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她所料,太后先示意秦妍到屏风后回避,转而对她说,“晋阳,今日之事你也看到了,想必不用皇祖母再多说了。当初你丢了驸马,一直受着委屈,皇祖母心里都懂,也为你心疼。皇祖母答应你,等萧斐的亲事定下,皇祖母立刻着手为你重新选驸马,保准比温卿予好百倍千倍。”
这话里究竟有几分可信,卫芜音也懒得去想,横竖今晚这件事,太后就差明着警告她别添乱了,她若是再不表露出愿意成人之美的态度,说不得她这皇祖母哪天又要在政事上给她做文章。
不过……
一想到萧斐就算成了亲,也要随时听从她的宣召,心里那点儿不痛快也就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她欠了欠身,做出柔顺的模样,“全听皇祖母的。”
见她如此态度,太后满意的点点头,示意梦姑把萧斐叫进来。
没多久,外面有脚步声响起来。
卫芜音没去看门外,而是借着喝茶的掩饰,往屏风之后瞥了一眼。
青山黛水屏风上隐约现出一个姣好的身影,不知是不是里面的人太过紧张的缘故,秦妍在拿起茶盏喝茶放松时,不小心让茶盏与茶盖发出了一些细微的撞击声。
这一声来的有些突兀,刚好在萧斐进殿以后发出。
太后似是没有察觉,先拉着萧斐说了几句家常话,然后便进入正题,“今日诗会上的那些诗稿,阿斐都已经看过了吧?这里没有外人,你只管说,夺魁的那首诗好是不好?”
这事儿没卫芜音说话的份儿,她就坐在一旁百无聊赖的端着茶盏听着,等听到这一句时,她略带讥诮的抬眼去看萧斐,却意外撞到萧斐投来的目光。
看着他先是诧异,然后似是迟疑的问,“太后娘娘有此问,晋阳公主又在这里,难不成……那诗是殿下所作?”
第15章
太后闻言一愣,没料到萧斐的第一句竟是这个。
卫芜音则继续拨弄着手里那盏茶,一副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
萧斐今晚当着太后的面,打这么突兀的岔,用意是什么,她不想知道。她继续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还旁若无人的拈起一颗桂圆,慢悠悠的剥起来。
殿内一瞬间变得安静,屏风后的人无意识摩擦衣料的窸窸窣窣声也再次变得明显。
太后的神色微变,但毕竟是见过了大风大浪的人,此刻仍是一副长辈慈爱的模样,只嗔怪着说,“瞧这孩子说的什么话,阿斐莫不是吃醉了酒,记岔了什么事?今日这诗会,晋阳何曾参与过。”
太后说着话,给梦姑递了个眼神,梦姑会意,立即拿了个绣墩给萧斐,又示意宫人上茶。
然后才接着道,“晋阳是被我叫回来陪我说话儿解闷儿的,你不必管她,只管说自己的想法。”
萧斐一副恍然的模样,先告了声罪,然后才道,“适才微臣与怀王世子相谈甚欢,世子对传阅到席间的诗文颇有见解,听世子说,今日的魁首之诗意向高远,若非事先知道此诗出自闺阁之手,恐怕说是将相之作也能让人信服。”
听到这话,卫芜音淡笑着开口,“皇祖母,或许摄政王是觉得有孙女儿在这里的话不好开口,要不就让孙女回避一下?”
太后略一思量,点头同意,“也罢,你先去旁边歇歇。”
说是让她去歇歇,然而卫芜音才一出门就被宫人引着从偏殿又绕了回来,同样也被安置在了那幅巨大的山水屏风之后,与秦妍同坐。
卫芜音看着山水屏风上映着的人影,在心里感慨一声:
太后这番安排,怕不是铁了心的一定要在今天晚上就让萧斐把这亲事给定了?
这样一想,她扭头看起另一边的秦妍。
灯下看美人,与白日相比又是另一番光景,屏风后的烛光细弱,秦妍的面容隐在灯影里,另添一番朦胧缱绻之态。
她出去的时候不知萧斐是不是已经与太后说了什么,总之就发现此刻的秦妍眸含春水,两腮似笼着团飞霞,眼神仿佛能一直穿过屏风,落在另一侧那人的身上。
这模样像是已经动了芳心,想来是萧斐的回答令其满意了。
卫芜音换了个姿势靠着花梨木椅背,耳中听着萧斐自如的与太后对答,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心里去。
只琢磨着,依照她父皇那凡事都先算上一卦的习惯,听闻萧斐又要与秦家二娘议亲,会不会占出个凶卦来?
她在屏风后面坐得枯燥万分,又不能出声,只能借喝茶打发时间,然而手往旁边一摸,却摸了个空。
这才意识到,她是被悄悄带回来的,梦姑来不及再给她上茶。
虽是夏夜,但少了清凉饮子,这样干巴巴的坐在闷不透风的屏风后面,着实有些难耐。
外面的萧斐还在与太后滔滔不绝,她再看向屏风上映着的人影时,眉头就皱了起来。
也不知道这狐魅的肚子里究竟装了多少话,是不是打算今晚一次倒个干净。
好不容易听到萧斐告退的声音,梦姑隔着屏风将她们二人请出来。
秦妍这次没有久留,出来以后与太后行了个礼,就告退离开了。
卫芜音看着秦妍离去的背影,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她看上去没有方才欢喜了,甚至还有些……恼意?
眸中微诧,萧斐后来又说什么了?
单看秦妍这样子,可一点儿也不像要回家待嫁的模样。
这会儿才有些后悔,只怪自己当时一直出神,明明什么话都听了,却一个字也没印象。
看太后的模样也不似之前那般稳操胜券,歪在榻上让梦姑给她揉着太阳穴,缓了一会儿才对她说,“这几日有道场,你父皇且有得忙,太子那儿你多问问功课,免得你父皇问起时还要假手旁人。”
那就是不让她立刻见父皇说明今日情况了。
看来,她要想知道萧斐今晚究竟说了什么,得把人叫到跟前来,亲自问一问了。
出宫的时候正赶上天边飘起小雨,绵密的雨丝迎面拂来,驱散方才的燥意。
绿拂见状,提议今晚也先歇在宫里,如今天气变化无常,说不得清早起来也赶上下雨,从宫里直接去政事堂,总是更方便些。
卫芜音摆摆手,只说无妨。
出了宣德门,她坐进马车时扶着车帘想了想,还是做了同样的决定,“绿拂,去把人请来。”
……
摄政王府与晋阳公主府隔着两条街,若从前门光明正大的出入,只需要穿过两条街即可;
但若是走后门,掩人耳目,则要穿过多条小巷,从后面绕上一大圈才能抵达。
听到萧斐求见的通禀时,卫芜音正在把玩一只香盒大小的自鸣钟。
这东西是澜州巡检送来的,虽是个稀罕玩意儿,却低调的混在一堆礼单里,若非绿朱清点礼单时注意到了,恐怕这会儿还要被放在库房里吃灰。
她自然知道澜州巡检是什么意思。
朝廷下旨进行海禁,原本沿海居住的百姓都被内迁一百里,与海外通商的口岸也只留了一个。
澜州巡检虽有练兵、巡视沿海一带安危之权,但碍于海禁,始终无法施展拳脚。
所以,他希望用这只漂洋过海而来的稀罕之物,说动她出面,重开海市。
如此一来,东南沿海一带的军饷也不会因此连年缩减,练兵也不必再局限于陆路,转而向海上扩张。
解除海禁,重开海市,这也是卫芜音一直想做的事。
前世她更是为此力排众议,将海禁破开一道口子。
奈何没多久她就被卫然卸去权力贬为庶人,从此再不能参与政事,也不知海禁后来有没有解除成功。
自鸣钟忽地响了两下,打断了她的思绪。
卫芜音随手将东西丢到一旁,对门外吩咐,“让他进来。”
不多时,萧斐自门外进来。
卫芜音顺势抬眼,看他已经换下进宫时穿的衣服,改换了一身轻而薄的浅青色襌衣。
走动时,宽大的衣袖带有飘忽之感,颇有一种冯虚御风之意。
只是这一身颜色,她前不久才刚在秦妍的衣上看到。
倒是默契。
她只看了一眼,就失了再看的兴趣。
扭过头不再看萧斐,仍是拿起自鸣钟,拧动发条。
然后在发条拧动传出的“咯咯”声里,听不出什么情绪的说,“去洗干净再进来。”
第16章
对于她的喜怒无常,萧斐早已经习惯了。
听到这话,只遗憾的叹了一口气,转身就要出去。
“等等。”忽然听身后的人叫住他。
萧斐从容回身,“殿下?”
卫芜音听出萧斐刚才的那声叹息别有它意,顺口把人叫住,想问的时候却又后了悔。
她在意萧斐为什么叹气做什么?
但人都已经被她叫回来了,现在又让人走,更显得欲盖弥彰。
这狐魅见微知著,万一被他察觉出,他稍微有些异样就能让她关注备至——
她作势端详手里的自鸣钟,话里带着不咸不淡的质问,“王爷刚和秦二娘议过亲事,就开始对本宫没有耐心了?”
放到从前,他哪次不是恭恭敬敬附和一声,然后乖乖按照她说的做。
否则,她何至于一下子就察觉出那声叹息的不对劲?
一想到这里,她心里那股气马上就又不顺了。
“殿下误会臣了。”忽听萧斐这样说。
她顺着这句话抬眸,似笑非笑看他,“误会?”
萧斐张开手臂,示意她看自己的衣裳。
卫芜音不解,这一身浅青襌衣她早就看见了,还有什么可看的?
想是这样想,她还是下意识看过去。
萧斐的身形颀长挺拔,加上他的姿容又好,只随意的一站,就让人移不开目光。
夏日的衣衫薄,浅青色的襌衣遮不住他舒展开的手臂上有力的线条,广袖在半空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垂落时露出腰上系着的玉色丝绦。
萧斐似是怕她瞧得不清楚,还特地往灯前靠近了些。
他身上的那件襌衣被烛光一晃,映出若隐若现的卷草暗纹,暗纹里还掺着金丝,随着他的动作漾出一片金鳞;
但因为这些金丝格外的细,襌衣的颜色又格外的浅,若没有光源照着,就看不到那层流动着的金鳞了。
卫芜音恍然,原来玄机在这里,难怪刚才他进来的时候,她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光彩照人。
又忽地反应过来——
但这跟“误会”有什么关系?
差点儿被这人糊弄过去!
卫芜音立即收回视线,不再看他,只用品评的口吻说,“嗯,你这身衣服不错。”
“这衣裳是微臣特意为见殿下而选的。”萧斐飞快的接道。
特意为她选的?
卫芜音心中好奇,但面上并未表现出来,只略一抬下巴,让他继续说。
萧斐立在灯下,面对她的敷衍,神色仍是自若,还解释了一番前因,“先前在福临殿,微臣见殿下那身藕荷色的衣裙甚美,可惜当时没个合适的颜色来配,今晚得殿下相召,微臣特地选了这一身前来,只为了给殿下看看。”
说到这里,又摇头轻叹,“可惜殿下好生无情,非但一眼都不看,反而怪罪于臣。殿下倒是说说,这是不是误会?”
卫芜音上下打量萧斐一番。
这衣裳真如他所说,是因为想着与她的衣服相配,所以专门穿来给她看的?
她打量的时间有些久,萧斐见状,诚恳发问,“殿下还想知道什么?微臣知无不言。”
卫芜音忽地笑了,“你既然说本宫误会于你,那你说说看,希望本宫如何弥补?”
她才不会顺着他的话去回答什么,萧斐的目的如果是从她这儿讨些什么好处,就该他亲口来提。
“这是误会其一。”萧斐答。
卫芜音这次是真的诧异了。
“其一?”她站起身,走到距离萧斐三步远的地方,伸出两根手指比了比,“难不成还有其二?”
萧斐缓声答,“自然还有。”
卫芜音收了手,冷冷笑一声,从烛台边上拿起小烛剪,等剪下一截灯芯,才转身看着萧斐,“说来听听。”
萧斐始终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她,闻言一指自己,“殿下方才说微臣与秦家议亲,这便是第二个误会。”
“太后娘娘亲自做媒,魁首之诗都送到了王爷手上,”卫芜音改了称呼,继续去剪下一个的灯烛,声音发凉,“王爷却在这里告诉我,这是误会?”
萧斐似有了然,原来症结在这里。
不过他也未曾表现出来,目光在卫芜音执剪的手上停顿一瞬,重新落回她的面庞,“殿下这就是明知故问了,福临殿内微臣与太后说过的话,殿下当时在屏风之后,不是全都听到了么?”
卫芜音眉头微挑。
原来他都看见了。
萧斐继续说,“微臣怕殿下出去以后漏听了什么,在殿下折回来之前,微臣可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呢。”
他什么都没说?
卫芜音下意识回忆起秦妍的反应,心中狐疑,他若是什么都没说,秦妍摆出那副反应做什么?
萧斐兀自强调,“微臣已经答应过殿下,这三年都要侍奉在殿下身边,自然要谨记约定,恪守本分,怎好单方面毁约呢?”
那就是没应下了。
难怪太后突然转变了态度,不让她去行宫见父皇说这件事。
之前她原以为两边是在婚事上有什么重要之处没谈妥,引得双方都不太愉快,不欢而散,敢情这亲事从一开始就没谈成。
卫芜音觉得心情稍稍好了一些。
这样也不错,萧斐的确如他自己说的那样谨记约定,恪守本分,与这样的盟友共事,她暂时可以放心不会节外生枝了。
“既有两个误会,你想让本宫如何补偿于你?”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也就不吝啬向外给些好处,当然,萧斐的要求不能太过分。
眼前骤然投下一片暗影,遮挡住新剪的烛光。
她抬头,就看萧斐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站在她对面。
“微臣也不要殿下多少补偿,”他的声音骤然低下去,越过两人中间隔着的一张花梨木香炉小几,从她手中接过那把小烛剪,“只求殿下能多看看微臣,多信微臣几分。”
前半句像在说着他别无所求,可后半句……
卫芜音伸手夺回烛剪,“多看你几眼可以,但是萧斐,你别太贪心。”
让她信他?
然后等着她变成全无威胁的羔羊那天,任他宰割么?
做梦吧。
萧斐神色自若,先看一眼自己骤然一空的手,然后继续看着她问,“殿下现在不来看看微臣么?”
他的话音刚落,自鸣钟就“当、当”的响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