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缎揭开,里面果然如众人猜测的那般。
卫芜音离着近,能清楚的看到这座小小的黄花梨插屏的正面雕着一幅图,插屏虽小,那图上的纹理却栩栩如生,将天上的星宿与地上山川巧妙的相结合,如此一方小小的屏面,却囊括住九州山河,可见太后为这件贺礼也是花了心思的。
元康帝对这座黄花梨小插屏也是十分喜爱,自席间站起身,转向太后,恭敬的拜了一拜,“多谢母后。”
小插屏经由五位观主同时以法器加持过神力,重新覆上锦缎,之后由宫人庄重托起,打算出去将之安放进私库。
太后见自己的事已经做完,也没再留下,与元康帝告辞之后,便在梦姑的搀扶下从后面离去。
太后一走,元康帝的神色明显比先前好了不少。见宫人正捧着托盘要从后面离去,忽然又让锦礼把人叫住,隔着一方桌案,他复又挑起覆着的锦缎,往里面看了一眼,眉峰略微一挑,收回手,随意地一挥。
锦礼见状,连忙让那宫人退下。
献寿礼的环节仍在继续,殿内众臣依次将自己准备的寿礼献上,卫芜音在旁边一样一样的端详,见这些人送上来的东西明显比殿外官吏送上的高出了不知多少个档次,再看他们面上毕恭毕敬的神情,心中便是一哂。
元康帝早就看腻了奇珍异宝,对今年千秋宴上的寿礼也没有太多的兴趣,但面子上还是过得去,不好辜负了众臣的一番心意,遇上感兴趣的,也会拉着众人一道品评一番,多赞几声“好”字。
轮到秦晌献上寿礼时,却见这位在京中素有儒士风流之称的秦国公两手空空。
元康帝不由得奇道,“秦卿,你要献上的寿礼是何物?”
秦晌恭恭敬敬先行了一礼,而后答道,“陛下,臣偶然得到一块将近一人来高的璞玉,想着陛下清修日久,便将此璞玉请能工巧匠雕成一樽天尊圣像,献给陛下。”
一听到有天尊圣像,元康帝立即来了兴趣,“圣像在何处?”
“陛下稍待,圣像就在殿外。”秦晌退开一些,朝着外面拍了三下掌,示意外面的人可以将圣像抬进来了。
然而外面却毫无动静。
元康帝仍是兴致满满的看着集英殿门口,期待着那樽秦晌所说的由一块一人来高的璞玉雕成的圣像。
然而左等右等,门口始终不曾看到有人进来。
“秦卿?”
秦晌忙躬身道,“陛下,臣这就出去看看。”
正说着,门口忽然有了动静,先听到的是一身甲胄随着行走发出的碰撞的铿锵声,接着,有一道身影出现在门口,双手平托向前,捧着一物走进集英殿内。
这番情景着实出乎众人所料,而在他身后,是四名侍卫,他们平稳的抬着一樽玉像,面上均是带着狐疑,却只当这是主子另做的一番安排,仍是跟在这人之后停在门口。
至于守在四周的禁军,见状,也当他们是一起到皇帝面前呈上贺礼的,并不曾加以阻拦。
元康帝看着先进来的胡源,虽然胡源进来过一次,但他当时混在一群人之中,元康帝根本没仔细看过他,哪怕他的衣着明显与后面那四名护卫不同,也并不曾有什么怀疑。
只在胡源手中托着的东西上看了一眼,转头去问秦晌,“秦卿不是说只有一樽圣像?他这手里托着的又是何物?”
未等秦晌做出回答,元康帝已经先做出一番猜测,“哦……朕知道了,秦卿这也是精心准备了一篇颂词给朕吧?”
此时的秦晌同样内心疑惑,他看着站在前面的胡源,依稀觉得此人有些眼熟,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直到胡源高举起手里的东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首高呼,“罪臣胡源,特来向陛下请罪!罪臣守护康陵不力,令歹人运送火药进入康陵,引来天火,烧进地宫,损毁天尊宫室,亵渎天尊……罪臣辜负了陛下的信任,还请陛下降罪责罚!”
康陵。胡源!
秦晌蓦地瞪大了双眼,他怎会来?
这时候又回想起胡源刚刚说的那番话,秦晌更是惊愕万分。
失态之下,顾不及抢在元康帝开口之前,赫然质问出声,“你说什么?火药怎么了?”
这番变故出乎殿内所有人的意料。
众人听着胡源的那番话,还在狐疑他话里的真假,好端端的,康陵怎会有什么火药?之后紧接着又听到秦晌的这一声又急又厉的喝问,目光顿时就从胡源身上,转移到了秦晌这边。
元康帝同样也在看着秦晌。
“秦卿,你这话是何意?”
眼前这个跪在地上高呼自己有罪的人,他的重点是地宫被烧,宫室被毁,为何秦晌却冲口而出的问题是火药?
但同样也因为秦晌的这一声质问,元康帝察觉到此事并不简单。
堂堂帝陵,怎会有火药?
跟着就看向萧斐。
前些时日康陵邑无故起火,是萧斐奉命前去安抚,回来时他向自己回禀的是,康陵邑的这场火来势突然,火势异常凶猛,他在康陵邑和刘知县等人查看数次,也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也许是因为起火地点附近皆是民居,街巷间房屋相连,加上天干物燥,很容易引发持续性的火灾,而大火一旦这样烧起来,火势就更不好控制,才会引出如此祸事。
但如果……起火的根源是在火药呢?
元康帝并非只知道清修卜卦,先时或许还会奇怪,但自从听到“火药”这两个字,他的心里就无时无刻不在腾起一种假设。
假设康陵邑起火是因为火药,那烧毁半个城的原因也并非难以解释。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火药竟然还藏在了他的陵墓之中!
藏这些火药的人要做什么?炸毁他的康陵么?
秦晌慌忙跪在地上,“陛下明鉴,臣只是、只是惊奇帝陵之内怎会藏有火药,这火药是军中才会有的东西,若是就这么轻易的流传出来,岂不是对江山社稷不利?况且、况且……”
元康帝不悦的看了他一眼,秦晌半生都在官场中,虽然只得一个清贵闲差,到底也是见过了大风大浪的人,如今怎会如此失态?
除非在康陵里偷藏火药一事,牵涉到他。
想到这里,元康帝沉声喝问,“况且什么?”
秦晌目光一滑,看到卫芜音,重新变得从容起来,声音也跟着平缓,“陛下可还记得,江南矿山被炸一事?”
见元康帝陷入沉思,他立刻继续说道,“矿山非比寻常,周遭设施更是固若金汤,若要将一座矿山炸毁,非火药所不能。”
江南矿山被炸毁一事尚无定论,但种种表现都指向才闹出染指兵权传言不久的晋阳公主,元康帝的目光顺势落在卫芜音脸上,静静打量她。
这段时间,这个女儿一直被他下令禁足在公主府中,周围还专门派了禁军把守。
但是有没有可能,她只是明面上表现的好像一直待在府中思过,暗中早已经与禁军勾结,秘密离开公主府,甚至离开京城,前去康陵呢?
听说这些日子起来,太子先后去了公主府好几次,虽说始终有禁军挡着,没有真的放他进去,但在一开始,她也是隔着门与太子说过话的。
但后来太子又悄悄的溜出去看她的那几次,却听闻她一面也没有再见太子,只派出贴身女官出来传话。
元康帝满是打量的目光在卫芜音和秦晌之间来回徘徊。
一个是他亲手提拔上来的女儿,被准许行监国之事;
一个是外戚,全副身家都倚仗于皇恩,身份清贵,从不染指朝中之事……
这两个人,应该信谁?
卫芜音自是看出了父皇眼中的猜疑,她也起身,郑重拜了一拜,“父皇,儿臣还有一言,请父皇准儿臣说明。”
“你说。”
“康陵失火,起因若是火药,那么这些火药必然存量颇大,可如此大批量的火药被秘密运送进康陵,康陵之内守军、工匠若干,督公更是会严加查验运进运出之物,难道东西里多出这么多的火药,就没有一个人察觉么?”
秦晌想混淆视听,把注意往江南矿山被毁的事上引,扣一口黑锅到她头上,她自然也可以抓紧康陵偷藏火药的事不放。
而江南矿山究竟有没有被毁,如今还不可知,但康陵起火是实打实的事。
更何况,康陵这件事就发生在不久之前,甚至还一度传出皇帝失德惹上天惩戒的谣言,眼看着这谣言又要再起,父皇更关注的,必然还是火药这件事。
果然,元康帝的眉头再次皱起来。
千秋宴还未散席,这里并不是分辨是非的地方,但胡源跪在殿内已经引起了殿内殿外的关注,若不加以干涉,难保此人还会再说出更多的惊天之语。
想到这里,他看了一眼胡源,后者依然稳稳地跪在原地,手中高举着一样东西,因为距离较近,这时候再去细看,就看到那被叠起来的纸张背面,隐隐透出来一些暗红。
他闭了闭眼,吩咐一声,“来人。”
一直候在附近的禁军闻声而出。
禁军出动,甲胄与兵刃就会因行动的幅度产生一些铿锵的撞击之声,这些声音四散出去,已经变得很弱,但也仍存在感十足,令人无法忽视。
卫芜音听着这些声音,蓦地收紧五指。
这么久了,她果然还是不喜欢听到这些声音。
这样想着,视线不自觉落向对面的卫然。
这时候的卫然不过七岁,身体逐渐长开,但也仍是一团孩子气,他从听到胡源说的话开始,就一直在茫然的往她这边看,试图从她这里找寻一些安全感,让自己在这种莫名其妙但又剑拔弩张的气氛里镇定下来。
这会儿见阿姐终于看向自己,那颗惊愕过度的心终于得到了些许放松,跟着眼里就涌上一股热意,鼻头一酸,就想当场哭开。
卫然的变化落在卫芜音眼中,见他忽然之间眼圈儿就红了,明白他大概是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她的视线倏地移开,落在一旁随侍的高大明身上,示意高大明快想个法子,别让太子当众失仪。
高大明接收到晋阳公主的意思,战战兢兢的给太子夹了一块甜糕,他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唯恐一个不留神在本就紧张的气氛里引来雷霆之怒。
而卫然见阿姐忽然又挪开了目光,心里虽然还委屈着,却也明白阿姐这是在让自己恢复储君的仪态,不得不狠心不管他,默默的深吸了几口气,夹起高大伴给他的甜糕,一边吃一边让自己镇定下来。
好在这里的动静并没有引来元康帝的注意。
元康帝在叫来禁军以后,忽然又改了主意。
今日是千秋节,今晚的宫宴是他的千秋宴,胡源此人既然敢在他的千秋宴上闹事,要么是受人指使;要么,是这其中的确有一件惊天大案想恳请他这个皇帝来主持公道。
但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不宜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来分说。
“把人带去偏殿。”最后,元康帝这样下令道。
卫芜音听到这一句话,松了一口气。
她赌对了。
胡源被带去偏殿,千秋宴也随即宣布散席。
另有旨意,宣晋阳公主与秦国公入偏殿。加上萧斐前些时日去了康陵邑,也着其一同进入偏殿。
余下的官员各自准备散去,有些察觉出苗头不对的,各自找到可以商量的人,正打算相约到府中探讨一二。
但这时候,又有禁军听令前来,守在集英殿附近的各个出口,竟是一个人也不曾放出去。
众人见状,随时满腹疑惑,但也还是老老实实坐在原位,等待皇帝下达新的命令。
……
卫芜音被禁军引着进入偏殿。
元康帝已经坐在里面了,一早就被带进偏殿的胡源此刻仍是跪在殿内,手中依然高举着那样东西。
她进去的时候,秦晌和萧斐也先后进入偏殿,锦礼给几人各自端上一盏茶,而后自觉带着人退出去,守在殿外。
卫芜音的位置距离元康帝近一些,秦晌和萧斐并排站在另一侧,胡源跪在中间,眼眸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叫胡源?”元康帝开口打破殿内的沉寂。
“回陛下,正是罪臣。”
“手里拿的是什么?”
“状纸!”胡源扬起声音,“罪臣要为家中妻儿伸冤!为城北葬身火海的百姓伸冤!”
“你伸冤?”元康帝这次微微一愣,看着胡源手里捧着的状纸,眯起眼睛,“大胆胡源,千秋宴上胡言乱语,如今还想故技重施么?”
“陛下明鉴!”胡源并未露出惧意,眼眸中反而流露出浓浓的恨意,“罪臣并非胡言乱语,当日城北突发大火,罪臣的妻儿还在家中,他们连逃命都来不及,就被困死在了火海里,城北百姓同样无辜,而引发这场大火的,正是秦国公!是他下令,把那些火药全部运进康陵地宫,还说,知情者若有敢泄露者,格杀勿论!罪臣的这份状纸,就是要状告秦国公,秦晌!”
“状告秦国公,你可有证据?”元康帝目光如炬,直直看进他的心底。
“罪臣虽没有直接的证据,但却认得秦国公府中的管事——”
胡源一鼓作气,把憋在心里的话,一口气全都说了出来,“从康陵修建地宫那日开始,每隔一段时间,秦国公就会命人将矿产从江南运进地宫,藏进修建好的宫室里。总督公王木金被秦国公收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会查验送进来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