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河愣在原地:“你在做什么?”
盛骄回他:“我在数钱。”
游河又问:“你哪里来的钱?”
这一张张的钱票子看起来都十分老旧了,却又被主人十分爱惜地叠好。他心里闪过一丝念头,却又没抓住。
盛骄直接告诉他:“我从周大贵的小金库里拿的。”
游河突然怒了,他上前来打开床头柜,看到里面的钱袋子不翼而飞,又回过头来看着盛骄手上的袋子,气道:“你凭什么拿他的钱?”
盛骄头也没抬:“我凭什么不能拿?”
游河抿直唇角:“那是他的钱。”
游河抬手就想抢过桌子上的零钱,盛骄啪地一下打在他的手背,双目直视他:“死人给活人让道,自古以来都是这样。”
“明明不是的。”游河再没文化也听过这句话,“明明是死者为大,哪有死人给活人让路的道理。”
盛骄笑了:“不是文盲啊。”她继续低头整理钱袋子:“那就换句话‘请人办事,拿人钱财’。”
游河就站在原地看她,半晌后靠在她旁边坐下来,有些迟疑地问她:“那你是怎么被请过来的?”
盛骄掀起眼皮看他一眼,游河不知怎么的,神情有些窘迫,但还是十分执着地问她:“你看见过他们吗?”
这人还真信了?
盛骄看着他的眼睛,笑了一下:“我看到了。”
这一次没等游河继续发问,盛骄自己就说了:“盛迎递说她应付不来,周大贵说他没出息,两人在我面前哭哭啼啼的,哭得我头痛,我没办法就答应了。”
游河又问:“然后呢?”
“然后?”盛骄想了想,“然后他们俩跑到黄泉路那边,转世投胎了。”
“哦。”游河哦了一声,久久没有说话。
然后他起身去了外面,盛骄不知道他去做什么了,只知道自己不要看小孩子的笑话。
按照她的经验,在小孩子哭的时候上去嘲笑是会被报复的。
她耸了耸肩,继续自己的整理大业。
一共是两百四十五块九毛三分,加上之前的一百七十五块六毛八分。
才四百来块钱啊,盛骄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少的钱。
现在是76年,这场运动接近尾声,高考也即将恢复,这几年还会发生一些大事。
盛骄一边思考,一边想拿出纸笔来记录,顺便她还想找到地图,看看自己到底在哪里。
“游河??”
游河这小子呢?要哭这么久的吗?
被她认为还在小角落里哭哭啼啼的游河正在后山里面。
这边的山很深,游河走得很慢,周二奇在旁边跟着他:“老大,你往山里来做什么?”
游河示意他:“我们在山上做的陷阱应该有点野味了。”
周二奇想扶着他,但游河躲过去了,他只能摸着后脑勺说:“老大,你叫俺过来不就好了。”
游河和他解释:“我还想摸两个野鸡蛋,上次在草丛里面看到,怕你不晓得位置。”
周二奇这才哦哦了两声,他一向是很信游河的,村子里数游河长得最俊,也最聪明。
家里奶奶说是天上的神仙给大贵叔送了个小童子过来,给好人做伴。
本来游河长得就和这个村子格格不入,俊眉修目,又听见老人家这样讲。
他们都觉得游河是天上小神童。
小神童和他们很不一样,聪明得很,在集会上听那些猎户说了两嘴就知道怎么上山打猎。
这些年来带着几个娃娃偷摸吃着肉,家里人看见了也是帮他们打掩护。
谁家老人不想自家的孙子多吃些肉,吃壮实一点,多吃一点,才能在这个年代活下去。
他们在山上挖了陷阱,外面铺着一层薄薄的枯草叶子,放下一点稻谷壳,里面又用削尖的竹子倒插起来,只要野鸡扑上去,就会掉入陷阱里面。
削尖的竹子没有做很长,洞有些深,受了伤的野鸡自然跑不出去。
有的时候还能抓到点野兔子和貂。
隔着不远,就听见陷阱里面有野鸡翅膀扑腾的声音,周二奇欣喜道:“老大,俺听见响声了。”
“里头指定有东西。”
他们走近扒开上面的草叶子往里一看,里面有两只山鸡!
灰色的羽毛都掉了不少,周二奇正想抓上来时,游河制止道:“先去摸野鸡蛋,再来拿野鸡。”
周二奇心想也是,捧着野鸡去摸野鸡蛋,容易让鸡给跑了,但他确实是心痒痒,野鸡肉啊,家里也好久都没吃肉了。
游河看他的馋样就说道:“你到这里守着吧,我去拿几个野鸡蛋就过来。”
周二奇嘿嘿一笑,还是跟了上去:“老大,俺跟你一起吧。”
他大哥现在腿脚不好,他还是分得清主次的。
游河顺着树上的印记往上次那个地方走去,走了没多久,就看见一个小鸡窝在里面,见他们过去,那野鸡扑腾一下就飞走了。
周二奇一脸遗憾:“早知道这里还有野鸡,就应该拿个网兜过来。”
游河倒是没在意,和他解释:“留着给下蛋的,不要抓完了。”
鸡窝里面有十来颗野鸡蛋,游河拿了四个,给周二奇四个,留了几个给野鸡继续孵着。
周二奇看着留下的野鸡蛋也是遗憾,但他也知道要给野鸡留点,免得它们不愿意下蛋了。
他一边走一边说:“老大,什么时候野鸭接着下蛋,上次在那河上面摸了不少野鸭蛋,现在可以去了吗?”
游河回他:“应该快了,回头去看看。”
“得咧!”
野鸭喜欢把蛋下在那个芦苇摊里面,他们在平坦的河面上摸了一次野鸭蛋后,特意把一群野鸭赶到树林子里面的小河旁边,只有他们村几个知道。
不然好几个村的人上去摸鸭蛋,他们只能分到几个。
等两人把陷阱里面的野鸡抓上来,用树藤捆起,又把陷阱上面复原起来,撒了一把稻谷壳在上面。
回去的路上,游河还找了点松蛾子摘下,递给周二奇一把。
周二奇看了两眼:“大哥你自己吃吧,你想炖汤给嫂子喝吗?”
其实盛迎递比他们大个几岁,其实和姐姐差不多。
这个松蛾子是好物件,很补的,山里也比较少,外面的人都不怎么知道。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把鸡蛋也分给游河:“大哥你都拿去。”
游河摆了摆手:“没事,我这次拿半只鸡,剩下的你们几个分可以吗?”
周二奇把两只鸡都给他:“老大你都拿去,俺们不会在意的。”
游河也没客气,把鸡蛋都给他:“你们去分鸡蛋吧,下次有东西留给你们。”
周二奇还是留了两个鸡蛋给游河,憨厚一笑:“老大,那我先走了。”
等盛骄在房间里睡一觉醒来后,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鸡汤味道,她循着味道走出来:“游河同志,你在做什么啊?”
他皱着眉:“别这么喊我。”
盛骄看了眼锅子里的汤:“那喊你什么?”
游河垂着眉:“就叫我游河。”
“行吧。”盛骄问他,“你哪里来的鸡啊?”
游河指了指后山:“去山上抓的。”
盛骄来来回回看了他一遍,夸赞道:“不错啊,还能到山上抓野鸡。”
游河嘴角扯动,正想说些什么
盛骄接着说:“你还能拖着断腿上山抓野鸡,确实不把命当命啊。”
游河嘴角一丝弧度僵住。
但盛骄只是轻飘飘说了这样一句话,眼神又转向了锅子里:“里面不放点丹参、黄芪、当归什么的吗?”
游河硬邦邦回她:“没有。”
盛骄有些诧异地看他一眼,游河又解释道:“这些中草药很贵的。”
盛骄还是那个眼神,只是视线下移,挪到他的鞋子上,指着他的鞋子:“你这脚底下踩着的不就是吗?”
??
脚底下??
游河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只见自己鞋边有一簇紫色的花瓣,他有些不解:“什么意思?”
盛骄蹲下身,把那片紫色的花瓣捡起来:“这个啊,你不知道是什么吗?”
游河看了眼:“这个是山边上的野花。”
“小文盲啊。”盛骄语气不明,“这是丹参,去给我摘一点止血。”
游河捏着这片紫色的花,抿直了嘴角:“药店卖的是干的......”
所以他想说自己不认识很正常吗?
盛骄没理他,接着说:“去挖根,仔细一点挖。”
游河应了一声,就要转身去帮她挖一点。
她捏着下巴,又把游河叫回来:“你们这很多这个野花吗?”
游河说:“很多。”
盛骄:“你们都不认识这是丹参?”
游河摇头:“不认识。”
盛骄:“村里没个医生,赤脚大夫?”
游河继续摇头:“没有。”
盛骄摸着自己下巴,半晌后说:“带我一起去看看。”
第4章 丹参
半山上都是这种紫色的花,大部分村民都不怎么在意这种紫色的花。
不过都是山上的野花,像是野菊花那些,还有人摘一摘晒干了泡茶解渴。
但这种紫色的花,不能吃又不能用。
早些年还有小姑娘摘回来做花环,最近几年都不敢了,所以山上到处都是这样的花肆意疯长。
盛骄环视了一圈:“这可是野生丹参。”
想她后来吃的都是些人工养殖的丹参,这里居然这么多野生丹参。
盛骄让他仔细着挖,他就挖得很仔细,用手细细地剥开泥土,露出里面的根茎。
盛骄蹲在一旁问他:“村里没有赤脚大夫,你这脚是怎么接上的?”
在盛迎递的记忆中,游河这些天是没有去过镇子的,那都没有去过镇上,还一直待在家里没出去,谁给他接的骨头?
游河头也没抬:“我自己接的。”
盛骄惊了:“你自己接的?”
游河应了一声:“嗯。”
盛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有些哑然,又片刻才问他:“你学过?”
游河摇头:“没有。”
盛骄想,也是,要是学过医学怎么会认不出丹参这种草药。
但没学过也敢自己上手接骨。
真的不会出问题吗?
趁着天色还没暗下去,盛骄示意他:“你把脚露出来给我看一下。”
游河停下挖土的姿势,蹲在泥土地那边看她一眼,语气迟疑:“你会治吗?”
盛骄回他:“不一定。”
游河继续挖着土:“不一定?”
盛骄姿态悠闲:“这得看了才知道。”
游河将信将疑,拉高裤腿给她看了一眼。
右腿腿骨上狰狞红肿,尤其凸出一块来。
盛骄定眼看向这块骨头,直把游河弄得心里发毛,整个人僵在原地:“干什么?”
盛骄在顺着骨头那块上下扫视,咂巴着舌:“艺高人胆大。”
游河没说话,直觉告诉他,盛骄嘴里不会有什么好话。
果然,盛骄又朝他笑:“你都没发现自己腿都长歪了?”
游河垂下眼帘,把裤腿放下去:“发现了又怎么样?”
“所以你能治吗?”
盛骄松开手,耸肩:“我不能。”
游河兀地收紧手指,他怎么会把希望拜托在这个女人身上?
只见他拔丹参的速度越来越快,手指拽得紧紧的,盛骄喊他:“哎,慢点,别把根拔断了。”
游河在暮色下抬头看她一眼。
盛骄想想自己三十多岁的人,怎么还和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说这些。
她看向那边即将下落的太阳,暮色,也是新一天的正计时。
她说:“不就是接歪了,又不是说不能再重新接了。”
游河眼神微亮,定定地看向她。
盛骄喊他:“行了,别和小狗一样,明天早上就去镇上看腿好吧。”
游河哦了一声,又垂下眼睛继续给她拔丹参,不知不觉拔了一箩筐,游河指着箩筐里:“够了吗?”
盛骄站起身来:“够了,回去吧。”
游河把箩筐往背上一甩,就这样背着一箩筐丹参往前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盛骄的错觉,总感觉前面的瘸腿少年走得比来时快一点,她还得加快步伐才能跟上去。
路上有下工的人看见他们,打招呼道:“这是挖野菜回去吃吗?”
这种植物说不上能吃或者是不能吃,穷起来的时候,什么都能吃,反正这么些年没吃死过人。
但是味道非常不好,村里人都不乐意受罪吃这玩意。
他们看两人都挖这种菜回去了,连忙摘下两根黄瓜下来:“新鲜的黄瓜,你们吃两个。”
游河正想拒绝,盛骄已经抬手接过来了:“谢谢老哥了。”
她拿着黄瓜塞进游河背上的箩筐里面,顺口就开始问:“老哥,明天早上我们想去趟镇里,有没有跟我们一起啊?”
游河默默感受背后的重量,闭上了嘴没说话。
几个下工的汉子凑在一起,开始往那边喊道:“筑生,你不是明天说去趟镇上,开拖拉机的时候捎游河和他媳妇一趟吧。”
周筑生是村里少有的技术工,他会开拖拉机,在村子里开一圈别提多拉风了。
平常要捎带什么东西也能喊他,所以在村子里人缘很好。
周筑生爽朗一笑:“要得,赶明一大早,俺带你们俩过去。”
有下乡的女青年在那边喊:“周师傅,不是说明天不带别人的吗?”
周筑生看她一眼:“这是自己村的人,又不是外人。”
盛骄利落往上爬:“谢谢周叔啦。”她一把拍向游河的后脑勺:“快谢谢你叔。”
游河被她力度拍懵了,有些晕乎地喊:“谢谢叔。”
怎么他们多说一嘴的时候,明天去镇上就有拖拉机可以坐了?
“小事情!”周筑生往回走去。
等回去的路上,游河还伸手摸摸自己的后脑勺。
盛骄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手上都是些陈年老茧,手指也不像自己的那般白皙纤细,这是一双劳动人民的手。
她问:“我是不是力气有点大?”
盛迎递常年做苦力活,练就了一手力气,游河感受着后脑勺的力度,默默点了点头。
盛骄脸上浮现笑容:“那还不好,力气大证明身体健康,有力气揍人。”
游河没说话,等回去后,他看了眼锅子里炖的鸡。
离开前他把柴火调小了,就用小火煮着,现在软软烂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