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心中虽然起疑,但碍于家眷都在城中,不敢拿他们做赌,只能暗中听命,带领手下的人妥善放置这些矿产。
这些矿产被送进地宫之后不久,秦国公府的管事又会前来康陵,与王木金打过招呼,调走一批矿产,之后再送回火药,火药同样也存放在地宫宫室之中。”
“康陵守军三千,工匠更是过万,即便大家都知道地宫里都存放了些什么,却一个字也不敢向外透露。
若不是眼下陵寝还在修建,地宫里已建好的那些宫室都放满了,新一批火药不得已暂时存放在城北的一座空院落里,这场祸事也不会突然降临,罪臣一家、城北的那些友邻,也不至于就这么枉死了……”
“罪臣奉命守卫康陵,原是为看护皇陵不受外界打扰,但这些年却放任秦国公他们如此作践康陵,罪臣该死,就算陛下赐罪臣死罪,罪臣也绝无怨言,只求陛下能为康陵邑中枉死的百姓做主,别让他们即便是死了,也亡灵不安……”
卫芜音在一旁听着,胡源的这些话,她也是第一次听到,这时候再偷偷去打量萧斐的神色,见他虽面有愕然,似乎因为这一番话而难以相信其真实性,但神色间却隐约能看出一抹了然。
便想到当时他在堂屋与胡源说了许久的话,该知道的早就在那个时候全都知道了。
元康帝一直在看胡源,尽管他已经久不理朝政,但那种帝王的审视,依然带着十二万分的威压,沉甸甸的落在胡源的身上,那就像是一座山,在无形的施力。
胡源硬生生顶住这种目光,额角渗出汗来,双手仍是托举在头顶上方,稳稳地捧着那份用他的血写就的状纸。
“把状纸拿过来。”良久,终于听到元康帝说。
锦礼不在身边,卫芜音便走上前去,从胡源的手中拿走状纸,呈给元康帝。
诉状被展开,上面写满殷红的字,字字泣血,诉说着秦国公所犯下的恶行。
元康帝看过一遍,回想着胡源说过的话,心中总是会反复想起胡源说的那些地宫宫室都被矿产和火药堆满了的话来。
“来人。”
候在外面的锦礼和禁军听令进来。
“把今日进宫的人全都安置好,没有朕的旨意,谁也不得私自进出。”这是对锦礼说的。
“去查康陵地宫。”这是吩咐禁军。
最后一指胡源,“把他关进天牢。”
……
宫中封锁了消息,前来参宴的官员被隔开安置,禁军把守在各处,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们的眼睛。
偏殿之内,卫芜音等人仍待在里面,元康帝也不曾离开,他问了一次时辰之后,便在榻上盘膝坐下,开始打坐。
没有皇帝的旨意,其他人也不能出去,只能默默地候在殿内,各自在心中做着自己的打算。
快三更天时,锦礼又送进来些茶点。
卫芜音拣了一处窗边坐着,今日为着贺寿,她穿着繁复的礼衣,带了一整套的头面,虽然知道事情不会这么早过去,头面没有选择太重的,但时间久了,到底也压得不舒服。
她坐下的时候不可避免的抬手揉着脖颈,虽不能立竿见影,到底也舒缓了一些。
萧斐在一旁看到她这样,下意识就想上前去。
然而他们此刻处在同一处殿内,元康帝虽然一直在打坐,但难保下一刻就会睁开眼睛;
秦晌虽然像樽雕像似的坐在一旁,毕竟还会喘气,但凡察觉到一点动静,就会打量过去。
他虽然知道她最是能忍,可等待也最是耗人,就只能硬生生的捱着。
他在心中计算着此番从宫里前往康陵的路程:
禁军带有皇帝手谕,可以在京中跑马,出城以后一路快马加鞭过去,一趟也要大概三个时辰。
到达康陵后,他们还要仔细查证,拿物证、人证,王木金一干人自然不会束手就擒,哪怕面对的是皇帝的手谕,首先考虑的也是如何自保——
这样一番耽搁,来回最快也要一天的时间。
但看元康帝的意思,就是要一直在偏殿里面等。
从夜里等到天亮,元康帝终于发话,让他们各自出去暂歇。
卫芜音终于得以在凤阳阁内歇息,绿朱等人不在身边,她今日妆容又太过繁琐,独自拆卸钗环的时候总有些吃力,正摸索着拔下用来固定发髻的簪子,脑后的一根簪忽地被人取走。
铜镜久未打磨,镜中影像已有些模糊,只隐约现出一道清俊挺拔的身影。
她没有回头去确认来人,只继续拔着其它簪环,漫不经心问,“你对自己的身手就这么自信?”
萧斐的声音果然自身后传来,“微臣既做了殿下的情郎,像这种小偷小摸的事,自然是得心应手了。”
他说话的时候,手上动作没停,不一会儿就将那些发簪钗环卸去,之后打散她的发髻,让发丝穿过五指,缓缓替她梳理。
卫芜音并不理会他话语里的控诉之意,转而去拿桌上的梳子,向后一递,“这个时候来做什么?这件事无论怎么查,横竖也牵扯不到你。”
萧斐抿了下唇,没有说话。
牛角梳在发丝间缓慢的滑落,不一会儿就替她将长发梳顺。
萧斐越过她,将梳子重新放回妆台上,然后才开口道,“殿下放心,秦家这次,绝对逃不过去。”
卫芜音终于转头看他,他还没有换下赴宴时的那身衣着,明明都是相同的绛紫色朝服,但穿在他身上时,就显得愈发的清贵绝伦。
“多谢你的安慰。”她语声轻快。
萧斐却正色道,“等这件事过去,微臣还有件事想与殿下商量。”
卫芜音听到这话,思量一瞬,转回身去。
她重新拿起梳子,一下一下梳着头发,“秦家的东西,你若有看上的,就想个法子留下。”
顿了顿,她又补上一句,“人也是。”
秦家一倒,朝堂的局势会重新改写,他们未必能当永远的盟友,而且,她当初还骗了他。
如果让萧斐知道,她根本就是在利用他发展自己的势力,甚至还利用他掌握了东南境的军权,怕是将来还有一场新的恶仗要打了。
至于秦家留下的人和东西么……
全当弥补他吧。
然而萧斐却并没有预想中的那种即将得偿所愿的轻松,他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良久,缓缓呵出一口气,“微臣要说之事,与秦家无关。”
话说完,他就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的离开。
……
到了夜里,宫中的眼线来给卫芜音传消息,说前去康陵查探的人终于回来了。
那些人一回来就在偏殿回禀了近两个时辰,到出来时,还又将从康陵带回来的一干人押进了天牢。
过不多时,卫芜音再次被召去了偏殿。
这次被召进偏殿的,只有她和秦晌两个人。
元康帝等他们两个人都到齐了,拿起手边放着的一包东西,掷到秦晌脚下。
“这就是你干的好事!你要干什么?炸毁朕百年之后的陵寝么?”
“陛下!”秦晌看到脚边的东西,扑通一声跪下去,“臣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万不敢行如此忤逆之事啊!”
元康帝未看他一眼,跟着把另一样东西也掷到秦晌近前,“账簿记得清清楚楚,这些年你挪用矿产,换回火药,知道兜不住了,就谎称晋阳公主派人去炸了两座矿山,秦晌,”元康帝直呼秦晌的名字,“这种事,你也好意思编?”
秦晌的脸色瞬间发灰,“臣……臣只是……”
说了半天,却一句完整的辩解也不曾说出。
“晋阳,”元康帝又对卫芜音道,“你先出去。”
这是要避开她,单独与秦晌说话了。
卫芜音听命退出去,她总觉得有些古怪,但回想起方才父皇的反应,那明显是知道了康陵的真相,不能饶恕秦晌的态度。
她在殿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元康帝在偏殿里看着涕泪横流的秦晌,摇了摇头。
“朕对你秦家,不薄吧?”
秦晌低着头,“陛下对秦家万般器重,是臣无能,辜负了陛下的器重。”
“太子年幼,将来需得有个倚仗,朕命你为太子的将来打算,为他攒下一份私产,为此甚至默许你秦家从矿产里分走一成利,你就是这样回报朕,回报太子的?”
元康帝冷笑道,“拿朕的地宫当仓库用,地宫装不下了,就炸了朕的陵?”
“臣不敢!那些……那些是误会……”秦晌这时候终于慌乱起来,他匍匐到元康帝的脚边,“求陛下再给臣一次机会,臣保证,不会再给陛下惹麻烦!臣什么利都不要,臣全都替太子保管起来,保证将来太子登基以后,不会受制于人!”
元康帝低头看着秦晌。
秦晌如今也老了,这么跪着低下头的时候,脑后一片斑白。
这个人一开始谨小慎微,给他权力,他都不敢用。
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胆小成了他的伪装,他的手开始伸向朝政,甚至到现在,连对天子的那种敬畏之心都没了?
元康帝听着脚边秦晌的哀求,他那已有些浑浊的眼眸中,开始迸发出锋锐的寒意。
虽然秦晌是他选定为太子的将来积累财富之人,但是他无法容忍秦晌带动整个秦家插手朝政,还为了一己之私,妄想除掉他铺给太子的垫脚石。
更不能容忍,秦晌居然拿他的陵寝做仓库!
这根本就是对他的蔑视和亵渎!
同时……
元康帝看向门外。
外面的灯光很足,卫芜音的影子清晰的映在门上。
她大概一直都没有动过,始终候立在原地,等着自己的父皇召她进殿。
元康帝又叹出一口气。
这个女儿,也有些脱离自己的掌控了。
短短几年时间,她主持推动的国策一直在平稳的运行着,甚至连对解除海禁的事都做了万全的准备。
那些从她府中推荐到东南境大营里的护卫,如今都已集合一方势力。只冲着这份知遇之恩,将来无论出现任何事,只要她振臂一呼,这些人必会以她马首是瞻。
这当然是个好局面,但是,她的光芒,正在逐渐遮盖住太子,甚至在不断地威胁太子的地位。
这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所以……
两个人,都不能再留了。
“来人。”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他吩咐外面的人。
锦礼应声进来。
“过来,”他把锦礼叫到身边,低声耳语几句,之后说,“别走漏风声,去吧,叫晋阳进来。”
第61章
卫芜音再次被召进殿内。
这一次再进入殿内的时候, 她注意到秦晌一脸呆滞的跪在一旁,即便听到动静,也只是微微侧耳, 视线却没有跟过来。
不知道不久之前父皇与他说了什么,让一个人突然变成了这样。
殿内的气氛也有些诡异,像是被一种无形的雾笼罩着, 以门为界限,门里门外, 隔成两个不同的世界。
还不等她从这种奇怪的感觉中脱离出来, 又听到门声一响, 锦礼端了两盏酒进来。
她看着酒, 回想上一世秦家被踢出朝局的时候, 似乎也出现过这样一盏酒。
当时秦晌以为自己得到的是一杯鸩酒, 哪知道锦礼来传话, 说遵照上谕,这是君臣之间的送别酒, 由锦礼代君饮之,体恤秦公多年来在朝中的不易。
上一世,锦礼还带来了父皇刚刚卜出的卦象,小吉。说此番秦晌虽抱憾退居朝堂,他日未必不会有转机,希望秦晌勿要自轻自贱。
那卦象也的确如后来所示, 秦家虽覆灭,但秦晌却得到了新皇的重用。
如今父皇依然让锦礼端来酒, 想来仍是一样的做法吧。
卫芜音调整好心绪, 朝着元康帝行了一礼,然后和之前一样, 垂手恭敬候立在侧,等待父皇的问话。
元康帝一直不曾开口,倒是门口似乎出了一些状况。
锦礼在进来时,身后不知何故跟上来一个人,还不等他关上殿门,门外忽地伸过来一只手,挡住了去势。
“王爷?”
锦礼看到骤然出现在外的萧斐,忙笑道,“王爷想必是听错了,陛下未曾召王爷进殿。”
萧斐仍堵在门口,神色略显匆匆,看上去像是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跟着对锦礼说道,“臣有事,必须当面与陛下说明,还请公公代为通报一声。”
突然有急事要秉的臣子,锦礼并不是没有见过,以往若是条件允许,他会安抚两声,然后进门代为通报;
但是现在不同,这位摄政王一看就是察觉到了什么,赶着前来阻止的,不论摄政王一会儿是要为秦国公求情,还是为晋阳公主求情,都会在无形中触碰到皇帝的逆鳞。
今晚已经有两人要性命不保了,他又何必再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卷进来呢。
想到这里,锦礼摇摇头,“王爷,再紧急的事,眼下都还请等等再说吧。”
锦礼不肯松口,萧斐也没有要回去的意思,两个人就这样僵持在门口,连守在一旁的禁军见状,都打算过来把萧斐拉开了。
门口的争执,自然也传到了里面,就在禁军冲着萧斐告罪打算上前拉人的时候,忽听到偏殿里面传来元康帝的声音,“既然萧卿也来了,那就一起进来。”
锦礼心头一震,陛下让摄政王也进来,该不会……
他面色复杂的让开位置,看着萧斐义无反顾进殿的身影,心中长长叹息一声。
这几年他虽然一直跟着皇帝在行宫里,但是外面的事并非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