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跪,让元康帝想起自己差点儿忘了的安排,刚才光顾着生气,倒是把安抚她的事给忘了。
“晋阳今日受了惊,又受了如此重伤,阿爷自会替你做主,此事就交由大理寺,让他们务必查明真凶,你只管在府中休养,若有任何不适,就来请何奉御到府中为你诊治;另外,监国之任你依然要担起,万不该因为这点子挫折,就半途而废。”
卫芜音叩首谢恩,“儿臣谢过父皇看重,自当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元康帝看着忍着伤痛的女儿,叹了一声,决定多教她一句话,“在朝堂行走,就要像松柏般坚韧,越是风刀霜剑,越是要抗住,如此才不会被人看轻。那些人既然想逼你主动放弃监国之权,你就更要牢牢抓紧它。阿爷再赐你一千食邑,抵你此番受过的委屈,明日就让锦礼去你府中宣旨。”
一千食邑对于卫芜音而言算是意外之财,她当即谢恩,但却仍没有要告退的意思。
元康帝见状,彻底狐疑起来,难道晋阳所求,不是这些?
“你方才说还有事要让阿爷做主,是何事?”
卫芜音开口之前,下意识看了一眼唯一在殿内侍候的锦礼。
元康帝见状,有些探究的看了一眼卫芜音。
锦礼是他身边近臣,一般大事小情他都不会避过锦礼,但晋阳却明显排斥锦礼在场,她要说的事,究竟是什么?
想到这里,元康帝还是给锦礼使了个眼色。
锦礼会意,退出寝殿。
“这下可以说了吧?”
元康帝还是在心中做了一番假设:
晋阳之前曾提到驸马,这会儿又做出如此扭捏之态,或许是想再让他这个当父皇的给她安排一门亲事,只不过提亲这种事由她一个女儿来说,到底有些羞赧,这才不好让锦礼也在场听着吧。
殿内只剩下父女两人,卫芜音说话之前,再次郑重的叩拜一礼。
然后才说,“今夜之事太过骇人,儿臣府中虽有护卫,却实在太少,儿臣害怕以后还会遇到更多像今晚这般的事,所以斗胆……想向阿爷再讨些护卫。”
要兵?!
当初为给晋阳开府,他特地从禁军神武营中拨出二十人出来进府,如果再给她添些护卫……
一个监国公主,领着两万一千户的食邑,府里再养着数目不小的护卫……
元康帝这一瞬间的迟疑,落在卫芜音的眼里,她却并不意外。
给钱比给人容易,更何况如果要拨给她护卫,人选还要从禁军里出,那么,从禁军的哪个营里拨,拨出多少,这都是一件值得商榷的事。
她就是因为知道这件事不好办,所以重生回来以后,并没有急着从这上面着手,此时虽然见元康帝一脸探究,却仍觉得胜券在握。
她没有催促,只跪在殿内铺着的织金地毯上。
隔着一层厚厚的地毯,跪得时间长了,青砖的凉气依然会透过地毯冒上来,好在现在是夏天,跪得再久也没有多难捱。
她便只是在跪着等待父皇裁决的时间里,时不时的皱一皱眉,无声的吐出几口气,在察觉到父皇探究的眼神时,不着痕迹的让身上沾染的血迹尽可能多的出现在父皇的视线里。
血迹早已干涸,变成了深褐色,她身上穿着紫色官服,那些深褐色的血迹落在紫衣上,颜色就变得愈发的深,虽然不如印在浅色上明显,也更能引人联想。
如此一来,也会越联想,越觉得她格外伤重。
元康帝最后果然放下了怀疑。
晋阳说得也是,她如今既然做了监国公主,身边明刀暗箭总不会少,如果只靠那区区二十个护卫,总有回护不及时的情况发生,就像今晚这场令人措手不及的袭击。
更何况她是自己的女儿,守的也是自家的江山,有她在,总比让秦家那帮子外戚把持朝政要好;更不用说她这公主的身份还天然与其他人对立,让她肃清朝中琐碎,将来卫然登基,也能少去许多麻烦。
这样一想,拨给她一点兵力,换大齐江山稳固,也不是什么棘手之事。
元康帝的这些变化,卫芜音悉数看在眼里,但她仍表现的很惶恐,跪在地上忐忑的等着父皇的决断。
终于,她听到元康帝开口,“听说跟随你出来的护卫全都受了伤,还有人重伤昏迷,紧急送回府中医治了?”
“正是,”她沉痛道,“父皇明鉴,当时极其凶险,现在去看,仍能看到地上血迹。”
这事不用卫芜音说,早在她进入行宫时,便有人前往林中证实,迅速回报给元康帝。
元康帝心中有了思量,伸手拿过钟锤一敲,殿内随即响起一道钟声。
锦礼应声而入。
进来以后目不斜视,躬身等候元康帝的吩咐。
“去把卦钱拿来。”
不多时,锦礼小心的捧来一个简朴有余的檀木箱,放到元康帝手边。
铜钱在龟壳中反复摇晃,哗啦哗啦的声响闷闷的传出来,元康帝一直摇了很久,才将龟壳的口朝下,往案上一倒。
龟壳里的卦钱“哗啦”一下铺到案上,元康帝拿帕子擦了擦手,这才开始看案上显示的卦象。
这一卦看的时间依然很长,卫芜音跪在地上,等着最后卦象给出的结果。
良久,元康帝将卦钱收回檀木箱里,说,“既然上次拨给你的护卫出自神武营,这次就还从神武营里出吧。”
卫芜音虔诚叩首,“谢父皇。”
元康帝卜完了卦,也给出了准确的答复,示意锦礼送卫芜音出去,但当锦礼去搀扶卫芜音起来的时候,她却依然跪在地上没动。
“儿臣想求父皇一道手令。”
从禁军里拨出人来,需要的手续复杂,其中还要有兵部发出的由兵部尚书盖过章的公文。
这么一套流程下来,少说也要三五日;
但如果有皇帝的手令,就只需要直接拿着手令到禁军营中,当场就能把人带走。
要兵之事最好趁热打铁,卫芜音一刻也不想多等,打算今晚出了行宫,就直奔神武营去点人。
元康帝虽然觉得卫芜音太过急切,但他既然都答应了拨出些兵来给她,也不差这早晚几天,既然她想要手令,给了也就是了。
……
事情进展的还算顺利,卫芜音拿着元康帝亲笔写下的调兵手令,一出行宫,就让人改道,前往禁军神武营。
一众公主府护卫身上挂彩,公主府马车破着大洞,公主府仪仗的队尾还捆着好几个五花大绑的黑衣人,当这么一支队伍顶着夜色出现在神武营营门前的时候,神武营守卫当时就傻了眼。
如果不是知道这是晋阳公主的车驾,神武营的人都要以为这是从别处回来的残兵了。
神武营统帅侯忠得到消息,匆匆从被窝里爬出来,用最快的速度穿戴整齐,一路小跑着将卫芜音迎进营房。
“不知殿下夤夜前来,是有何吩咐?”
侯忠心里直犯嘀咕,晋阳公主虽领着监国之职,可军中之事并不归她管,这么晚了前来,又是这么一副样子,实在让人难以捉摸,毕竟……
有谁能如此胆大包天,让一朝公主落得如此狼狈之态?
“侯统帅不必紧张,本宫是奉皇命前来拨些护卫带回府中的。”说着,让卫深将元康帝刚刚写下的手令递给侯忠。
侯忠一脸震惊,这事儿之前还从来没有风声透给他。
他双手接过手令,看过上面所写内容,小心的将手令递回,抱拳道,“但听殿下吩咐。”
选人一事,卫芜音仍是交给卫深来办。
卫深不敢有失,仔仔细细选好了三百人,将这些人的名册整理好,一同带回公主府。
当晚,这三百神武营禁军在睡梦中就被改了身份,成为晋阳公主府中的护卫,之后连夜收拾行囊,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公主府。
……
隔日卫芜音便告了假,未曾出席早朝。
她虽然没有进宫,萧斐和杨仆射等人依然照常在次都堂内商议今日事宜,之后将商议的结果誊抄一遍,送入公主府,听候她的意见。
与这些誊抄的抄件一同送进公主府的,还有朝中众臣的拜帖。
听说晋阳公主身体不适没能上朝,有些消息灵通的就知道是因为昨晚遇刺之事;也有些消息不灵通的,则单纯是借此机会表表忠心。
宫里也派了人来,是太后身边的云林。
卫芜音没有出面,着长史卫谦出面待客,将那些借机前来探听消息的话巧妙的挡回去,再给那些浑水摸鱼来表忠心的回些好听的话当定心丸。
至于云林,因为他是内廷之人,又是太后身边的,便将人带到主院这边,隔着屏风说了两句客套话。
正在这个当口,锦礼也带着旨意来到公主府中。
元康帝体恤卫芜音伤重,特准她不必专程迎出来听候旨意,是以锦礼虽然在正堂宣的旨,跪在庭中听宣的,除了公主府中的管事,其余全是前来探望的百官。
锦礼今日宣旨的内容就是昨晚元康帝对卫芜音说过的那些,新增的一千户食邑仍在江南富庶之地;另有御赐药材,流水似的抬进府中。
众人听着这道旨意,心思各异。
当然也有不变的共识:陛下真是越来越看重晋阳公主了。
锦礼宣完旨就带人回了行宫,前来的官员也因为卫芜音不曾露面,见该打听的都打听过了,纷纷告辞离开。
卫谦带着人将众人送出府去,回来时突然发现杨子旭还留在府中,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
杨子旭是独自前来的,除了他以外,杨家并无别人登门,但礼却送的足,光是人参就送了八支。
因着卫芜音并没有要出来见客的意思,卫谦便委婉请杨子旭离开。
杨子旭自是听出了话里的意思,却道,“在下听闻殿下遇险,心中挂念,如今知道殿下无恙便可放心了,只是私心里还想再见殿下一面,请长史代为通禀。”
话说到这份儿上,卫谦也只能去找卫芜音请示。
卫芜音歪在榻上,正在看次都堂那边送来的抄件,听到这话当即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杨家这是在借杨子旭之口,探她的口风。
自从上次御廊相见,她接了杨子旭送的伞以后,两边对此都不曾深入言明,只是杨仆射每每上朝时,带着的亲随里都多了一个杨子旭。
虽说他们不是每天都能与她碰见,但只要碰见了,杨仆射必然会停下来与她寒暄两句,这期间杨子旭也会见缝插针的与她见礼。
卫谦还在门口等待她的答复,卫芜音将手里的抄件卷成纸卷,轻轻往掌心敲打几下,不知怎的就想起萧斐曾说过的话来:
杨家是一条沉船。
她轻嗤一声,她就算想借杨家的力,也未必选择姻亲这条路。
杨家不过是拿了一把伞来钓她,如今却想来要她的明话?
她的目光落在榻上矮几放着的一碟酥上,“谢他挂念,本宫今日食欲不佳,只尝着这碟酥不错,着人装上一盒子,送予他吧。”
酥装在梅花格食盒里,卫谦稳稳地端出来,递与杨子旭,又将卫芜音的话告知给他。
杨子旭接过食盒,脸上虽然还有未曾得见公主的失落,却也礼数十足的道谢,随后告辞离去。
杨子旭是登门的客人里,最后离开公主府的,他一出来,便有人立刻传信回去。
萧斐今日一直在宫中待到晌午,回来以后只简单用了些午膳,便又进书房继续处理公务,晋阳公主府那边的情况已经由青桐一字不落的秉明一遍。
听到锦礼进府宣旨,晋阳公主新增一千食邑以后,萧斐毫不意外。
昨夜得到的消息,她从行宫出来,连夜去了神武营,跟着就从那边拉出三百人来回府,这三百禁军自此就成了公主府的护卫。
他手下也养着兵,非常清楚这其中开支数目。
公主府原本只养二十名护卫,根本花不了多少钱,但如今的公主府突然多了三百人,无论是口粮,还是住所、铠甲兵器、马匹粮草等等,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加上这些人每月还要领饷钱,她府中开支本就如流水,如今新增的这一千食邑,倒是刚好替她缓解这三百护卫的开支。
他的目光转向挂在云母枫木衣架上的一件披风,那还是有一晚他向她府中借的一件,披风用料平常,可见她府中能自如支配的财物并无多少。
如今她能用一场遇袭,换三百护卫,一千食邑。
他不免有些感慨:晋阳公主果然很会谈条件。
这时候,杨子旭终于从公主府离开的消息,也终于被人送了回来。
听说杨子旭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盒梅花格食盒,他不禁随口说了一句,“公主府今日做了什么吃食?”
“这……”青桐愣住。
萧斐无意间问出口以后,也察觉到不妥,但他神色不变,一如既往的从容翻着公文,“出去吧。”
“哦……”青桐见自家主子和往常没什么两样,觉得自己刚才可能听岔了,也没深想,转身就要出去。
“把猫儿送进来。”
忽然听到主子又添了一句。
最近这小猫儿长得更快了,和刚带回府中那会儿比,早已大了好几圈,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一只手就能托住的小奶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