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她这花楼开张三年头一回遇着这种客人,但毕竟是开门做生意嘛,什么样的生意不能做?
只是……她暗暗打量了一番这位小姐,心下忍不住感叹,生得这般姿容,她家夫婿还能生性冷淡,不近女色,莫不是不举吧?
阿弥陀佛。如果真是这样,那也太暴殄天物了。
按下心里的想法,她将这位小姐带上了三楼的雅间,又点了十个姑娘,让她们到雅间里伺候。
姑娘们也是头一回遇到女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最后还是为首的一位姑娘上前,软声询问姜妤想要她们做什么。
姜妤将早先在楼下和鸨母说过的话,又同她们讲了一遍,然后道:“今日我备了一桌酒席,想要做些出格的举动,只是苦于实在不知该怎么做,还请姐姐们教我。”
姑娘们一听,纷纷表明这事包在她们身上,然后又问姜妤是想要含蓄一点,还是要奔放一点。
“含蓄些就行。”姜妤连忙道。
“我看小姐也是高门出身,既要含蓄,那就要以有心扮无心,最好的法子就是你为夫君斟酒时,佯装不小心将酒水洒到他身上……”
姜妤打断她:“姐姐兰心蕙质,这个法子好。只是我不大会,可否请几位姐姐给我示范一回。”
“这有何难?”
众位姑娘们说完,便开始笑着给姜妤演示。
观摩完她们的表演之后,姜妤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果然是纸上得来终觉浅。
她看话本子的时候只觉得容易,这会儿被姐姐们手把手地教过之后,她才知道原来这里头这么多门道,每个动作每个眼神都有讲究。
出了撷芳阁,姜妤信心满满地往燕归楼走去。
燕归楼里,裴肃已经在姜妤定下的雅间里端坐着了。
听见门外有响动,他懒怠抬眼,见着姜妤走进来,不由得冷笑:“从未听说主人宴客却晚至的道理,姜小姐还真是让我开了眼。”
从来是旁人等他,这还是第一次,居然敢有人让他等着。
姜妤笑了笑:“但是想必七公子大人有大量,不会与我计较这种小事。”她满怀期待地道,“这家燕归楼做的松鼠鳜鱼和虾仁豆腐,蜜汁火腿,翡翠包子都是一绝,一会儿七公子可要好好尝尝。”
裴肃不置可否。
要说食脍精细,天底下还有什么地方比得过宫中?
他坐在姜妤对面,一面慢条斯理地品茶,一面等着姜妤开口。
他很好奇,姜妤上回给他送了桃花糕,上上回给他送了荷包,这次呢,她又要送什么?
然而裴肃等来等去,等到小二将菜端了上来,却还是没等到姜妤有所表示。
他放下茶盏,正要说话,却见姜妤已经将筷子伸向了桌上的蜜汁火腿。
等到姜妤欢快地伸出筷子夹向第六道菜,裴肃默了默,忍无可忍:“特地请我出来,你就没什么话想跟我说?”
姜妤眨了眨眼。
她应该有话和他说?
对噢,好像是有的。
想起自己在撷芳阁里收获到的学习成果,她恋恋不舍地放下手里的筷子,迎上裴肃好看的眉眼,糯声道:
“上次在扶松苑里,我还以为七公子是戏弄我,想看我出丑,没想到后来请大夫看过,我果然是有脾胃湿寒的毛病。”
“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敬七公子一杯,多谢七公子当日的好心。”
她说完,就要起身为裴肃斟酒。
第14章 耐心
裴肃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姜妤想起自己在撷芳阁里学到的经验,手下一抖,壶里的酒就洒了大半到裴肃衣服上。
她弯下腰,慌乱地用绢帕擦拭着他身上的酒水,一边连声说着抱歉,一边又怯怯抬起眼,楚楚可怜地望着他,似乎生怕他责怪。
裴肃看在眼里,只觉得好笑。
但凡姜妤在后宅里养得几分世家小姐的心性手段,便也该知道,这套戏码早就过时了。
哪怕是宫中最蠢的贵人,向他父皇邀宠的手段,也都比她高明百倍不止。
笨成这样,真是白瞎了这么一张芙蓉面。
他低下头,狭长的凤眸微眯,攥住姜妤的手,冷肃的嗓音里带了点淡淡的喟叹之意:“你还是没学聪明,不然早该看出来,这招对我没用。”
姜妤神情微僵。
她低下头,声音讷讷:“您、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裴肃笑了一声,将面前未动过的银筷塞到姜妤手里,温声玩味道:“你不必明白,但是姜妤,我这个没什么耐心,如果你下次的手段还是这么拙劣,你猜猜,我还会不会陪你继续玩下去?”
他笑得温和,但是眉眼间的沉冷却半分不改。
姜妤捏着筷子,跌坐在地上,她思考着裴肃的话,迟迟没能回过神来。
然而裴肃在说完这番话后,早已经起身离开。
临到门前,他鬼使神差地转过身,看了眼姜妤。
她还跌坐在那里,整个人看起来失魂落魄的,像只淋了雨的小兽。
啧。
他暗暗咂舌,不过是想刺激她一下,看看她还能有什么新鲜花样,现在看来,别是他刺激得太过了吧?
下一瞬,他推开门,临渊便关心地迎了上来,见着主子衣袍上深色的水渍洇了一大片,他连忙紧张道:“主子,马车里有备用的衣裳,属下去取来给您换上?”
裴肃抬手:“不必,回侯府。”
临渊低下头,退到一旁,道了声是。
两人走后,候在外面的阿措才敢进了屋子里。
一进门,她便看见自家小姐坐在地上,手里无意识地捏着一双银筷。她连忙走过去,声音不自觉地轻下来:“小姐,您怎么了?奴婢扶您起来。”
姜妤抓着阿措的手,好像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她吸了吸鼻子,有些想哭,又哭不出来。
她以为这次肯定没问题的。
她已经做了那么多讨厌的事,但是祝七却说他只是陪她在玩。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努力,其实都是无用功。自始至终,祝七都没有真正地把她看在眼里,他把她当成一个消遣的玩意儿,而她却还傻傻以为,只要她足够努力,一定能够如愿以偿,被请出侯府。
还有三天就是老夫人的寿辰。
她也没时间陪他玩了。
她眨了眨眼,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
阿措小心翼翼地拿出绢帕,想为她擦一擦眼泪。
姜妤却挥开了她的手,胡乱地拽着衣袖抹了把眼睛,然后站了起来。
“小姐,接下来咱们去哪儿?”阿措小心翼翼地开口。
姜妤抿了抿唇:“哪儿也不去,回侯府。”
阿措从来没见过自家小姐这般意志消沉的模样,当下也不敢多言,怕惹得小姐更心烦,两人方才回了扫云居,阿措便急急将行香拉到了一旁,掐头去尾地与她说了在燕归楼里的事,末了,又叮嘱她道:
“小姐心情不好,咱们还是在一旁待着,让她一个人静静吧,若是在小姐跟前,指不定她心里更不痛快。”
行香想了想,觉得也是这个道理:“那我去厨房点几道小姐爱吃的菜,等晚些时候说不定她见了会高兴些。”
她说完,又担忧地望了一眼坐在窗下郁郁寡欢的少女。
窗外杏花如云,春日下午和煦的阳光透过杏树枝头的花叶洒落下来,姜妤坐在一片花影里,心情沉重。
她这一坐,就坐到了晚上。
行香与阿措也不敢上前打扰她,只让厨房把饭菜放在灶上用火温着,等小姐什么时候饿了想吃,再教底下的人传膳。
两人不知等了多久,总算见着窗下的人动了,立时欣喜地上前:“小姐可是饿了?奴婢这就……”
姜妤打断她们:“我出去走走,你们别跟着我。”
她语气坚决,阿措却还是不放心,正要说话,却被行香扯了扯衣角。
阿措顿时哑声,但眼里仍然是掩盖不住的担心。
姜妤看了她们一眼:“远远地跟着也不许,若是教我发现,往后你们便不必跟在我身边伺候了。”
她声音微冷,语气中暗含警告之意,听得阿措行香两人心头一震,连忙低声道:“奴婢不敢。”
姜妤这才满意地出了扫云居。
侯府里晚上少有下人走动,路边树枝上挂着几盏昏暗的灯笼,晚风吹过,灯笼就微微晃动起来,照得地上树影斑驳。
走过青石小径,穿过抄手游廊,便是积玉湖。
白日里天光晴好时,姜妤也喜欢来积玉湖,湖边遍植花木,灿如云锦,湖里养着二指宽的小锦鲤,游行在湖水青绿的纹理间,灵动可爱。
但是入夜后,这里却就只剩下湖水幽深,水中倒映出天边孤悬的春月,与岸边零星的几盏灯笼。
姜妤走到岸边,又犹犹豫豫地往回退了几步。
却没想到这一退竟退到了人身上!
她吓了好大一跳,捂着嘴转过身,待看见身后的人是裴肃后,她才拍着胸脯松了口气。
平复了心情之后,她便眼也不斜地从他身边走过。
她一句话也不想和这个人多说。
裴肃看着她的背影,饶有兴致地开口:“欲擒故纵?这是姜小姐想出来的新招数?”
姜妤闻言,停下脚步,恶狠狠地转过身,走到他身前,抬起脚用力地踩上他的脚尖,她抬起下巴,神情高傲地盯着裴肃,强装镇定地开口:
“你想多了,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本小姐耐心有限,不想陪你继续玩下去了!”
她把白天裴肃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姜妤觉得自己现在肯定神气极了,也威风极了,只可惜没有镜子可以让她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不过没关系,因为裴肃很明显是被她震住了。
他阴晴不定地看着姜妤,几乎是被她气得发笑。
“好,好,好!”他重重点了点头,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而后便负手离开。
等他走后,姜妤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心跳得好快。
好像要蹦出来了似的。
她站在原地,缓了好久,终于下定决心转过身,望着看起来幽深莫测的积玉湖,她咽了咽口水,按住内心的恐惧,一步步往湖边走去。
第15章 水中
裴肃走过青石小径,方才停下脚步。
他想起姜妤的神情和语气,当时只顾着生气,现在才觉得有些不对。
但是具体哪里不对,他却也说不上来。
他轻啧一声,转身往回走。
裴肃年幼时养过一匹小马驹,他很喜欢那匹小马驹,虽不至于喂食洗刷事事亲力亲为,但他每天一有空,就喜欢到马厩去看他的小马驹。
可惜后来那匹小马驹不知道为什么渐渐地不再吃东西了,一开始他没有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宫人来报,说小马病死了。
后来他几乎再也没有对什么人事产生过兴趣。
直到姜妤出现。
从姜妤第一次试图接近他开始,他就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让姜妤从此畏他如虎,敬而远之。
但他没有。
好玩的玩具不可多得,往往玩坏了就没有了。
他心里这样想着,回到了积玉湖边。
姜妤却已经不在了。
他心下有些失望,转过身正要走,却听见身后传来哗啦啦的响声。
他下意识回过头,循声望去,便看见水中探出一张姣美的脸。
是姜妤。
她头发湿哒哒地贴在脸边,瓷白的脸衬得她乌发如墨,唇红似血,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沉冷得过分。
她好像打了个寒颤。
也是,虽然已经是四月,但入了夜天气仍然带着凉意,更别提她这会儿还泡在湖里。
不冷才怪。
裴肃望着湖里的少女,很有闲心地想:她现在看起来可真狼狈啊。
但即便这样,竟然也不丑。
但是,大半夜不睡觉,来湖里泡着,这又是什么异于常人的癖好?
他正琢磨着,便看见姜妤又一头扎进了湖里。
裴肃来了兴致。
他今晚本来是有些失眠,才会想出来走走,但现在看见姜妤这个样子,他是彻底不想睡觉了。
姜妤反复地在湖里折腾了许久,才终于浑身湿漉漉地爬上了岸。
一上到岸边,她就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轻薄的春衫贴在她身上,正不住地往下滴水。
姜妤心情松快地想,这下好了,她今晚回去,明天就该病得起不来了。
病的时间再长些,她就能避过老夫人的寿辰了。
转念想到自己要受这样的罪全是因为裴肃,她又气不打一处来,恨恨地踹了颗石头到湖里:“最好别让我抓到你的小辫子!否则看我怎么收拾你!”
树影里的裴肃摸了摸鼻子。
虽然没有证据,但他觉得姜妤好像是在说他。
这天晚上姜妤回了扫云居,果然就发起了高热。
行香连夜出府请了柳大夫过来,煎了药端到小姐床前后,就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姜妤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声音闷闷地叫她:“行香?”
行香连忙应道:“奴婢在呢,小姐怎么了?是不是觉得药苦?您有什么想吃的吗?”
姜妤虚弱地笑了笑:“我没事,就是想让你别哭了。”
她太熟悉行香这个样子了。
前世她病得躺在床上起不来身,行香便总是这样,一个人偷偷在她床前低着头掉眼泪。
那时候她常常没精神,说不了两句话就觉得困乏,也不是什么姜家二小姐,只是侯府里一个失了势的姨娘,想要什么都没有,想做什么也不行。
但现在不一样了。
捱过这三天,她就找借口回姜家,再慢慢筹谋以后的事。
虽然身上难受得紧,又头疼又脑热,但是想到以后,姜妤就觉得浑身充满了劲。
行香还在自责:“若是奴婢跟着您就好了……”
姜妤听了想笑。
若她真让行香跟着,那这场病还怎么生得起来?
“不妨事,哪就那么娇气了?不过是泡了会儿湖水而已。只是可惜,姐姐送我的簪子还是没捞上来。过几天就是老夫人寿辰,我却在这个节骨眼上病了,还希望她老人家不要怪我不懂事才好。”她温温柔柔地说道。
屋子里昏黄的烛火映照着她苍白得没有血色的眉眼,让她看起来纤弱得像一尊易碎的琉璃美人。
“这等事谁能料得到?老夫人若是责怪您,那才是真的没道理。不过柳大夫说了,这些时日您得静养,明日一早奴婢便去雁园,和大小姐说您后面不能去寿宴上为老夫人祝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