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卫然乍一被拎开,愣了一下,连哭也忘了。
泪眼朦胧里,他发觉阿姐看他的眼神很奇怪,丝毫不像以前那种对他从骨子里疼惜的纵容。
他心中顿时一慌:
坏了!阿姐不会是知道他这些日子一直想方设法逃学,连文章也没怎么背过了吧!
这么一想,就知道自己装可怜的那一套八成是行不通了。
只好老老实实后退回去,小手往后一背,朝着高大明的方向摆了摆,示意他过来给自己擦脸。
高大明忙不迭上前去,快速给卫然整理了一番仪表。
卫芜音就一直默然不语的看着。
重活一世,她的心境已发生变化,看着卫然时,也不再是从前那种纯粹的对幼弟血浓于水的疼爱。
眸中情绪飞快的翻涌一瞬,她眨了下眼,恢复平常的态度。
这时候,一直不曾言语的萧斐忽然开口,朝着外面说道,“太子今日身体有恙——”
还在擦脸的卫然听到这话,心中一喜,以为今日的功课可以不用再问了。
然而还没等他高兴,就听萧斐接着说了下去,“然其仍拖病体坚持前来接受考问功课,态度可嘉。”
卫然的小脸再度垮下去,
一旁的高大明则冲着萧斐投去两道感激的目光。
太子年纪还小,暂时考虑不到这些,但高大明却知道,萧斐这话,主要是说给外面的人听。
此行前来的除了卫芜音和萧斐,还有元康帝派来的太监,卫然固然可以仗着年纪小胡闹一些,但不宜留给元康帝一个“太子藐视君父”的印象。
萧斐的这些话,同样也让卫芜音回过神来。
她收拾好心情,等看着卫然坐在桌案后,便示意高大明将线香点燃。
……
考问功课正式开始,高大明带着一干人退出去的时候,顺带关好了门,书房内只留有卫芜音、萧斐和卫然三人。
要考的内容是元康帝规定的,第一天相对简单,是考背书。
卫然面前的桌案上放着研好的墨汁,与纸笔,那纸是带有特殊花纹的,他想偷偷替换了交上去都不成。
他看看萧斐,目光又转回到卫芜音身上,可怜巴巴看她,“阿姐……”
卫芜音没看他,翻了翻手边的书,“听三位大学士说,你近日已经在学《孟子》了,今日背书,就从默几篇《孟子》开始吧。”
考题既出,就没有回转的余地,卫然苦着一张脸,心想,早知道他就临时多抱些佛脚好了……
抱怨也没用,他抓起毛笔,开始对着空白的纸张冥思苦想。
屋内变得安静下来,时不时能听到笔尖落在纸上的沙沙声,以及卫然回想文章时的叹气声。
卫芜音起先一直在自己的位子上坐着,然而旁边人的目光总像是黏在她身上,惹得她心烦。
她瞪过去一眼,视线顺势一低,看到萧斐面前整洁得过分的桌案时,心中打定主意,缓缓起身。
那边的卫然还在默着文章,对于她起身的动作并未过多在意。
卫芜音顺手端起那只盛了荔枝饮子的玉盏,假意踱出几步,像是在端详墙上挂着的字画,又在经过萧斐这边时,顺手把玉盏放在他面前的桌案上。
玉盏与木质桌案接触,发出一道轻微的响声。
原本摆放整齐的桌案因为这突然多出来的茶盏,瞬间变得突兀起来。
萧斐的眼睑猛地一抽。
随即又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他抬头去看卫芜音,眉峰微挑,无声的询问,“殿下?”
然而卫芜音已经头也不回的转过身,继续饶有兴致的去看另一幅字画。
他有心想将玉盏放回原位,又碍于身份,不好像卫芜音那样随意走动,只能暗自深呼吸,尽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
又过了一会儿,卫然默到中途,开起了小差。
他和卫芜音讨价还价,“阿姐,能不能提前告诉我明日要考什么题目,我今晚好仔细准备。”
卫芜音看着他写在纸上那一排排歪歪扭扭的字,吐出两个字,“不能。”
卫然继续耍赖,“那说一个范围总可以吧?”
卫芜音:“三位大学士近期讲过的东西。”
卫然泫然欲泣,三位大学时讲过的东西多了去了,他哪能全都记得住——
“好阿姐,我答应你以后一定好好跟着三位大学士做学问,这次你能不能……”
卫芜音仍然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看一眼已经燃了过半的线香,提醒,“时辰快到了。”
卫然哀嚎一声,继续低头艰难的默着文章。
卫芜音刚刚与卫然费了一番口舌,想拿回玉盏,喝些饮子润润喉。
手伸过去,却是一空。
她诧异扭头,看见她的那只玉盏此刻已经被端在了萧斐手中,
而他的唇,刚刚好正压在玉盏边缘隐隐的口脂印上……
透润的荔枝饮子漫过那层浅淡的口脂印子,浸入他的口中,再顺着喉舌而下。
她看到他的喉结因为咽的动作上下滚动。
玉盏“哒”的一声被搁回桌案,与萧斐自己的那一盏并排。
盏沿的那一抹淡淡的口脂色消失。
之后,她在萧斐的唇上看到一抹不经意染上的红。
第2章
卫芜音猛地扭回头。
他竟然敢——
脑海里再度出现刚刚那个不合时宜的画面,她尽量让目光盯住眼前的一幅松鹤图,余光却不受控制的一个劲儿想知道萧斐又在做什么。
被她刻意锁住边缘的视线里,她隐约看到一个正襟危坐的轮廓。
目光再探过去一点,倏地对上一双潋滟眸子。
卫芜音毫不意外,他果然还在盯着她。
立时又不甘示弱的看回去。
这个举动似乎正合他意,就见萧斐抬起手,视线仍落在她脸上,指尖搭上桌案,轻轻划了三横。
她下意识去看他的动作,见他划出的痕迹两短一长,是个“三”字。
明白他在暗示什么,卫芜音没再给出什么反应,径直转身。
此时仍是考太子功课的时候,用来计时的线香燃起的猩红火星儿慢悠悠的往底端退着,
为了避免外面夏蝉的声音吵着里面人的耳朵,书房的门窗都关着,屋内四角各摆着一座冰山,为屋内的人提供消暑的凉意。
也因此,这时候是没有人会进门来,给她添一盏冰饮子的。
卫芜音不禁有些后悔。
早知道萧斐敢这样,她就不故意弄乱他面前的桌案了。
这么想着,她再次看向线香。
香虽已燃了大半,但粗略估摸下来,也还有近两刻钟。
忍着渴吧。
以前在早朝上,也不是没忍过。
……
好不容易等待线香燃尽,卫然却依然没有停笔。
一大幅纸上歪歪扭扭落满字迹,上面有不少地方被墨迹涂抹掉,留下的部分看得出落笔犹豫,有些笔画也虚浮,可见默写这些的人心虚得很。
卫芜音在卫然身后看了一会儿,“时间到了,停笔吧。”
卫然迟疑着搁下笔,小心翼翼的问,“阿姐,这次课业考核不合格的话,父皇会怎么罚我呀……”
卫芜音先摇铃示意外面的人可以进来了,然后看了卫然一眼,反问,“以往三位大学士都是如何做的?”
卫然的声音渐低,“就是……罚抄。”
卫芜音点点头,“那就是罚抄。”
“阿姐,你现在是监国公主,说话也硬气了,你能不能替我跟父皇求个情,让父皇少罚我一些……”
卫然说着说着,眼里又包了一包泪,等高大明把桌上的纸交给外面等候的宫人以后,小声恳求,“阿姐,好不好呀,求求你了……”
卫芜音低头看着卫然。
前世的卫然也一直都是这样。
不管是幼时的考问功课,还是日后临朝处理国事,若是遇上了棘手的,他就跑到自己跟前撒娇卖乖,求她替自己料理好一切。
甚至在他准备率领禁军围剿自己的前一天,他还捧着厚厚一摞奏疏抱怨着:
“一国之君究竟有什么好当的,累死个人,阿姐你再帮我批几本好不好。”
所以她实在想不通,之后卫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副恨不得置她于死地的样子,对她说,“阿姐,你真该死!”
前世最后看到的卫然与眼前的幼童重合,卫芜音那颗本能要软下的心肠,重新硬起来。
“身为储君,就该严于律己,难道日后到了朝堂上,太子殿下理不好朝政,也要这般到父皇跟前去求情么?”
“阿姐……”卫然一脸惊恐,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惹了皇姐不悦。
眼见着太子一脸惊骇不知所措,昔日最是疼爱太子的晋阳公主面若冰霜,东宫里的人更是一声儿也不敢吭,只敢求助的看向一直不曾言语的萧斐,寄希望于这位摄政王能够春风化雨的缓和两人的关系。
萧斐也看出了不对劲。
起先进门时,看着这姐弟俩的互动,他只当卫芜音是想狠抓太子的功课,这才故意做出一副不通情理的模样。
可一番观察下来,他发现卫芜音看着太子时,不像是长姐看幼弟,倒像是看……政敌?
这个念头出来,他一皱眉。
这应该不可能。
从前常听宫中人说起,晋阳公主虽不是与太子一母同胞,但皇后薨逝以后,太子时常是由晋阳公主照料。
那时候的卫芜音尽管年岁也不大,但事必躬亲,太子初初学说话时,也是卫芜音一句一句教的。
此刻不是细思这些的时候,他站起身,打断了屋内肃然的气氛。
“时辰已到,我与殿下还要去向陛下复命,还望太子殿下勤加温习功课,莫要耽误了明日的策论。”
这话一出,卫芜音的神色也缓和下来。
她转身朝外面走,想着自己今日的确有些喜怒形于色了。
出去的时候还能听到卫然在身后抽抽搭搭的声音,她想了想,顿住又补了一句,“既是没有背好文章,就该多看多练,若有不懂之处,等三位大学士来的时候,仔细问着。”
卫然软乎乎的应了一声,“然儿知道了,多谢阿姐。”
……
走出东宫,天色又有些暗下来。
卫芜音抬头看看天色,对跟在身后的绿朱吩咐一声,“回别院。”
适才萧斐所说的去向元康帝复命之语纯是托词,真正要去复命的时间是在考问功课的第三日,她这几日心情不佳,也的确该去别院散散心。
四周空旷,脚步声回荡的清清楚楚,之前进来时,萧斐一直走在她身侧,如今出去,萧斐反而规规矩矩的落她一段距离了。
又转过一道弯,忽见一名宦官站在洗心门外,看样子是专程候在这里等他们的。
果然,那宦官听到动静,下一刻就转身向着他们这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隔着三步远的距离,那宦官神情谦恭,不见丝毫谄媚,“奉太后口谕,请晋阳公主殿下、摄政王同去永寿宫叙话。”
……
从洗心门出去,一路向北,顺着皇城通往宫城的巷道进入端阳门,就来到了后宫。
以往端阳门作为隔断前朝与后宫的宫门,轻易不会放人进出,但如今太后重新临朝垂帘听政,时常需要召臣子进宫议事,端阳门的守卫便也不似从前那般森严了。
禁军验过腰牌,打开端阳门,卫芜音和萧斐在那名宦官的引领下走进永寿宫。
路上经过一处紧闭的院落,卫芜音偏头看了一眼,神情有些感慨。
那是她曾经的居所,后来元康帝赐她公主府,她便一直住在宫外,这里也就封起来了。
进入永寿宫时,宫里静悄悄的,另有人从里面出来,接替那名宦官,将两人引入殿内。
他们进去时,殿内已经等候了一个儒雅的中年人,听到动静看过来,卫芜音认出这人是秦国公,当今太后的兄弟,秦晌。
对于太后请她和萧斐来永寿宫叙话,却让秦晌来等他们这件事,卫芜音并不算多惊讶。
秦晌虽有个国公爵位,却并无实权,不过此人做学问颇有一套,元康帝因此指派了他教太子读书,他便也因此多得了个宝文殿大学士的头衔。
太后时常借关心孙儿功课的由头召秦晌进宫商议政事,故而秦晌虽然不在朝堂之上,但朝堂却到处都有秦晌的影子。
这边秦晌见他们进来,立即迎上前,先见过礼,而后轻声低语,“太后娘娘午睡未醒,烦请二位殿下稍待。”
一面又有人奉上茶来。
卫芜音之前渴了一路,直接端起来喝了。
茶一入口,舌尖化开一点清而涩的茶香,依稀尝出是云贵之地的茶。
永寿宫常备的并不是这种茶,今日却换了,自然要有个什么说法。
想到洗心门外那个明显等候许久的宦官,又看了看坐在对面似有话想说的秦晌,心中明白几分。
再看一旁萧斐的表情,便知道他也察觉到了。
卫芜音心中透出一股冷笑。
云贵之地多深山,山中百年之木自是数不胜数,前些时候元康帝想要修缮别院,重建大殿,就需要云贵之地的木材做梁柱,这件事在政事堂商议了许久,又加上各地灾情不断需要先商讨赈灾之法,修缮别院的事就被搁置了。
听说当时永寿宫中忽然频频传出木梁坍塌之事,太后虽然不曾言明,却也有要重修永寿宫的意思。
两边都是大开支,户部计算款项时却削减了永寿宫这边的重建费用,太后这边自然是不高兴。
想来今日请他们来,又奉上云贵之地的茶,就是想借秦晌之口,让他们拍板多拨出银钱来了。
喝了一会儿茶,却见秦晌还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午睡的太后也一直不曾醒来,殿内的三人各怀心事,周遭的一切就也听得清清楚楚。
忽然就听到前面一阵骚乱,隐隐约约还听到宦官尖细的嗓音喝道:“慌什么!不过又是折了一根木梁而已,像以前一样收拾了就是,惊扰到太后休息,仔细你们的皮!”
接着就见一团宫人的影子攒动,随后响起一阵木料在地上拖拽的摩擦声。
卫芜音低头拨弄杯中的茶叶,略略一挑眉。
外面的乱子一起,话题这不就来了么。
果然,萧斐适时开口询问,“外面出了何事?”
秦晌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殿下莫要担心,想来是前面某个屋子的房梁又折了一根,不打紧,报到内务府叫他们来修理一番就好了。”
一面又叹一口气,“这永寿宫也是年头久了,好些东西都被风吹日晒的朽了不少,太后娘娘为人勤俭,一直命人简单修补,眼下我倒是不担心别处,只是太后娘娘的寝殿也已经修补过几次了,这些梁柱说断就断,若是砸到太后贵体,后果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