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叶悉归扭头对她诚恳道。
姜喜慌了一下，“舅舅，你不用跟我道歉的。你没做错什么……我……我是你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毕竟妈妈说过，这世上没有谁是能和别人真正感同身受的。
生活幸福的人也永远不会明白，亲人其实才是噩梦的根源。
她能理解舅舅。
所以，她从不怪他。
派出所里吵闹异常，姜喜的声音却如擂鼓一般清晰地传进耳朵里。
叶悉归沉默了许久。
“知道铁线虫吗？”叶悉归忽地问她。
姜喜点了点头，“是生活在蟋蟀身体里的那个吗？”
“嗯。”叶悉归继续道，“这种生物就生来就有剥削他人的习惯。它们从来不会想着靠自己去获取食物，反而会寄生在蟋蟀的身体里，进入它的大脑，指挥它，控制它。蟋蟀受控就不得不为它行动和觅食，等蟋蟀没有价值了，铁线虫就会控制它去水里，将它杀死。”
姜喜怔住了，她的父亲不就是这铁线虫嘛。
姜喜：“那蟋蟀要怎么做，才能摆脱铁线虫呢？”
叶悉归瞥了一眼里面在做笔录的姜振，道：“在他找到水潭把你淹死前，让他彻底从你的世界离开。”
姜喜看向舅舅，他的声音低沉而冷酷，却在一瞬间将她心里点燃。
这是一句鼓励，更是一句强心剂。
她刚想问舅舅这话背后的含义，派出所民警突然走出来，叫他们进去。
两人被带进调解室。
民警坐在中间，耐心地说道，“……情况我们也了解清楚了，这毕竟是你们的家事，有时候小孩不听话教育一下也是正常的，但作为大人，也不应该随便动手。”
民警说着还看了一眼叶悉归，“姜振我们已经口头警告过了，他也知道错了，以后不会轻易打孩子，你们看是和解还是怎么说？”
“？”
叶悉归颇为震惊地看着屋内的人。
这叫正常？
她身上这些伤，根本就不是一天两天造成的。
口头警告有用的话，姜喜何至于此？
他算是明白，为何当初看到警察，姜喜会那么害怕了。
这种和稀泥的态度，真伪都分不清就随意下了定论，怪不得之前她那么抗拒回来。
“不和解。”叶悉归坚决道。
姜振得意不已，“呵，那你可得赔我不少钱了。”
叶悉归：“那就跟我律师谈吧。你该赔的，一分也跑不掉。”
“我赔？你把我打成这样，老子凭什么赔？”姜振指着自己青紫的脸，难以置信地反问。
叶悉归却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了，起身打算离开。
姜喜下意识的跟着他起身。
“干什么？你们要去哪里？”姜振忙叫住二人。
叶悉归无视他，扭头示意姜喜跟着自己先出去。
“给我站住！钱还没赔呢，你们干什么去？警察同志，他拐骗我女儿，你快拦着他们！”
民警看向姜喜，语重心长道：“姜喜啊，这都多少次了，你怎么还要跟你爸闹呢？你爸也是为了你好，怕你误入歧途，你这个年纪还小，不懂世间的险恶，不该什么人都跟着走的，万一碰到坏人呢。”
这些话姜喜都不知道听到多少回了。
她可以被误解，但舅舅不行。
“他不是坏人。”姜喜反驳道。
姜振和民警意外地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以前闷不吭声的小姑娘，此时会这样维护一个陌生男人。
姜振气的拍桌子，“你们看，她就是根本不听劝，这小白脸给她洗脑洗的我的话都不听了！”
姜喜：“他没有！”
姜振：“我是你爸，我还能害你吗？你看看他把我打成什么样了？现在还说什么见律师，倒打一耙，一看他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警察同志，你可得好好查查他，我女儿还没成年呢！”
姜喜本来不想让父亲知道他的身份，可再这么说下去叶悉归真要被当成人贩子了，她急道：“他是我舅舅！”
“舅舅？”
姜振打量着叶悉归，态度立马变了，“叶辞予？我说呢，这小贱人怎么敢往北雅市跑的……可以啊，你们叶家为了躲我，连名字都改了？这么多年没见，我都没认出你来。”
叶悉归扫了他一眼，懒得解释。
姜振：“怎么，我辛辛苦苦给你们叶家养了那么多年的孩子，现在想起她，要带走了？我告诉你，没门！”
民警看了看两人，一副劝架的姿态，“搞了半天是亲戚？既然都认识，那就各自都退一步，回家商量一下？”
姜喜想到了刚才舅舅的话：
——“在他找到水潭把你淹死前，让他彻底从你的世界离开。”
她一定要父亲离开她的世界。
眼下舅舅就站在她这边，她有了后盾，不用再害怕了。
她只有这一次机会。
不能错过。
“我不想回家。”姜喜说道。
民警：“为什么？”
姜喜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叶悉归。
静默了好一会儿后，把身上的外套脱了。
被父亲扯烂的衣服，此时早已无法遮挡身体上的伤痕。
除了胳膊上的烫伤，所有露出的部分，几乎看不到一块好的皮肤。
各种疤痕盘旋在她身上。
她的后背也不知道被什么砸中，有一大片淤青，上面的血痂蜿蜒在她肩胛骨上，触目惊心。
姜喜指向父亲，一字一句道，“这些，都是他打的。”
民警脸色一变。
姜振不以为意：“都是些皮外伤罢了，孩子不听话，动手打一下那不是正常的。”
姜喜看着他们，在益通镇这样的地方，孩子的尊严和人格从来都没人在意。
她太清楚单纯的“皮外伤”意味着什么了。
只要她没有成为残疾，或者被重伤，她就会和妈妈一样，无法彻底地摆脱他。
她知道自己还有最后的杀手锏。
可是……
姜喜看了一眼舅舅，她这样满身的“污点”，舅舅……还会坚定站在她身边吗？
会……嫌弃她吗？
叶悉归注意到她的视线，像是一瞬间明白了什么，把自己的手机解锁，递了过去。
“你自己决定。”叶悉归说道。
姜喜看着屏幕里的视频怔愣了一瞬。
没想到舅舅早就知道。
但他还是回来找她了……
那颗不安的心忽然安定下来。
只要舅舅还在，她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他为了钱，还逼我录视频。”姜喜接着说道。
民警：“什么视频？”
姜喜把手机递过去。
民警看到视频，大为震惊。
叶悉归提醒道：“按法律流程来解决，想必目前该拘留多久，你们更清楚。”
民警已经去掏手铐了。
姜振没想到形势会忽然反转，吼道，“清楚个蛋，想关我？不可能！”
说着，他就要去抢手机。
民警眼疾手快拦住了他：“干什么，坐下。这是派出所，不是你家。”
姜振暴躁地把民警给推开，冲着叶悉归而去，“你们俩合伙演戏是吧？今天你们谁也别想走。”
姜喜心里咯噔一声，还没来得及躲，就被一个宽厚的身躯挡住了视线。
叶悉归将她护到了角落里。
透过余光，她看到父亲朝着他们冲了过来。
可是，明明父亲此时比之前的样子更加残暴，她却第一次没有感受到害怕。
面前的身躯替她围出了一片安全区域，好似能把所有的危险都隔绝在外。
然后，她看到那个永远都在打她的人，被电棍击中。
就这样跪倒在了她的面前。
他的脸上青筋凸起，却被舅舅挡在了另一个世界。
姜振疼得浑身抽/颤，咬牙切齿道，“你们……死定了。”
民警把他拽起来，“恐吓谁呢？我告诉你，就冲你今天在这闹事，我们就得把你扣了。你是人吗，那是你女儿，你打成这样？你当初怎么说的？就是随便教训一下？这叫随便？还有，强迫未成年拍这种视频，是犯法的！看看你都干的什么事儿，我都后悔信了你的话！”
姜振不服，根本没有理会民警的教训，反而怒气冲天地瞪着二人，“姜喜！你们……休想跑！”
叶悉归垂眸，冷眼望向他，“今天起，我会申请人身保护令，不会再给你接近她的机会。”
“要没有我养着她，她早就跟她妈一样死大街上了……没有我，我看她怎么活……”
“那就与你无关了。”
“你……你什么意思？”
叶悉归一字一句道，“从今往后，我养她。”
第08章
两天后，姜喜跟着叶悉归重新回到了北雅市。
两人一出机场，叶悉归就先带着她去了大悦城。
姜喜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身后，也不敢多问。
能跟着他回到这里，这简直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
那一句“我养她”犹如按了自动播放，一直在她耳朵里循环着。
他带着她去了一家安静的餐厅。
包间里只有两人，有限的空间里，两人的距离被莫名拉近。
空气中都是舅舅身上的木调香气。
好闻又让人安心。
叶悉归把菜单递给她，“想吃什么自己点。”
姜喜呆愣了一下，一时还没有适应这种有选择的生活。
她也没有去翻菜单，而是小心地问道，“我可以吃炸鸡和奶茶吗？”
空气凝滞。
看他没回应，姜喜又急忙道，“……不用炸鸡和奶茶了，随便什么都可以。”
叶悉归扭头，把她的诉求告诉了服务员。
很快，她想吃的东西放到了面前。
姜喜又惊又喜。
炸鸡的香味弥漫整个包间。
可当滑嫩的鸡肉通过舌尖转入身体的时候，她才有了更为真实的感觉。
——自由。
可以选择的自由！
父亲那道厚重的枷锁，在这一刻仿佛才从她身上褪去。
她终于能和普通人一样，吃炸鸡和奶茶了。
姜喜鼻子发酸，曾经遥不可及的新生活，终于来到了她的身边！
叶悉归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完成一种新生仪式一般，缓慢又激动地把鸡块和奶茶吃完，然后才通知服务员上菜。
一顿饭吃的极为安静。
叶悉归看她吃的差不多了，才开口道，“你考上的高中那边我联系过了，他们没有取消你的学籍，而是帮你暂时办了休学。”
姜喜听到他说话，立马放下筷子，坐直身板。
“过些天等领养手续处理完，我会帮你办理转学。”
“谢谢舅舅。”
“学校是北雅附中，这边很好的学校。2月底开学，关于上学的事情，你有什么想法？是重新参加一次中考，还是从高一下学期接着上？”
姜喜抬眸，试探地问，“我……可以选吗？”
叶悉归微微颔首，“以后不必在问是否可以，这是你的人生，你都有选择的权利。”
姜喜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道，“我想……接着上。”
这样的话，舅舅就可以少出一个学期的学费了。
她想尽可能地为舅舅省一些钱。
“落下的课程我可以趁着开学前自己补。”
“好。”
叶悉归看了看她，没有问她为什么，更没有站在自己的角度左右她的选择。
“周坛的表妹周羽豆，和你在一个学校，学校的事情她更熟一些，你想见见她吗？”
姜喜没想到舅舅每一个决定，都会遵从自己的意见，但既然他都提出来了，她自然也能听得出来，舅舅希望她有新朋友的意图。
“想。”姜喜答道。
叶悉归出去给周坛打了个电话。
叶悉归：“把你表妹借我一下午，帮我买点东西。”
周坛：“你找周羽豆买什么东西？她一个高中生，跟你喜欢的又不一样。不是……你要给谁买……”
叶悉归懒得听他废话，挂断电话把地址发了过去。
半个小时后，周坛带着表妹周羽豆风风火火地过来了。
叶悉归把姜喜要和她同级同校的情况告诉了周羽豆。
周羽豆穿着一身粉色棉服，可爱又朝气，听说是给人帮忙，当即就应了下来。
蹦蹦跳跳地来到姜喜身边，“高一教辅书我知道哪里卖，你要跟我一起去看看吗？”
姜喜回头，看了舅舅一眼。
叶悉归，“不想去可以拒绝。”
姜喜心情很复杂。
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她的意见和想法对别人来说，是重要的。
如今的她也有说不的权利和机会了。
面对她的沉默，大家甚至都没有催促。
好像不管她说什么，大家都会包容她一样。
这简直是她梦里才有的生活状态。
舅舅都把机会摆在她面前了，她不能退缩。
姜喜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改变就从现在开始。
她冲周羽豆点了点头，“我和你一起去。”
周坛：“那需要我们一起吗？”
姜喜看得出来周坛其实有话找舅舅说，“不用了，我们自己去就行。”
叶悉归把一张银行卡给了她，“密码是你生日。”
姜喜没想到舅舅连这个都准备好了，她接过卡，想说谢谢，叶悉归已经挥手示意她们赶紧去了。
“走吧。”周羽豆拉过姜喜的胳膊。
姜喜身体僵了一下。
周羽豆似是才反应过来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可以拉吗？”
姜喜看着对面，土拨鼠一样可爱的女孩，缓缓放下了紧张，把自己的胳膊抬了起来，“可以。”
周羽豆放心地勾住姜喜的胳膊，拉着她走了。
周羽豆跟周坛一样是个自来熟，一边走一边问姜喜，“听你口音不是北雅市人吧？”
“我从益通镇来。”
“来多久了？”
“今天……刚到。”
“以后你就住这了吗？”
“嗯。”
“你住在哪儿啊？”
姜喜摇了摇头，下了飞机他们就直接来了大悦城，舅舅也没说接下来的安排，“……还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