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些暖意也大部分来源于萧斐的体温。
想到这里,她自嘲的勾勾嘴角。
相斗这么多年,最后对她伸以援手的,竟然还是他。
然而让她对着多年宿敌说谢,到底还是有几分不情愿,尽管开口之前在心里打了无数遍腹稿,开口之时也还是下意识的冷嗤,“王爷也不怕这一身价值不菲的衣裳就这么毁了。”
萧斐似乎没有回答,她也不想知道他会怎么说,虽然这外裳盖在湿透的单衣上并不好受,她还是不管不顾的攥紧了衣领,让自己完全被这件宽大外裳包裹,身子向旁边一歪,靠着一侧车厢闭目养神。
她太累了,心力交瘁,不多时就睡着了。
但也没有睡得多实,恍惚中感觉马车一路行进,车身偶尔会在转弯的时候轻晃几下,雨势没有转小的意思,噼里啪啦敲打在车顶,吵的她头疼。
又行了一会儿,马车缓缓停下,车夫跳下马车,在车外恭恭敬敬等着。
“殿下,到了。”一道声音自耳边响起。
有那么一瞬间,仿佛无数个寻常往日,她处理过政事从宫中回府,路上偶尔小憩,待回到府中时,车外的绿朱轻声提醒,叫她下车。
她恍惚睁眼,在目光触及到陌生的车厢时,回过神来。
身体上的冷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她都已经被贬为庶人了,还哪来什么殿下。
不过是萧斐这姿态做得足,让她暂时不觉得那么难堪罢了。
萧斐先下的车,下来以后回身要扶她,她没有搭上他递过来的胳膊,扶着车边跳下去。
头顶上方及时的遮来一片伞沿,不知道又是谁在替她撑伞。
这里大概是王府后门,巷子里幽静,小小一扇门开在墙上,进出都无人瞩目。
夹着雨汽的风一个劲儿的顺着她披着的外裳往里面钻,她咬牙抵御寒凉,每往门里踏进一步,就与原来的世界隔远一步。
直到那扇门关上,她顺着府中蜿蜒的廊庑,走进最后一扇即将禁锢她往后一生的门——
后宅。
听说后来卫然曾派人打探过她的下落。
不知是出于愧疚而对她这位阿姐的关心;还是害怕她东山再起,打算暗中斩草除根。
当然,所有被派出去打探她下落的人,最终都无功而返。
恐怕卫然永远都不会想到,她一直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清楚他在朝中的一举一动。
卫然在解决她以后,又排除了几个隐患,顺利登基,年号景新。
萧斐这个元康一朝的摄政王自然也不能再做,卫然改封他为御史中丞,负责纠察百官,肃正纲纪;仍让他兼领大将军、户部尚书、京淮道节度使之职。
秋去春来,外面已是一番新天地,萧府的后宅仍是老样子。
前一夜下过雨,清早就看到几株梨树开了花,白莹莹的一片。
她倚着窗向外看,仿佛在试图用目光折下一枝梨花枝。
这么久以来,她一步也没能踏出这座院子,萧斐不来的时候,院门就会被从外面上锁,几个侍卫守在外面,谁也不理会。
院子里日常所需一应俱全,萧斐专门为她安排了厨娘,还将隔壁的小院与这里打通,充作厨房。
也许是专门得了命令,府中下人对于她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外人也只当萧斐金屋藏娇,即便有起哄想见见他“娇藏的美人”的,也不过是嘴上一说。
她有一次听外院来送东西的下人闲聊,说着说着就聊到了她,那些人无不唏嘘,说等日后这府上来了女主人,她的日子就不会太好过了。
她听了这些话,心中无波无澜,只在当晚萧斐过来的时候,随口问他一声,“你总不能把我关在这里一辈子,不然,将来哪一位夫人进门,向你问起这里,你要怎么答?”
“将来之事还早,臣可以向殿下保证,只要臣在一日,殿下在这里的事,就无人敢查。”
“外面都知道你一心扑在朝政上,除了当初与秦家议过亲,之后都没听说哪家的小娘子能近你的身;如今你却在府中金屋藏娇,就不怕有心人想顺着这个查查被藏娇者的来历?”
她就像在说别人的事,连语气都没有任何变化,仍像以往的每一晚相处一样,冷静与他分析,“昔日的晋阳公主,如今的庶民……王爷就不怕哪一日被人察觉,一朝心血成流水么?”
萧斐似是在为什么事而心烦,从进来开始,脸上的神情就不太好看,方才与她一问一答,注意也不在问答之上,但在听到这话时,却突然笑了。
他把手里一直拿着的东西随手丢在桌上,目光一直还笼在她面上,眉眼微抬,似是征询她的意思,“殿下这是在问臣要名分了?”
在称呼上,他一直都不曾改口。
起先,卫芜音以为他是想借“殿下”这个称呼,给她找不痛快,但时间久了,她也懒得深思——
他爱叫什么就叫什么,总归对她来说,也没什么更坏的情况了。
此刻听到萧斐这句反问,她也只慢条斯理的给自己倒一盏茶,不咸不淡的回问他,“我若真要名分,你能给得起么?”
无论她是什么身份,她要的,都是最实在的东西;即便是名分,她要的也是正室的名头。
三书六礼,开中门迎娶的正室,萧斐他敢给么?
果然,就看萧斐面上的笑意一收。
唇微抿起来,没有反驳,也没有再应答。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屋内恢复了沉寂。
良久,他转身离开,一个字也没留。
这结果明明一开始就能预料到,但卫芜音却在此时蓦地升起一种难堪。
这种难堪的感觉即便隔了前后两世,现在回忆起来,也仍是清晰的好像才发生过一样。
但时过境迁,现在轮到萧斐来试探她了。
问她可担心“东窗事发”?
汤池内的水温渐低,卫芜音伸手拽了浴袍来裹住自己,顺着池内延伸向外的台阶往池边走。
知道萧斐在等她的回答,她却没了想回敬他是不是想要名分的调侃。
生硬的道,“本宫乐意。”
萧斐跟着她起身,动作自然的拿过干爽的手巾替她擦拭长发。
手上轻柔,心里却又在叹气。
晋阳公主变脸如翻书,恐怕再开口就是撵他走了。
果然,还没擦几下,就听卫芜音说,“出去,让她们两个进来。”
萧斐只得放下手巾,“时候也不早了,殿下早些歇息,微臣告退。”
在经过她身边时,他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不自觉停顿了一下。
就是这一顿,让之后的事再次发生变化。
卫芜音也忽然改了主意,转而拦住他,扯着他的前襟,让他被动的俯身。
唇上传来一抹熟悉刺痛,意识到她想干什么,他猛地抬手,速度极快的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只能被动的张口。
他则趁机长驱直入,搅散她的防御,占据主动权。
室内的温度迅速攀升,呼吸声里,他以指横在她牙关,却仍禁锢着她,小声同她商量:
“殿下……臣明日还要面圣,请殿下开恩,换个地方出气吧?”
卫芜音也不客气,齿间使力,不期然看到他因骤然感到痛意后皱起的眉头。
“殿下,”萧斐吃痛,继续与她商量,“臣的手还要写字,再换个地方吧?”
“好啊,”卫芜音拉下他的手,推着他前行,把他抵在浴房的隔扇上。
快、准、狠的咬向他的肩头。
萧斐硬生生受着,默默回想起某日听底下的官员说起晋阳公主,头疼其牙尖嘴利,根本讨不到半分便宜的话来。
心中跟着暗叹:还真是一张利口,咬起人来,不让人感到钻心刺骨绝不罢休!
约莫着差不多了,才嘶声开口,“殿下松松口……”
“怎么?”卫芜音也咬累了,问话的同时,还有些嫌弃的看他肩膀处流畅的线条。
他这肩膀是铁做的么?每次咬他,累的都是自己。
耳畔跟着落下萧斐的声音,“……仔细牙疼。”
这话听着像是在嘲笑她。
她低头,又是狠狠咬了一口。
“本宫咬你,你受着就是了,哪儿那么多废话!”
“嘶……是……都听公主的。”
……
出过气,卫芜音也有些累了,挥挥手继续赶人。
等萧斐走到门边,即将开门出去时,忽然想起一件事,叫住他。
“万年县县令的事,你别插手。”
她知道萧斐今晚特意提起温卿予即将上任万年县令的事,绝不是单纯的提醒;
也知道他这样愤愤温、秦夫妇能光明正大出现在人前,更不是临时的有感而发。
温卿予是要被教训,但她不允许有人破坏她的计划,就算是萧斐这个“盟友”也不行。
她再次强调,“温卿予这个人,你别动。”
听到她如此严肃的警告,萧斐若有所思。
即便是到了这种地步,她也还是不愿意看到昔年的准驸马落到旁人手中么?
他的手还扶在门边,开门的同时,他给出肯定的回复:
“既是殿下所愿,臣遵命就是。”
第19章
萧斐出去以后,绿朱和绿拂进来伺候她穿衣。
又提到萧斐出门的时候问她们要了一件披风,因着以往也有过这种情况,便直接叫人去拿了。
卫芜音想到萧斐出去时穿的那身素色流云纹襌衣,好看是好看,但与他来时那身衣裳天差地别,想来他也不想顶着底下人看他时异样的目光,干脆要了件披风挡住。
绿拂口快,出外间时顺嘴接着刚刚披风的话头儿说,“方才外头递进来消息,秦国公趁夜去了摄政王府,说不得已经等了许久,摄政王这会儿回去,怕是还要连夜更衣见客。”
京中官员私下里常会因政事互相拜访商谈,大多都是为自己争取些利益的,公主府这边轻易无人登门,但萧斐那边却是常有人来往。
有时碰上事情紧急的,那边府上还会急匆匆派人来催,而到这时,萧斐都会匆匆告退。
每到这种时候,卫芜音都会想起前世:
萧斐拿着奏疏到小院找她,打着担心她无聊的名头,问她的看法,却从不把自己的观点告诉她,与她商讨。
她倒是也不在意能不能得到反馈,碰上想说的事了,也会耐心说上一说。
有时候恰逢官员来访,青梧在外面叩一叩门,萧斐就止了她的声,头也不回的出去。
她的这些看法有时候会被搁置,有时候他在接见过同僚之后,还会回来接着听她说。
那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感觉一直萦绕在她心头,以至于她发现自己重生回来那天,最先冒出的想法,就是让萧斐也尝一尝她那时候的处境。
说来也巧,她重生回来的时候,正是她和萧斐各自开始议亲不久,温卿予在一次偶然之下与秦嫣看对了眼,双双私奔时。
但是也不太巧,那两人私奔那天,她父皇正在举行一次祭天祈福礼,地点选在如今清修的行宫,宗室、朝中重臣以及部分官眷都在祈福之列,其中就包括她、萧斐、温卿予和秦嫣。
那场声势浩大的祭天祈福礼一直进行了七日整,当晚父皇表示大家祈福有功,特赐了大家行宫汤泉,众人也因此在行宫留宿一晚,温卿予和秦嫣也趁着所有人的注意都放在皇帝和祈福礼上时,悄然离宫夜奔。
临走时还摆了她和萧斐一道,把他们俩一起拉下了水。
他们各自被温卿予和秦嫣的人引到一座僻静的偏殿里,屋子里事先被人做了手脚,燃了催情的香。
那香极为霸道,人一进去,不多时就中了招。
她意识到自己重生回来时,第一眼对上的,正是事后满地的凌乱。
前世这件事发生以后,他们都很乱,他们才刚刚被推上权力的峰巅不久,根基不稳,最是不能出差错,于是既恨自己着了道,又怕被人撞见,有嘴说不清。
那是个无从对峙的哑巴亏,他们最后是在匆忙间销毁所有证据,彼此心照不宣的遗忘这件事,假装那一晚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是,如今重来一回,她什么都不怕了。
她忍着身体上的不适,平静的收拾好狼藉,之后命绿朱查出当晚为温卿予办事的人,悄无声息的解决掉。
祭天祈福结束以后,她选了个风和日丽的天气,约萧斐在城外的玉清观见面。
她亲手为他温一壶酒,心平气和的请他坐下。
时隔多日,他们再见面时,萧斐已经恢复了从前的淡然模样。
他看着面前倒满酒的蓬莱盏,面色如常的问她,“武举主考官的人选还不曾定下,殿下手中的胜算还有几分,如今邀臣来此,这是在向我求和?”
“今日不谈朝政,本宫也不是专门叫你来这里吵架,而是有件事打算和你商量。”
萧斐这时才端起蓬莱盏,饮罢酒,道,“愿闻其详。”
“我看上你了。”她这话说得毫无铺垫,且异常直白。
不出所料,就看到萧斐的手一滑,蓬莱盏险些从他手中滑出去。
卫芜音等看着他稳住蓬莱盏,继续说,“想你给我当三年情郎,这三年之中,你我各取所需,如何?”
问出这句话,她就坐在对面饶有兴致的观察萧斐的反应。
最初萧斐应该是震惊的,连一惯维持的风轻云淡都消失了,但是后来也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那些笑意重新回到了他的眉眼间。
他执壶分别为他们倒满酒,然后端起自己面前的蓬莱盏,对她说,“好。”
那天她趁热打铁,与萧斐商定,人前他们还保持互不对付的态度,私下里则结为盟友,她要兵权,他要稳居百官之首。
双方所需并不冲突,当即一拍即合。
自那以后,他们互相借力,但又彼此防备,除了帐内的一点温情,两人之间再无其它。
当然,她不忘报前世被困深院的“仇”,在萧斐按照约定扮着她的情郎时,对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
从浴房回寝殿时,外面又飘起了细雨。
寝殿里原本开了窗,这会儿又重新被严严实实的阖上。
卫芜音靠在潇湘竹榻上,等着宫人为她擦拭湿发,心中暗哂,今夜之后,秦家对萧斐的态度,与之前相比,怕是要差之千里了吧?
此时在摄政王府的正堂里,秦晌已经连着喝了三盏茶。
雨声沙沙的落在外面,秦晌的脸色已经越来越沉。
但他还是和缓着语气问王府里的下人,“烦请再去里面通报一声,老夫有要事与王爷相商,绝不多耽搁王爷的时间。”
下人施了一礼,将这话往后面传去。
萧斐换了一身见客穿的衣服,出门看到管事撑着伞等在外面,心中了然,“又来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