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芜音听到这话,大致想通其中关节,“康陵的守陵士兵若有家眷的,大多也会安置在康陵邑内,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也不知可有他们的家人不幸卷入其中。”
这个问题不是马上得到答案, 还需得深入暗查, 这时候外面的梆子声响了几下,已经是五更天了。
她往里侧挪了一些, “天就快亮了,这两日你一直没怎么休息,过来,躺下。”
萧斐这次没再推辞,依言换掉外衣,侧身躺下来。
床铺狭窄,尽管卫芜音已经快贴到了墙壁,还是随着萧斐上来的瞬间,感觉到了拥挤。
气息落在耳畔,热的发烫,身上又还感觉到一些带着夜露的凉意,卫芜音状似不经意的侧过身,面向墙里,闭起眼睛,身后的人却存在感十足的提醒着她,两人此刻的距离有多么近。
这也没什么,她在心中说服自己,不过是再施一次床铺给他安歇,说到底他做的这些都是在帮她查秦家的意图,就当是犒劳他了。
同样狭窄的被子盖不下两个人,这会儿还是全部盖在她身上。
那边萧斐顺手将刚才的外衣搭在身上,他不便翻身,自躺下以后一直面向着卫芜音,见她背对着自己重新换了个位置,一头青丝顺着她的动作从枕畔滑下来,似有若无的拂在他脸侧,心中忽地浮起一个词:
共枕。
明明他们有过更近的时候,自己也曾被允许留宿在她的寝殿,但这一刻,他忽然开始奢望,以后的每一日,都能像现在这般,在她身边醒来。
毕竟也是有几日不曾好好休息过,他心中有的没的想了许多,没过多久睡意袭来,也跟着沉沉睡去。
……
这一阵子起得都早,日头才升起来不久,青梧等人已经陆续出了堂屋,做着一天的准备工作。
窗外随即飘进来一片嘈杂之声,但今日的声音似乎与往常不同,还掺杂着些从府衙大堂那边飘来的喧闹。
卫芜音朦胧间听到声音,缓缓睁开眼,入目是一面素净的墙壁,对面的阳光从窗缝里照过来,在这面墙壁留下几道金色的经纬。
夜里没有睡好,一醒来只觉得极其别扭,身体像是被困在了一方天地里,身后依稀还紧贴着一片热源,她动了动,意外又察觉到腰间横着的一道阻力。
这时候便想起来,她昨晚体恤萧斐,让他也睡上来。
所以……
如今的情形,就是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被萧斐抱在怀里,还由着他这么拥着自己睡了一晚。
她先掀开身上盖着的被子,跟着就打算去掰开他拦在自己腰间的手,只是才一接触到他的手掌,就又被他下意识的收束,整个儿的困住。
愈发勒得她不舒服。
她一动,身后的人也跟着醒了,怀中尚余温软,萧斐睁开眼睛,先看到的是她略有些尖的下颌。
日光已经充斥在这间小小的厢房里,她的脸颊也愈发显得莹白,鼻息间全都是她身上淡淡萦绕的木樨繁香,他的手臂收紧在她腰间,是熟悉的不盈一握的触感。
一切都显得如此不真实。
让他有瞬息的恍惚。
直到听见怀里的人压低了声音但又不掩冷意的问他,“你还要困着本宫多久?”
手臂倏地一松,他压下心头的不舍,起身告罪,“殿下恕罪,是微臣冒犯了。”
门外青梧的声音传进来,“刘知县稍候,王爷还未起身。”
刘知县的话随后响起,仍和之前一样,带着殷勤和小心翼翼,“不妨事不妨事,下官就在此等候。”
话是这样说,末了还是小小的补充一声,“只是前面正因为划分空地的事吵得不可开交,劳烦这位兄弟帮着通传一声,有些事……还需得王爷来帮忙拿个主意。”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青梧只得走到门边,叩了两声门板,“王爷可起身了?刘知县有事相商。”
屋内的两人早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各自收拾齐整以后,萧斐先去了前面听刘知县说细说情况,卫芜音和余下的人用过早点,留在后面等待消息。
虽说是等,青梧也没闲着,自行去探听消息,回来报与卫芜音。
是为着重建城北的事。
要重建房屋,这一带原有的灾民就需要另迁地点,只是康陵邑毕竟只是一个占地不算太大的县城,城内空地有限,若要将灾民们全部临时安置起来,难免会从其他地方占掉一些地方。
如此一来,被占用土地的人就有些不满,虽然一应规划都是官府的事,但架不住群情奋起,争执间还引来了其它纠纷,局面眼看着就要控制不住,亏得萧斐这位摄政王坐镇,才没让事情发展变得不可控。
最后解决的还算顺利,灾民们有了新的安置地点,城北重新规划一番,开始加紧重建。
而萧斐来康陵邑的赈灾安抚工作也即将告于段落,到了晚上,刘知县提出置办一桌宴席,既是给他们的迟来的接风宴,也顺便与践行宴并在一起。
席间还没寒暄几句,忽然有人愕然看向城北,似是有些不敢相信,“那、那边是不是又起火了?”
冲天的火光又冲上天际,浓烟在夜色里也极其明显,像是一团乌云在肆意扩充着,要铺满整片天幕。
过不一会儿,匆忙出去查看的人再次气喘吁吁的跑回来,“知县!知县!城北没什么事,但好像是康陵又着火了!”
一句话引得席间惊魂不定,萧斐立即起身往外走,“快去看看。”
康陵就在康陵邑的北边山上,两边相距不远,康陵的守灵士兵有时候会下山到康陵邑置办些临时急缺的东西,一来一回也不过小半个时辰。
刘知县吓坏了,跟着萧斐跑出县衙才想起来还没有把衙差都召集到一起,这时候再折回去已经来不及,只能临时让县丞去点好人手前往康陵救火,自己仍是跟随在萧斐身边,骑上快马往山上赶。
萧斐离去时留了青桐跟在卫芜音身边,卫芜音这会儿留在府衙,看县丞同样急急忙忙带着衙差,抄起救火的家伙往城外赶,叫了青桐到附近,低声吩咐了他几句话。
青桐领命离去,不多时折回来,秉道,“殿下,县衙的架阁库周围无人。”
卫芜音点点头,“随我过去看看。”
府衙原本在各处都设有守卫,但康陵这场突如其来的火打乱了府衙之内的布置,大部分人都被调走,余下的既要巡视城内,又要看顾府衙,明显有些不能兼顾,因而像架阁库这样来往之人不多的地方,便只象征性的多上了几道锁。
这些锁自然挡不住青桐,他轻而易举开了锁,等卫芜音进去查看档案的时候,自己便守在外面,以防有人打扰。
与其它府衙相比,康陵邑的架阁库占地不大,收藏各类档案的柜子也不多,卫芜音顺着柜子上悬挂的标签看了一遍,很快就找到她要的档案。
城北这一带因为紧挨着康陵,来回进出比较方便,所以居住在这一带的,大部分都是康陵守灵士兵的家眷,以及民工的家眷,这些家眷也是在这一次火灾中伤亡最多的。
她将这些档案大致翻阅一边,另拿纸笔记录了其中几户文牒上的内容,做完了这些,时辰已是不早。青桐在中间曾进来汇报过一次,说从这里看,康陵的火情已经得到了控制。
看样子前去救火的人也快要折返回来了,卫芜音将东西恢复原样,带着青桐离开。
……
萧斐回来时,见厢房内还点着灯,青桐百无聊赖的守在门外,一见到他,脸上一喜,连忙迎上前来。
“公子,晋阳公主还在里面忙着什么事。”青桐把中间发生的事简短禀报一遍。
萧斐点点头,在堂屋里净过手面,才推开厢房的门。
卫芜音早在里面听到了动静,听到他进来的声音,也不曾抬头,仍坐在桌边,看着自己在纸上写下的几处地点。
她打算在这里选出一处地方给卫然,如果他们到最后依然要走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她会选择先下手,取而代之——卫然若是听话,就给他一块封地,容他在这里安度余生;若是不听话,她也只好心狠手辣一回。
她心里还在琢磨着这些事,只随口问一声,“康陵的火是怎么回事?”
“说来也是唏嘘——”
萧斐将康陵发生的事简单说明:
守卫康陵的禁军统帅因得知了家眷葬身火海的噩耗,悲愤之下,想要同归于尽,于是将陪葬宫室里的火药沿着地宫洒出一条火药线,接在外头。夜里,他趁着巡视之便,点燃了外面的火药,火药燃起的速度快,本是该一路沿着地宫烧进去,引燃整个宫室里堆放的火药的,但中途却被风一吹,将原本引燃向地宫的火吹到了另一边堆积的木料中。
这些木料遇火就着,越烧越旺,等到被发现时,火势已经无可控制。
好在萧斐事先安排了几个人守在康陵附近,出事的时候,他们掩盖了延伸出来的火药痕迹,没有让这件事的真相暴露在人前。
如今刘知县一干人只当是康陵里的人用火不慎引燃了木料,明显松了一口气;至于那名禁军统帅,已经被他秘密带回来,暂时安置在堂屋,由青梧等人看管。
萧斐简单交代过前情,随手从桌上提起茶壶,往杯中倒了一杯茶来润润嗓子。
目光不经意落在纸上,看到上面写着几处地点,都是些较为富庶之地。
他神色一凝,心中跟着腾起一个念头:
她曾说过会自请前往封地,“晋阳”这个封号并不是她实际的封地,她大概是在为自己挑选一个合心意的封地,为将来做打算了。
他放下茶杯,以指肚摁着她面前的那张纸,往自己这边挪,跟着道,“殿下,微臣有一事不明,不知当问不当问。”
卫芜音有些莫名其妙的看他一眼。
“殿下一直想要军权,如今眼看着东南境大营就要落在殿下手中,将来海禁一解,凭殿下之能,把东南收入囊中也不是不可;何况殿下这几年经营颇多,如此殚精竭虑,难道只是为了将来去封地安度余生么?”
这些话看似是满腹疑问,听在卫芜音的耳中,更像是换了个方式的提醒,以及试探。
她暗暗一哂,哪怕这一世他们互为盟友,他看上去有多么积极的协助她做事,目的也不过是让她信守承诺,到了期限就自觉远离朝堂。
但有些东西,她既然已经得到了,就不会轻易罢手。
面上却是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模棱两可的答,“人生在世,总要为自己多做打算。”
说话间,她抬手欲夺回那张写着封地的纸。然而萧斐的手上似有千钧之力,在这场无形的角逐中频频加码,令那轻盈的纸张始终嵌在桌上,岿然不动。
“殿下就甘心?”
卫芜音见拿不回来,干脆放弃了这场莫名而起的较量。
抬眸看他,半是探究,半是嘲弄,“萧斐,你有闲心在这里试探本宫,倒不如多用些心思到那统帅身上。他一家老小全都葬身在火场里了,你若不抓紧时间说动他,难道想等他找到机会跑出去,再放一把火,烧光康陵,替秦家销毁罪证么?”
第59章
萧斐沉默着出了厢房, 看情形是去见那名被秘密带回来的禁军统帅了。
卫芜音收回那张纸,随意折了两下,用茶盘压着一角, 随后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茶,端在手里,起身走到窗边, 看向窗外。
这一晚意外频生,康陵的火势得到控制, 刘知县等人见没发现什么异样, 已经回到住处休息。
堂屋的灯一直还亮着, 青梧和青桐轮流进出, 余下的人把守在厢房与堂屋之外, 不放过任何一点风吹草动。
她看着堂屋的方向, 陷入沉思。
放火的是禁军统帅, 也就是说,他一早就知道康陵里都存放了些什么东西。如果不是他的家眷葬身火场, 他还会一直沉默,继续保守这个秘密。
回想之前在架阁库里查到的档案,这位负责守卫皇陵的禁军统帅名叫胡源,原是京畿人士,康陵开始修建时,他所在的禁军龙骧营被元康帝调出一部分人马, 改为守陵军,他也因此成为守陵军统帅。当时康陵邑还不曾建成, 胡源的家人暂时留在京中, 之后随着第一批迁往康陵邑的守陵军家眷一道在康陵邑的城北安家。
胡源今年四十有三,有一妻一子, 两边的爷娘都已经故去,如今妻儿一死,胡源就成了孤家寡人。想必他也清楚,即便他现在出来伸冤,但在层层阻碍之下根本毫无用处,心中的怨愤无处发泄,也只能发泄在这个他守护了半生的皇陵上。
这样的人,一心只为泄愤,不惧生死,任何荣华富贵都不可能打动得了他,与他做交易更是不可能。
唯有一点,可以让他暂时放下这种玉石俱焚的念头,那就是……
助他,报仇。
过了很久,萧斐从堂屋里出来。
厢房的窗子刚才被她打开,一直也没有关上,隔着半开的窗子,她始终注视着萧斐的身影,或者说是,打量他。
她记得上一世,萧斐虽然没能和秦家结成姻亲,但与秦晌的关系一直都还不错,有时候遇到难解的政见,秦晌也会出面,借秦家的力给他。
但是这一世的萧斐似乎从未想过与秦家达成什么合作,甚至还有意无意的,处处与秦家、与太后作对。
作为盟友,她自然乐见其成,但当她置身事外,隐隐约约却察觉到一些不同寻常。
他如今的这些变化,是当真如此,还是有意的暴露给她一个人看,迷惑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