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妤好笑道:“什么叫瑶芳殿里那位?她可是你妹妹。”她说完,轻哼一声,撅了撅嘴, 望着他,“你教不教?不教我走了。”
裴肃默了默:“教。”
“想画什么?”
崔妤朝他仰脸一笑:“画……画鸭子!。”
“鸭子?”裴肃蹙眉。
栖霞轩里养了鸭子不够, 如今还要画鸭子?怎么不见得对他这么上心?
崔妤看着他的神色,试探着道:“你要不喜欢的话,那,画别的也行,画眉?喜鹊?白鹭?鹤?你喜欢什么?”
裴肃见她也不是真想画鸭子,于是道:“鹤吧。”
他幼时和霜天樵客张延学画,山水花鸟都平平,唯独鹤画得最好。
他说罢,便起身将案上的典籍书信收拾到一边,而后铺宣研墨,随即递了一支饱蘸焦墨的狼毫给崔妤,提笔与她道:“画鹤要从鹤喙画起,中锋运笔,然后画上眼睛。”
他一边说,一边在纸上勾勒出鹤喙与鹤眼,然后调曙红点染出头顶。*
转过头,却看见崔妤捏着笔,笔头抵在脸边,还不知道该如何下笔。
裴肃见状,索性去到她身后,握住她的手,教她该如何运笔勾勒鹤喙与眼睛。
崔妤望着他握住自己的手,不禁有些分神地想,他的手指好长啊,温白如玉,看起来是十足的文人气性,但她知道,这隽秀的一双手,也能挽弓执剑,翻云覆雨。
但也曾给她披过衣裳,剥过橘子。
“专心。”
察觉到她心思不在纸笔上,裴肃出声提醒。
崔妤扁了扁嘴,看着纸上的画,打起精神,直到裴肃握着她的手画完了一整只鹤,她才转过头,以手托腮,眼里盈着温软的笑意,声音轻快地问他:“裴肃,你是不是很喜欢我?”
裴肃不作思索,从喉中逸出一声低哑的“嗯”。
“你会一直喜欢我吗?”
“会。”
“只喜欢我一个?”
“对。”
崔妤眼里的笑意几乎快溢出来。
她仍然觉得两个人若在一处,要谈将来与以后,实在是太虚无缥缈的事情。但大抵是因为她现在也很喜欢裴肃,所以在从裴肃肯定的回答中清楚地捕捉到他对自己的爱意后,竟也愿意相信一回。
上天啊。
她真的想和眼前这个人,白首同心,恩爱不离。
她又问他:“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呀?是不是从第一次见我的时候?”
她问完,又语气低落:“肯定不是。”
明明上辈子两个人也见面了。
但她却成了齐今毅的妾室,没能和裴肃在一起。裴肃呢?肯定娶了别的贵女做太子妃。
她低下头,越想越觉得难过,眼底忽然落下泪来,但又不想被裴肃发现,于是只低着头,悄悄抿唇,抿去落到唇边的泪水。
“当初如果不是我死皮赖脸,百般努力,你如今肯定已经娶了旁人。我不过是出现得早些而已。”
崔妤说完,气闷地闭上嘴。
她不该说这些的。
她想,她现在这个样子肯定很不好看。可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会这样患得患失。
她放下笔,匆匆道:“不画了,我……”
“你什么?”裴肃出声打断她,双手捧起她的脸,看见她脸上的泪痕,叹息似的问她,“怎么哭得这么可怜?”
他缓声道:“不是从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你,但是从第一次见面起,就觉得你和旁人不同,后来对你,总十分留心。”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
那时候留心是真的,却也没有十分。觉得她和旁人不同也是真的,却是觉得她身上有种不同于旁人的愚蠢与天真。
他这一生,从不屑于矫饰言辞,唯独今日这般言语,只为了哄心上人高兴。
他继续道:“如果没有你,那也不会有旁人。”
“况且,你出现了。”
裴肃不信因果神佛,但自从确定自己的心意之后,他时常会想,也许崔妤出现在他的命中,是注定之事,于是也注定他这一生,情之所钟,唯她而已。
他见过她被婢女逗笑,前俯后仰的样子,也见过她哭得厉害,眼泪鼻涕糊成一团的样子,陪她走过肃穆的宫道,也陪她走过市井街巷。没有人比他更知道她多么聪慧而坚韧,也没有人比他更喜爱她柔软的内心。
他已经没有办法想象,如果崔妤不曾出现,那么他如今,会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
他低下头,轻缓地吻去她脸上的泪,声音愈发低下去:“阿妤,我很难清楚地确定,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
“或许是在昭徳侯府,你为了躲避姜明佩的算计,深夜泡在湖里被我撞见的时候,或许是老夫人寿宴当天,在镜堂外,你躲在杜鹃花丛中仰脸朝我笑的时候……这样的时候太多了,在我尚未明确自己的心意之前,我肯定已经对你动心过无数次。”
崔妤眼眶红红地望着他。
她想问他,怎么知道她深夜泡在湖里,然而刚想开口,又没忍住,吸了吸鼻子。
“那你呢?你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裴肃不想她哭下去,换了话题,想转移她的注意力。
崔妤睁着红通通的眼睛,呆呆地顺着他的话回想。
想了好半晌,她才终于发现,原来裴肃说的不是虚言。
她无法确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裴肃的。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也许是在妙华寺里,你为我挂上那只木牌的时候?”
裴肃微微弯唇,笑了笑。
他没有告诉过崔妤,他这人从来不信神佛,然而在那天,他亲手为她写下祝愿之时,心中唯一所想,是希望神佛有灵,予她欢喜安宁。
“那看来妙华寺求姻缘,果真灵验。”他这样说道。
他说完,又伸指刮了刮她的鼻子:“分明这些天被冷落的人是我,怎么就轮到你在这里患得患失了?”
崔妤眼眶还红着,闻言,心虚地笑笑,回身转头,拿起笔,小声道:“好了,你别弄我,我还要画。”
她刚哭过,这会儿说起话来,嗓音绵软,字句粘连在一起,听得裴肃心软得厉害。
他轻“嗯”一声,握住她的手,道:“我教你。”
然而裴肃做学生时天资过人,做老师却只能是差强人意。
他教了崔妤整整一天,眼睁睁看着崔妤已经能将他教给她的技法复诵下来,然而笔落到纸上,还是一塌糊涂后,终于忍不住语气诚恳道:“要不还是画鸭子?”
“不要,就画鹤。”崔妤声音闷闷地开口。
她性子坚韧,虽然平常大多数时候都懒洋洋的,兴致上来了便侍弄花草,读书写字,没兴致时便在躺椅上听几个婢女念野史传奇消磨时间,又或者看她们搭衣裳首饰,但只要想做什么,不论中间过程多曲折,她最后都会做好,这裴肃是知道的。
然而等到了他生辰前一天,崔妤还在画鹤,裴肃终于有些沉不住气。
他状似不经意般对崔妤问道:“这几天总有人送拜帖来东宫,你可知是什么缘故?”
——还能有什么缘故,无非是知道他生辰在即,想来恭贺一番,顺便攀攀关系罢了。
崔妤笔下不停,一心二用,答道:“是为了重阳菊宴罢?或者秋猎的事?”
秋猎秋猎秋猎。
她就知道秋猎。
裴肃气闷:“这么想去秋猎?”
崔妤颔首:“是呀,我和绾绾约好了,到时候一起去看山上的柿子树,听说那棵树结的柿子又大又甜!”
又是裴绾。
裴肃眉头皱得更紧。
要不明日,不,今日就去和皇祖母说一声,让裴绾回燕地算了。
良久,他又道:“明日我不在宫里用膳,有些事要处理。”
崔妤头也不抬,十分善解人意地回答道:“没关系,你忙你的事就好,不用总想着陪我用膳。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裴肃:……
他最后一次问她:“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崔妤总算抬起头,迷茫地看向他:“八月三十一?还是八月三十?”她眉心紧蹙,似乎在很努力地思考,然后她婉声问道,“明天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裴肃冷哼一声,硬邦邦地回她:“没有。”
不过是他的生辰而已。
崔妤捏了捏他的手,讨好地道:“你别生气呀。”
“我没生气。”裴肃依旧是那副硬邦邦的语气,也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他又声音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我没生气。”
第109章 生辰 四
崔妤看他这样, 抿着唇,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心软, 于是哄了他好久。即便到了夜里,裴肃仗着她的心软, 得寸进尺地提了放在从前崔妤说什么也不会答应的要求,她也红着脸,眼眸如水,软着声音答应了。
翌日一早, 神清气爽的裴肃终于决定大度地将今天的事揭过去。
不就是生辰么, 年年都过, 也不稀奇。
他转过身, 亲了亲身边的小妻子,目光落到她轻薄罗衫下瓷白的肌肤上, 他低下头, 在那几道青红交错的痕迹上轻轻落下一吻, 珍重而温柔。
正当他准备起身,衣角却被扯住。
他回过头,看向崔妤。
崔妤还没睡醒,她闭着眼睛,一只手扯住裴肃的衣角, 一只手伸长了去捞床底的东西。
裴肃见状,挑了挑眉,却不言语,坐在一旁, 好整以暇地看她动作。
崔妤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从床底下捞上来了自己想捞的东西, 她翻了个身,双手将东西捧起来,仍然是很困倦的样子。
她将东西递到裴肃眼前,揉了揉脸,让自己清醒了些,而后方才软声开口:“裴肃,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她递给裴肃的是一盏圆形灯笼,褶皱的宣纸微微发黄,如果点上灯,看起来一定会像一轮昏黄的月亮。
灯上画了青松白鹤,青松是她一贯的画法,鹤则是用了裴肃教她的技法,取的是松鹤延年的意思,也有她希望裴肃,永如这松鹤一般,华茂皎洁的美好祝愿。
裴肃低下头,看了看手中的月亮,眉眼微敛。
“这些天,就是在忙这个?”
崔妤抬起因为久睡微微晕着颓红的眉眼:“嗯……?你不喜欢吗?”
她顿时凶巴巴地看向裴肃,似乎只要裴肃点头,她立马就要发作。
裴肃将灯盏放到一旁,随后将人揽进怀中,去亲她的唇角。
“没有,我很喜欢……”他笑着,声音沉哑,“只是我更不想你辛苦。”
崔妤环着他劲瘦的腰身,身子塌软下去,枕在他紧实的大腿上,小狗般依恋地蹭了蹭他的衣角,然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后,方才声音含糊道:“不辛苦呀,你喜欢我就不辛苦。”
她眼睛微闭,看起来快要睡着了。
裴肃抬手,缓慢地抚摸着她鸦羽似的长发。
他垂着头,看她娇艳软嫩的眉眼,没再忍心叫她。
直到天亮,崔妤才嘤咛一声,恍恍惚惚地睁开眼,裴肃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子,眼睑微垂,温声道:“还早,再睡会儿?”
崔妤摇头:“不睡了,今天是你生辰,再睡下去像什么样子?”
她一鼓作气,从床上坐起来,让行香进来伺候自己更衣。
两人一同用过早膳后,便去到花厅里,这时候崔慎微与谢春山已经到了。
今日东宫事务繁杂,往来宾客也多,依着裴肃的性子,只怕一开口就要将今日来恭贺他生辰的臣工们气个半死,谢春山还指望他顺利无阻地登上帝位,可不想看见那般场面,于是便想着早些过来,在一旁为自家殿下周全一二。
崔慎微则是想来看看妹妹。
几人见了面,谢春山向太子与太子妃见过礼后,便与裴肃开始谈起今日赴宴的宾客来,崔慎微于是顺理成章地在一旁与妹妹寒暄,问她今早吃得什么,又说近来天气渐凉,一定要勤添衣裳。
几人说着话的功夫,大臣们便也就携着各自家眷陆续到了。
崔妤于是在裴绾和崔织鸳的陪同下,去接待各位夫人及小姐们,带着她们一同在东宫里游园赏花,直到快开宴时,她方与众人一道去了宴厅。
待众人入座,崔妤正要偏过头吩咐下人开宴之时,裴敬却拎着一只母鸡款步行来。
崔妤见状,微微蹙眉,裴肃却先借着衣袖的遮掩捏了捏她的手,用眼神示意她没事。
座中众人也纷纷低声议论开来:“三皇子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这鸡是什么珍禽?”
“说得有理,毕竟是三皇子,出手肯定不能寒碜了。”
裴肃低声与崔妤笑道:“下头那帮蠢货肯定在猜测这鸡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