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萝郡主看着地上摔的粉碎的茶盏,耳朵里头嗡嗡作响,这挨千刀的小冤家,就是仗着自己舍不得打她罢了,明明是她的不是,反过来还要恶人先动手,真是气煞人也。
委屈、不甘涌上心头,云萝郡主嘴一撇,豆大的金珠子便扑簌簌掉了下来。
“你欺负人是吧……”硬的不行就来软的,云萝郡主腿一弯,瘫在椅子上就开始抹眼泪,“你以前从没有这样过,你从来都是听我的话呢,如今大了,要成亲了,你就把我抛到脑后去了是吧。”
她咬牙愤恨地看着陈志高,“都是这个小狐狸精,他给你吹了什么枕边风,叫你十万个顺从的都依他?”
云萝郡主是人堆里历练起来的,云中府那些惹是生非的哥儿们都不如她闹得厉害,她做得了无赖,更是把撒泼打诨的本领熟记于心。
苏南枝不想陪她再费口舌,可又怕真把人惹哭了不好哄,敛敛眉目,上前给人擦眼泪:“谁欺负你了,瞧这金豆子掉的,谁敢欺负你呀。”
“是你,就是你。”云萝郡主眼圈红红,斜眼横门口某人,戳着手指头抱怨,“还有他!”
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了,云萝郡主自己心里也清楚站队清流一事跟陈志高没关系,苏南枝虽面上总是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实则性子像极了姨夫,小打小闹她都随和得很,但在大事上却是打个钉子凿个洞的独断专行。
依她那倔脾气,若不是她自的主意,就是姨妈、姨夫一起来劝,她也不会点头。
云萝郡主不好点破这层,只得拿陈志高来做由头,将不满的情绪往他身上推。
……
第26章 V大婚
苏南枝失笑,摆手让陈志高先出去,又搬了绣凳,面对面地哄住了小霸王的泪珠子,“抱山先生本就跟我家有些关系,我的夫君拜在他的名下,算是给萧家递了份儿体面,你也知道,我们家做的是买卖,清流也好,南院王府也罢,对付不对付的,总不好撕破脸。”
纤细的手指拢起碎发,拨至耳后,她宠溺地捏捏小霸王的耳垂,“还不明白么?他家老祖宗喊我一声妹子,萧阁老明面上不吭气儿,心里不知道咬牙切齿的多恨呢,清流最在乎名声辈分这些,我退一步,日后官家的事儿上,他们也该放我一马。”
“有谁欺负你了么?”云萝郡主是来恐吓人的,结果自己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还嘴硬着要帮她出头,“你跟我说,我替你报仇,我打杀上门,谁我都打。”
“我的好安烟,快别哭了,眼泪掉的叫我心疼。”苏南枝在她脸上揉出笑意,“这事儿哪会给咱们摆在明面上说啊,就比如前些时候欢喜关那次,织造局是奉了南院王府的命,可往深里想,制造局那些个文官怎么这会儿突然乖巧懂事起来,就听他周英毅的话了?”
文官,一向都是以内阁为首。
“那你也不能跟我生分。”云萝郡主拉住苏南枝的手不肯放,“打小咱们俩就好,同吃同住,一张床上睡,一个碗里吃饭,你不能因为跟萧家好了,以后就疏远我。”
这高天阔土间,能跟她贴心的人不多,父亲重视儿子,为了兄长的前程,不惜将她推入深渊,将军府里更是些趋名逐利之徒,唯有姨妈跟梅梅会真心实意待她好,为她着想。
没受过偏爱的人,一旦尝到了那种滋味,就如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明知迟早会沉下去,却致死都不肯撒手。
她不怕苏家站在清流一派,她怕的是梅梅站在了对面,这苏府的大门,她就进不来了。
“我可舍不得跟你生分,咱们不是说好的么,等我日后发达了,还要叫你仗势呢。”
“谁要仗你的势。”小霸王由怒转笑,露出几枚可爱的小兔子牙。
“我偏要巴巴的追上去,捧着给你。”
“不要……”
“硬给……”
……
两个小姑娘把事情说开了,隔阂也就解了,只是陈志高无辜些,云萝郡主给他按了个‘狐狸精’的名号,还得了几句奚落,在奴才们面前掉了脸。
“你别放在心上。”苏南枝开解他道,“云萝那丫头看着大大咧咧的,实则心思细腻,患得患失,她说的都是气话,你要是恼了,我哄哄你?”
谁知,竟见某人扬眉得意:“虽是有些谬赞了,但我也是凭自己的本事进咱们家门儿的,她夸我,我就听着。”
得,合着他把那些嘲讽的话当赞誉听了。
“也不知羞。”苏南枝笑他。
“她求之不得的,我得着了,我偷着笑都来不及呢,羞什么?”陈志高新跟岳父大人学了些漆器的手艺,举着个小木夹趴在石桌上分捡贝壳碎片。
苏南枝微微蹙眉,还说没有恼呢,什么得不得,阴阳怪气的在哪儿说谁呢?
“你说她也就罢了,怎么把我也捎带上了?”小姑娘使坏,团扇一扑,轻飘飘的贝壳碎片打着卷儿朝桌沿扑了一大步,“你再指桑骂槐,我把这些全给你扬了。”
陈志高双手虚抬着捂住,赔笑求饶:“别别别,我分好了晚上爹爹要教我怎么把这些嵌到螺钿上呢,染上了土,爹爹要骂人的。”
“那是我爹爹,谁准你乱叫?”苏南枝笑着在他身畔坐下,抄一支小夹子给他帮忙。
“爹爹亲口允的,还给我取了字,说要把漆器上的传家本事全教给我呢。”他在上房勤勤恳恳伺候,他又嘴巧,日子久了,自然讨人喜欢。
苏南枝道:“就该送你去慈幼局,专人专擅。”
慈幼局是官家出人,民间捐钱,在云中府城郊设置的一处专门用来收留一些无人看顾的老弱病残的地方,苏家是慈幼局出钱的大户,苏老爷‘大善人’的好名声,也是从这里来的。
某人小心翼翼捏着贝壳碎片,笑笑道:“慈幼局是好,叫我去却大材小用了些,我这么难得的全才,夫人须得珍惜才……哎呦,疼。”他丢下小夹子,慌忙救自己的耳朵。
手握‘把柄’的小姑娘笑着在他耳边吹气,“你哪里是全才,说出来我听听,倘若不是,我可不饶你。”
“端茶递水我全会,捶背揉肩我也能行,不信你出去拿我跟别人比,自然就瞧出来我的好了。”他一边说,一边偷偷挣开了手,脚下错步,便将人揽进了怀里,“跑不了了吧,快喊好哥哥。”
终于,是男人仗着自己敏捷的身手得了逞。
苏南枝捂着被啃红的嘴,又好气又好笑地骂他:“你是属狗的么?亲就亲吧,怎么还带咬人呢?”
陈志高指着嘴皮上同样破皮流血的地方,“那也是大狗见小狗,你要是不解气,就再咬回去。”
琼玖过来送小点心,看见两个人脸上都有异样,笑着打趣儿道:“怪不得要叫我们回避呢,合着你们两个人偷偷躲在这儿咬悄悄话呢。”一个咬字,什么都没说破,便是什么都知道了。
小丫鬟将冰凉凉的芸豆甜汤捧到二人面前,笑着又道:“夫人可是发话了,打今儿起,姑爷要去别院住。别院的管家晌午时过来回话,说收拾停当了,问什么时候接姑爷过去。”
“过去干嘛?”苏南枝没反应过来。
琼玖笑而不语,揶揄的目光只往一旁瞥。
陈志高清清嗓子,郑重其事的提醒:“我……我快要过门儿了。”
苏南枝先是一怔,接着老脸一红,再不提这个话茬。
*
苏家急着成亲,陈志高在别院住了小半个月,便等到了迎亲的日子。
苏老爷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拉天幕摆流水席,宴请全城百姓来吃他家的喜酒。
平旦时分,陈志高便被人从床上叫起,沐浴梳洗,带束髻冠,上雕芙蓉莲纹,是萧家送来,为他添妆作体面的。
“姑爷今儿仍是骑马,到了吉时,小姐坐轿从家里过来,绕三街六巷走上两圈,洒金银铜钱,讨足了喜气,再落轿进府。”媒婆收了苏家足足的银子,脸上的笑意如同一块抿不开的糖,甜的腻歪人。
“坐轿?不是说她骑马来么?”陈志高问。
成亲的流程岳父大人交代过八百遍,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不要走错了流程,免得冲撞了喜神不吉利。
“为师给你挣来的,小师妹好说话,便卖了我这个体面。”抱山先生笑着迈门槛儿进屋,老道士今天没穿道袍,一身朱红沉色员外衫,领着十几个萧家小辈一道过来,“小兔崽子,念了我家的书,多少也算是我家的人了。成亲这么大的事儿,你就悄悄摸摸的自己做主了?”
陈志高恭敬起身行礼:“师父。”
萧家的人把送聘的东西抬进来,知墨拨开众人,笑着趴耳朵上给小姑父解释:“是小师姑送信到观里,央求师父下山来给您送聘呢。”
旁人离得远,听不清知墨说了什么,抱山先生就在跟前,几句悄悄话一句不落的全进了他的耳朵:“多嘴的小鬼,还不前头讨喜钱儿去。”
知墨挨了骂,做着鬼脸出去,跟一起来的几位萧家小少爷们去前院玩儿。
男人出嫁,自没有哭喜的规矩,两挂一百响的鞭炮噼里啪啦打了个热闹,苏南枝的花轿在门口落定,绣鞋踩上台阶,苏澜苏恒兄弟几个紧随其后,主子们前脚进去,便有十几个婆子簇拥上来,将身后讨喜钱儿的小孩儿挡在门口。
装喜钱的竹簸箩往门口一抬,几个门子笑着上前洒喜,围观百姓热络一团,唢呐的喜气更是冲破高天,直往云彩眼儿里钻。
过二门进内院,便是陈志高出嫁的主屋了,萧家的人拦在路上,又是叫吃酒,又是出了题目叫作诗,皆被苏家几位兄长拿下,苏澜领着八弟苏凯、九弟苏睿,三个人灌了两坛子桃花醉,酒坛子还没放稳,人就东倒西歪打起酒鼾了。
苏涆与人斗眼力,手背被打的通红。
苏春、苏季两个也没好到哪儿去,说好的对对子,耐不住萧家那边竟抱着书本翻答案。他俩输了对子不说,脸上被贴上红字,丢人丢了一路,唯有苏恒沉稳一些,他跟在几位兄长身后,这才躲过了萧家几个小无赖的‘魔爪’。
等到了主屋门口,苏家这边就只剩苏恒、苏英两个能担事的主,苏英在关外带过兵,身上戾气颇重,这会儿脸上笑吟吟的也夹着丝煞气,叫人不敢亲近。
年轻孩子们怕他,抱山先生却是不怕的。
“好小子,怎么还有能囫囵走道的呢?”临出门的时候老道长可是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们把人全都放到,叫他们知道萧家送嫁的厉害,小子们办事不利,一个个都该打。
“老祖宗,叫他吃酒。”
“吃酒不顶用,叫他们弹琴吧,就老祖宗最拿手的那支《拿鹅》。”
“弹不得琴!弹不得琴!你们忘了苏大、苏二两个是在做什么的?他俩太学里教六艺的夫子,我念书那会儿,还挨过板子呢。”
跟前活泛的小子七嘴八舌乱出主意,抱山先生听得头大,敲脑袋叫他们噤声,又提耳朵挑了个机灵小子,小声嘀咕几句,没多会儿功夫,那小子就抱纸笔过来,笑嘻嘻铺在苏南枝面前。
朗声道:“我家太爷说了,女公子文武双全,再难的题目也难不到您,倒不如最后拦门这一关跟您讨个情。”
“讨什么?”苏南枝笑问。
抱山先生捋长寿胡道:“讨个一宅二铺并三十良田,给我那傻憨憨的学生放在跟前傍身。”
陈志高虽只跟着他念过几天的书,可他瞧的出来,那孩子心底不坏,且一片心思都在这小丫头身上,可这小丫头精明着呢,郡主娘娘的宽厚仁慈她没学全,反倒是跟她那个做买卖的老子学了一肚子花花肠。
真成了亲,小丫头上嘴皮磨下嘴皮,把人卖了也未可知,不如趁机会给这孩子讨一份傍身之资,便是日后小丫头变了心,他那傻学生也能好过一些。
宅子、商铺,还有地,可都是天底下最值钱的物件了,老道士还真为他那学生考虑了几分。
“成。”苏南枝扬眉而笑,提笔把字据写了,又盖上自己的私章,墨吃纸的文书,加上在场这么多人都见证着呢,抱山先生笑着将人请进院子,再没有半个不字。
……
陈志高在屋里等的焦急,不停打发人去前头打听消息,好容易盼到迎亲的众人到了这院,抱山先生又出去拦门,他惴惴不安爬墙头偷看许久,生怕先生的问题太难,将他的小姑娘拦在外面。
看到苏南枝进了门儿,他才忙不迭的提喜服回屋,惹得跟前众人哄堂大笑。
苏南枝不知众人在笑什么,但也跟着傻乐,她走到陈志高面前,拱手作揖,道一声:“夫君,我来接你回家了。”
依喜婆教的规矩,他要羞赧扭捏再三,才能扭过脸点头答应,陈志高却当即点头应了,眼一瞟,牢牢抓紧牵红一段,生怕小姑娘不带他回家。
“走吧,回家。”某人小声提醒,苏南枝明眸浅笑,执起牵红的另一端。
二人一前一后的同行,女子强势,男子温顺,降红配青绿,行过蜿蜒宅路,是这天地间最明媚的一处景儿。
新媳妇坐轿,新郎官骑马,说是苏家要迎倒插门儿女婿,却与寻常娶亲并无二样,迎亲队伍还没到家,就有嘴快的把消息传到了苏老爷耳朵里,恰巧南院王也在跟前,苏老爷不好发作,只皮笑肉不笑地点头,以示知道了。
“梅梅也未免太宠着他了,迎亲纳福,骑在马背上的才是当家做主的人,他一个小小的赘婿,难道还想压着咱们梅梅一头不成?”南院王阴阳怪气的说话,暗讽苏老爷没有调对人。
寿安郡主从后面出来,不满瞥一眼,替苏老爷怼了回去:“我女儿的亲事我夫君管,什么时候轮到你们外姓之人说道了?”
南院王呛苏老爷的时候有一万句话在嘴边,可碰上了寿安郡主,那一万句话全堵在舌头尖儿上说不出口。
“不是说你病着么,怎么还出来呢?”南院王低了气势,这府里主子似的叫人奉茶。
“你这话好笑。”寿安郡主冷哼一声,搭着苏老爷的手在上位坐下,“这里是我府上,我在哪儿还得讨你的批示不成?”
寿安郡主对周英毅一向没有好脸色,偏周英毅是个上赶着挨骂的贱胚子,寿安郡主越是神色厌恶,他越觉得那份厌恶是因爱生恨,两个人你来我往,寿安郡主说出来的话越来越难听,听多了,周英毅反倒习惯。
“你要乐意告诉我一声,也不是不行……”周英毅从善如流地接腔,苏宗高防他跟防贼一样,原先放在这府里的十几个眼线,全被揪出来撵了出去,他正愁没法子打听关于她的消息呢。
寿安郡主眉头皱起,已是忍他到极限了,“你可闭嘴吧,聒噪的人耳朵疼。”
大喜的日子里主子跟贵客在正堂斗嘴,跟前的奴才低头不语,恨不得化作一块木头,听不见也看不见才好。
……
外头吉时鞭响,唱礼官拖长腔道着吉祥话,苏南枝手持牵红,领着一身青绿的新郎官,进门先是一愣,看着坐在上首的三位,笑意渐渐敛去。
成亲的大喜日子里,高堂上自是要坐着两家的正经长辈才是,南院王一个干亲戚,来凑什么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