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是应该从旁相帮一把,促成这番好事;
还是,
替她分析利弊,让她判断,与杨家有所牵扯,是不是与虎谋皮?
第25章
名单总有看完的时候。
次都堂内接连响起纸张被放在桌案的声音, 其他人看过了名单,各自点点头,有的慢悠悠端起桌上的茶盏喝茶, 有的就近低声交谈两声,之后等待卫芜音等人发话。
萧斐最先放下名单,而后杨仆射也把举在眼前许久的叆叇慢腾腾放下, 缓缓点了点头。
吏部尚书看向卫芜音,不知她是不是对名单上的人选还有异议。
卫芜音翻到一页, 念出上面的内容, “万年县令……定了温卿予?”
吏部尚书连忙应声, “是, 这次的考核加上了补缺儿人员, 温卿予在做鱼阳县令时兢兢业业, 因他之前的任期短, 这次调任仍是做县令。”
“在万年县做县令是个好差事,他又是新科探花, 定能有所作为,”卫芜音说着,将名单往桌上一放,随口又感慨一声,“也该准备一席烧尾宴了。”
其他人听到这话,暗自观察卫芜音的神情来。
见她并未有怨怼之色, 可见是当真欣赏温卿予的才干,不再计较他丢下驸马之名不要的冒犯之举。
也难怪陛下会选她来代替自己行监国之权。
晋阳公主心胸之宽广, 可见一斑!
吏部尚书也借着这个话头儿附和两声, “是啊,这一席烧尾宴准备起来, 京里又要热闹几天了。”
……
今日的琐事有些多,连一惯拿次都堂当打盹堂的杨仆射都有些睡不动了,大家才收拾了手边的东西,准备离开,回各自的衙署。
云林早已飞奔回福临殿,将今日发生之事悉数说与太后。
在听说卫芜音当众夸了温卿予能力出众,还提出可办烧尾宴这样的话以后,太后摇着扇子,随口说道,“这晋阳倒是个能屈能伸的。”
把温卿予放在万年县令任上,是她的主意。
秦家只是看着显贵,她那个兄弟虽占着国公和大学士的双重官衔,却并无一处实权,秦家如今不缺显贵的名号,缺的是能办实事的真正的“秦家人”。
如今萧斐对秦家二娘的态度不明,就只能先推上去一个温卿予,等他在万年县上坐稳了,自然可以再进一步,站到朝堂里来。
云林见状,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他从梦姑手上接过夏日凉饮,殷勤的递到太后手边,“说到底还是太后娘娘运筹帷幄,娘娘如今掌管朝政,朝中大臣哪个不是对太后恭敬有加。”
又说起今早次都堂里的口角来,跟着撇撇嘴,“不是奴婢故意奉承娘娘,今早哪个乱哟,吵到最前面去了的那个大臣都快要挨到晋阳公主的衣袖了,可他就跟没看见似的,可见根本没拿晋阳公主当回事儿,若是娘娘您在,奴婢看他们哪个敢这般放肆!”
太后被云林哄得很受用,端起饮子浅饮了几口,瞥他一眼,“就你这张嘴会说,我让你去次都堂听政,是叫你当我的眼睛,把朝堂上的大事都记住,可不是叫你去看热闹的。”
云林半真半假的掌了一下嘴,“娘娘教训得是,奴婢以后一定多多替娘娘记着发生的事,少把注意力放到这些热闹上。”
“行了,”太后收起笑容,“她不是都提了烧尾宴了么,这烧尾宴不光要办,还要办得风光,你让人给宫外传个话,让他们准备起来吧。”
太后这边的话,自有人着手去安排,此时的次都堂内,众人寒暄完毕,也已经各自散去。
杨仆射也和以往一样,被他的儿子杨侍郎搀扶着,不紧不慢的离开,过程中有同僚让他先行,他也都颤巍巍的回礼。
卫芜音专门观察了一番杨仆射,自从上次她与杨家祖孙分别以后,杨家一直没什么动静,仿佛那次真的只是临时起意而来的凑巧邂逅,杨子旭也不曾打着杨仆射的幌子到公主府求见她。
今日杨仆射又像个没事人一样的径直走了,难道说是在放长线钓大鱼?
她在次都堂内又逗留了小半晌,出去时原以为会看到杨仆射,当看清楚等在殿外的人以后,她稍显意外的一挑眉。
“殿下。”萧斐躬身行礼,一派清雅之态。
“你怎么在这里?”
虽然知道萧斐能等在这里与她说话,定然是事先已经做好了安排,但卫芜音还是朝两边看过去,催促,“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有话快说。”
与她的不耐烦相比,萧斐要淡然许多,他甚至还朝着她这边走了几步,等与她之间的距离近了,才缓声说道,“殿下放心,他们都已经出宫去了,不会再有人来。”
又作势叹一口气,似乎满是无奈,“殿下不召臣入府,有些话,臣自然要趁着下朝这一会儿功夫,仔细同殿下说说。”
这话听起来玄机颇多,卫芜音看着萧斐,只觉得他今日像是挂了满身的陷阱,每一个都等着她主动往里面跳。
她猜这些话不是短短的一段路就能说完的,既然他刚才说,不会有人再来,与其这样与他在外面晒着说话,倒不如回殿内去。
想到这里,她转身折回去,留给他一个字,“说。”
萧斐见她回到殿内,自然的也跟着走进去,即便她只爱答不理的回给他一个字,他也还是礼数周到地答道,“微臣想同殿下说说军饷一事。”
此时的次都堂内空空荡荡,萧斐一跟着进来,他说出的话就带上了回音。
卫芜音仍坐在她惯常坐着的位子上,闻言一哂,“王爷管着户部,还兼着军职,行军打仗的事都不知经历过多少了,如今却来和本宫说军饷?”
“殿下放心,微臣不是想与殿下商议军中细节,只是微臣前不久丢失了一大笔军饷,心中烦忧,又无人可说,这才打算叨扰殿下一二。”
萧斐说着话,径直越过殿内的几张桌案,走到卫芜音的身边,“殿下姑且听听,就当是帮微臣拿拿主意。”
身边骤然拂下一道暗影,卫芜音下意识偏过头。
萧斐站在她身侧,没有要到一旁去的意思。
但他这样站着,她坐着,看他的时候还得仰头,卫芜音眉头一皱,“你就不能坐下?”
她本意是让萧斐坐到他惯常坐着的地方,然而萧斐却从旁边拉了一把椅子,与她同坐一张桌,“多谢殿下。”
次都堂的桌案偏大,两个人并排坐着也不觉得挤,卫芜音索性不同他计较,目视前方,“你想让本宫帮你拿什么主意?”
又想起他刚刚说丢了军饷的事,不由得奇怪,转头看他,“丢军饷这样的大事,各地早该有急递送来,朝中怎么会一点儿消息都没听到?”
丢失军饷非同小可,多少人的眼睛都盯着呢,除非萧斐是疯了,打算自己压下来查,否则那么大的数目,就算他想自己补上,把他的府邸和整个萧家都搜罗一遍,也凑不出这么多来。
“殿下不必惊慌,朝廷拨给各地军中的军饷一分不少,”萧斐长叹一口气,“臣原本有个机会,能为京淮道大营的将士补上今年所欠的饷钱,如此一来,也能为朝廷省下一笔开销,只是臣与那机会无缘,不能为殿下与朝廷分忧。”
卫芜音有一种被耍弄的感觉,她站起身朝外走去,“要是没有别的话,就不必再说了。”
“殿下,”萧斐追上来,“军中开支紧张,臣的这个法子有些冒险,但却只有殿下能与臣参详。”
卫芜音步子一顿,“说。”
“听闻殿下如今已有食邑两万户……”
有爵位的宗室多半都有食邑,但有些是虚衔,就算有食邑也是虚封。
卫芜音在获封晋阳公主时,食邑不过三百户,到她被元康帝任命为监国公主,有监国之权以后,元康帝才将她的食邑一口气提到了两万户,且都是在富庶的江南之地。
卫芜音也是凭着这些食邑,养着手下的情报网。
如今萧斐公然提起她的食邑,想来打的主意也不会是什么好主意。
她语气不善,“萧斐,你掌着户部,连你都没钱,竟开始打本宫这里的主意了?摄政王府是揭不开锅了么?”
“公主教训得是。”
萧斐始终跟在她身后,到次都堂门口时,见卫芜音不再往外走,他缓缓松了一口气,这才接着说道,“微臣不敢打殿下的主意,微臣只是从食邑联想到了宗室名下的各个庄子,每座庄子所管田地、林子都是上品,若把这些庄子的田产算到一起,即便不是丰年,每年的收成也十分可观。”
听到萧斐这话,卫芜音心中一动。
京中这些皇亲虽然个个儿都有爵位,但皇亲也分亲疏远近,一些与天子关系近的,不光食邑颇多,名下田产亦是无数,这当中还有一些是底下的官员自愿孝敬的,只要他们不太过分,朝廷并不管这些宗亲名下究竟有多少田产。
这样一来,朝廷的税收也征不到他们头上,哪怕国库再紧,如何加税,他们都不受影响。
她沉思着,重新坐了回去。
萧斐这次没有跟着她一起坐下,而是就站在下面,看着她继续道。
“若按正常土地来分,朝廷每年能收上来的税赋至少比现在再番两番,可实际征税时,却要绕开大量御赐封地。微臣那日闲来无事,细算了下,宗室里竟有半数享有数千食邑的实封,加上他们手中把持的大量皇庄,每年产出之数,想想就觉得可惜啊……”
卫芜音看着萧斐,这人刚刚和她说军饷,如今又算田庄,依着她对他的了解,她可以肯定,萧斐绝对不会无缘无故提这些。
“那么,”她问,“你想做什么?”
“宗室手里平白多了这么多田庄,单凭他们自己,几辈子也花不掉。他们又不养幕僚,更不能养兵,日常之物又有宫中所出,这么多的田地集中在他们手里,岂不是浪费?倒不如把它们释放出来,还之于民。”
萧斐这样说的时候语气极为平常,就好像这种事和走路、吃饭一样简单。
卫芜音沉默了片刻。
她转身看向殿外,外面是刺目艳阳。
她总是疑心自己听错了,“萧斐,你当真想动皇庄?”
近百年来,宗室不断增加,随之兼并而成的皇庄的数量激增,这其中所占据的民田数量更是不可计量。
多少人被迫变成佃户,百姓无田可种,朝廷的税赋就收不上来,朝中众人试图充盈国库,到头来却发现无从下手,即便知道与宗室占据的皇庄有关,也没人愿意挑明。
前世像这样的话,她也听了一些,但每一个提起这些的人,都因为种种原因不肯卷入其中,只能继续提出些治标不治本的法子;
她不得不孤军作战,仗着自己监国公主的身份,强行下令,将部分占据民田而成的庄子重新划成官地,惹来宗室的不满,说她身为皇家人,却专门砸宗室的碗。
而萧斐那时候以此举太过冒进、须从长计议为理由,屡屡加以阻止,虽然事后他也从旁协助,派了户部的人到各处新划出的官地,代为管理,但那些骂声,却十足十都冲着她一个人去的。
如今她却怎么也没想到,在她重生回来的这一世,他竟然先一步提出了这个想法,并乐于实现。
之后,她听到萧斐的回答,是郑重其事的语气: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卫芜音神色复杂的看着他,“你不知道这做法太过冒进?”
“我知道,”萧斐直起身,也学她的样子,去看殿外的艳阳,“但比起宗室因被动了皇庄而愤怒,我更怕各地因发不出军饷而哗变,殿下知道吗?”
他忽然说起年少往事,“微臣当年初入军营,无根无基,并非完全靠着一身军功才走到今天。”
“那是靠着什么?”她忍不住问。
萧斐嘲弄的笑了笑,“当时突勒犯边,北境却缺粮,朝廷的意思是,筹粮需要时间,让我们且忍一忍。”
“那时候刚过秋收,边境之地虽冷,却也能撑上一撑,然而朝廷派发的粮草短缺,连主帅的吃食都降了几等,我等自然吃的就更差,有时候碰上紧急行军,没有那么多的干粮,就手边有什么抓什么。开始的时候,我们还能打些野味果腹,后来战事胶着起来,也没有那么多野味可以吃,我也吃过草根……”
“军粮一直断断续续的送来,我们也是饥一顿饱一顿,根本无法全力打仗。可那些乡绅家里却储藏着不少粮食,有些人与宗室有关系,他们占着田地,种出来的粮食一部分孝敬宗室,余下的一部分自己储藏起来,即便粮仓里的粮食都发霉了,也不愿意借一粒给正与突勒打仗的我们。还扬言,将士保家卫国乃天经地义,即便缺吃少穿,也该自行忍着,怎敢要他们的东西?”
“当时的主帅急怒攻心,一病不起,我见这样发展下去,不等和突勒照面,自己就先因为缺粮而死,思虑再三,带了些能豁得出去的,与我一起抢了那些人的粮仓。”
后面的事,不用萧斐再说,卫芜音也知道了。
那年他在军中崭露头角,接连带着将士打了几场漂亮仗,一鼓作气将突勒蛮兵赶出北境,自此以后,他名声大噪。
所以萧斐他最是清楚,如果同样的事情再在军中出现一次,又不知会出现多少人如同当初的他那样,拼命赌一把。
与军中哗变相比,宗室的怒气,还真的不算什么。
也许前世他最终也是因为这件事,才在最后选择出手相助。
想到这里,她自言自语叹息一声,“萧斐,你现在这样真是……”
她迈步走出次都堂,迎向外面的艳阳,心中有欣慰,也有一种酸涩。
“当初早干什么去了……”
第26章
六月二十四。
京中这一日异常热闹, 因着是神保观二郎神的生辰,京中百姓都在这一天前往神保观进香祈福,参加庙会。
宫里也极是忙碌, 天不亮就将事先准备好的贡品、玩乐之物送到了神保观,元康帝虽然远在行宫,但对二郎神的生辰极是重视, 早在前几日就吩咐下来,由宫中为神保观添三千斤灯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