室立储,也是你配置喙的?”
他起身,走过去,鞋尖碾上王纪中的手,复又问道:“谁给你的胆子,居然敢对裴肃动手?”
在他身后擦剑的少女终于在这时候慢吞吞地抬起头,她皱了皱眉,疑惑地看向他:“你好像很讨厌他?需要我帮你杀掉这个人吗?”
王纪中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他感到自己的手指骨几乎要被裴敬碾碎了,钻心的疼痛使他无力叫喊出声,他只能面带希冀地看向裴敬,希望他能饶他一命……
然而裴敬却只是温声道:“动手吧,但最好留个活口。”
“哦。”少女点了点头,手执长剑,起身一跃,一剑刺进男人的胸膛,想起来裴敬说的要留个活口,于是又及时停下,将剑拔了出来。
她歪了歪头,看向裴敬。
裴敬十分识趣地拊掌笑道:“枝枝好厉害。”
“剑又脏了。”被唤作枝枝的少女抿着唇,很不开心地道。
裴敬从善如流:“那我帮你擦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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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敬原想让王纪中死在毓庆宫,后来想了想,又觉得脏了自己的宫殿不划算,于是便让人将这老匹夫送去了东宫。
东宫里,临渊看着几乎只剩下一口气的王纪中,嘴角微抽:“三皇子这是什么意思?”
裴肃淡声道:“不想与孤撕破脸的意思。”
他嗤了一声:“让守在王家的人撤回来吧,至于王纪中,让临渡回来,送他上路。”
“那王家呢?”临渊下意识地问道。
裴肃皱眉,抬眼,不耐烦道:“还用孤教?”
临渊嘿嘿一笑,明白了自家殿下的意思:“那属下还是先让王纪中将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干净再让临渡回来好了。”
王纪中虽然未必知道王家太多秘辛,但他们本意也不是想扳倒王家,借他一命敲山震虎便足矣。
“对了,”临渊想起来方才来时路上发生的一桩事,又道,“贵妃派人过来,想问您今年生辰打算如何操办。”
裴肃生辰就在八月末。中秋过后,宫里的头一桩大事就是太子生辰。
然而裴肃对生辰的事一向不注重,每年宫中为他大办生辰宴,他自个儿却连面也不肯露,几年下来,每过中秋,贵妃就开始发愁。
若是为他办生辰宴,群臣恭贺,太子却不到场,说出去还是她不够称职的缘故,但若是不办,朝中又该对她有非议。
“让她不必操这个闲心,东宫会看着办。”裴肃语气淡淡道。
以往他独自一人,生辰过与不过都无甚区别,然而如今他有了家室,东宫里也该热闹热闹了。
借着他生辰的名头,将崔家父子接进宫来一同用餐便饭,阿妤心里定然也会高兴。
想到阿妤,他神情柔和下来,问道:“太子妃知道孤的生辰了吗?”
临渊愣了愣。
他这几天一直都在忙王纪中与许龙楼的事,哪能知道太子妃知不知道殿下生辰。
不过……今天太子妃还问了他秋猎的事,秋猎可是在殿下生辰后头,没道理太子妃知道了秋猎,不知道月底是殿下生辰吧?
他犹犹豫豫地想着,为了谨慎起见,也不敢轻易开口,好半晌,他方才道:“应、应当知道吧?”
眼见殿下的眉头又有皱起的趋势,他连忙开口补救道:“依照太子妃对您的上心程度,她怎么会不知道?”
大不了他下去之后旁敲侧击一番,说什么也得让太子妃知道得清清楚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