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您跟我说不着啊,老爷夫人在上房等着呢,您想好了说辞,待会儿见了老爷、夫人再做辩解吧。”厉婆子招手,婆子们提起孙大夫就往外头走。
此时此刻,三户堂里已经摆开了家法,新姑爷低着脑袋跪在院子正中央,寿安郡主气定神闲的搬了椅子坐在台阶上,一旁的苏老爷却气的坐不住,提着鞭子原地打转。
“你先坐下来稳稳心神。”寿安郡主叫苏老爷坐下,“等孙大夫来了,问个清楚你再去打他也不迟。”
“还问什么?”苏老爷吹胡子瞪眼,“娶他过门儿不就是为了传承子嗣,咱们家好吃好喝的供着他,高官厚禄给他捧着,关系人脉替他打点,他倒好,单就传宗接代这一样都做不到,你说我要他有什么用?”
苏老爷越说越生气,一鞭子打在空中,炸出一声刺耳的巨响,恨铁不成的指着陈志高又骂:“要真是他身子不好也就罢了,这小畜生……这小畜生自己偷偷吃药,他吃药做什么啊?他吃的那是药么?他就是想断我苏家的根!”
“以为自己长了个漂亮脸蛋儿就能为所欲为了?姥姥!亏得咱们家梅梅拿他当宝贝似的供着,他就是这么待咱们的?”苏老爷气不过,大步夸下台阶就要上去抽他两耳光。
“拦着!拦着!”宋嬷嬷忙叫人上前拦着。待会儿姑爷还得进宫听差呢,打破了相,不是叫人看笑话嘛。
寿安郡主看兵荒马乱的场景,不由皱起眉来,“你们下去,他要打就叫他打,等他闺女回来了,瞧见他把女婿打坏了,看他怎么交代。”
夜里来了几船粮食,苏南枝连夜赶去码头查点,到现在还没归家呢,女婿做错了事情是该打,但也要听听女儿是什么的意思。
一听提起女儿,苏老爷的满腔怒火才稍稍熄下:“小畜生,我先给你记着,等对了口供,仔细着你的皮!”
说话不及,就见厉婆子几人提溜着孙大夫过来,推搡着将人按在陈志高身边跪下:“夫人,老爷,孙大夫认了,方子是他写的,姑爷开口求的,二人合谋,才作下这弥天大祸。”
“胡说。”寿安郡主还没开口,宋嬷嬷就出来唱了白脸儿,将人扶起来道:“孙大夫一门心思扑在小姐的顽疾上头,哪里会动这般心思,想必是姑爷问了他随口一说,并不知道内情。”
小姐的病还指着宋大夫来医呢,真把人给打了,岂不坏了大事。
“对对对!”孙大夫连声点头,“我是真不知道姑爷问那几味药是做什么的,只当他是对药理感兴趣,我又好为人师,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要知道是用来自己吃了避子的,打死我我也不能说啊。”
孙大夫知道寿安郡主是礼遇食客的主家,有寿安郡主在,苏家的人再气再恼,也不能对他动手,便大着胆子道:“我多年调理,虽不能医的小姐痊愈,但身子骨到底是比那几年好上许多,我是巴不得咱们府上开枝散叶绵延子嗣呢,说句偏私的话,小姐的身子大好了,我脸上也有光不是嘛……”
他话里一半是解释,一半是表功,里外里的道理都在他这儿了。
只是他溜光水滑的把自己摘干净了,陈志高却不乐意了,就在刚刚没多久,这些分辨的话陈志高同样说过一遍,只是借口不一样,孙大夫把责任都推在陈志高身上,而陈志高则拍胸脯给岳父岳母大人保证,是孙大夫说要为梅梅的身子骨着想,暂且不宜受孕,他才偷偷摸摸吃了几幅避子的汤药。
孙大夫倒豆子似的这么一通,上来就把陈志高给卖了,真真是一点儿反应的机会都不给。
苏老爷方才还只是气他不跟家大人通气儿,眼下听孙大夫说了实情,顿时火冒三丈,也不管女儿会不会心疼了,抄鞭子上去就打了两下,一边打一边嘴里还骂:“没良心的小畜生!没良心!我叫你没良心!”
寿安郡主亲自上去拦着,夺了鞭子,苏老爷又拖鞋再打,陈志高挨了几鞭子,又不敢还手,只能抱着脑袋乱躲,关键时刻,还是宋嬷嬷出头,喊了一句:“小杖受,大杖走!姑爷还不快逃,在这儿傻愣着是要把老爷气死么?”
寿安郡主拦在前面,陈志高得住了机会,拔腿就要往门外跑。
“哎呦……”
莽莽撞撞要出去的正撞上急匆匆回来救场的,苏南枝竟叫一声,差点儿没跌到地上,得亏陈志高眼疾手快,自己侧身先趴了下去,苏南枝摔在他背上,两个人抱做一团,琼玖几人七手八脚,才给搀起来站稳。
“怎么跑这么急?”苏南枝打着身上的土,抬头看他,便瞧见这人脸也花了,衣裳也破了,额角有一块青红,鼓囊囊的像是肿了,苏南枝看看院子里面,心下了然,“挨打了?”
“嗯。”陈志高自知理亏,别过脸去哼哼着作答。
“该,打得好。”琼玖为了通风报信儿跑出了一身的汗,知道人没事儿了,嘴巴里的厉害话也跟着生出来了。
苏南枝勾起唇角,漾起一抹细不可见的笑,转瞬即逝,端着男人的下巴看了看,安慰他道:“疼么?请个大夫吧。”
“不是他们说的那样的……”男主扒着她的手腕,幽怨的抬起脸看她,嘴巴嚅糯着,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冤枉。
“我也只是听他们着急忙慌的说了两句,还没理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你先回去,我进去劝劝。”苏南枝神情平定,仿佛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似的。
“我不走。”陈志高不肯撒手,他要是离开了,任苏老爷添油加醋的说上一通,再加上孙梓炅那个背信弃义的叛徒,她一生气,或许就真不要他了。
“乖乖,你不回去,留着挨打呢?”瞧里头的阵势,老爷子戏演过了,是狠了心真的要教训教训他呢。
“挨打我也不走。”陈志高打定了主意要替自己辩解,“你别听他们胡说,那些都是假的,做不得数,我……我……”他磕巴了两三回,实在不好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来,“我是有苦衷的。”
苏南枝轻轻抚过他肿起的额角,轻笑道:“你先回去,爹爹上了年纪,真被你气出病来就不好了,等我哄好了这边,就回去听你的解释。”
男人苦着脸儿:“那你会生气么?”
“那得看是什么事儿了。你要真错的离谱,佛爷也有三分气性呢。”她不直接回答,言语不明只等着他先开口探白。
“那你要是气急了,会不要我么?”男人又问。
看岳父大人那恨不得拿他祭天的眼神,就知道苏家把子嗣一事看的极重,她要是也跟着生气,不听自己后面的辩解可怎么办?
“怎么会呢,你是我八抬大轿从正门抬进来,名字记上了族谱,我打得骂得,也不会不要你的。”苏南枝拍拍他的手道,这话倒是不假,苏家家规上白纸黑字的写着呢,凡原配正室,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皆不可休弃。
她有心做局惩治他,或打或骂,再不济日后抬个小的进门儿,生了孩子记在他的名下便是。
退一万步讲,他模样好,会伺候人,且有能耐在朝堂上经营一二的人,是最合适的夫君人选了,更不必提他是那个人留给自己的了。
陈志高不知她心里的想法,以为她那句话是许下的承诺呢,脸上阴云顿散,换了笑脸儿跟着琼玖离开。
苏南枝看着他走远,才迈步进了三户堂的院门。
苏老爷还在那儿狠心不舍地叫嚣着要追出去打杀了那没良心的小畜生呢,苏南枝进来,先是安抚了孙大夫,叫送他回去,跟前儿没了外人,她才笑着劝道:“人都走了,您这戏也该收场了吧。”
苏老爷偷偷睁眼看,小白眼狼果然走了,瘪着嘴道:“便宜那小子了,是不是把他吓了个够呛?”
父女俩眼神对上,相识而笑,苏老爷推开拦在身前的众人,哪里还有刚才蛮横要打人的样子啊。
唯有寿安郡主与宋嬷嬷两个面面相觑,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合着是他们爷俩做扣吓唬人,连带着将众人都唬住了。
“好啊!该是你们父女两个才是亲的,我们这些都是外人,你们喊打喊杀的演戏,大晚上不睡觉,把我也搅起来随你们胡闹,却瞒得密不透风,我是一丁点儿消息也不知道啊。”寿安郡主点着女儿的额头嗔怪,“小坏蛋,快如实坦白了,女婿吃的那避子药是怎么一回事儿?”
苏南枝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无奈耸肩:“他想不开偏要吃什么避子药,又不是送进我的嘴里,我能有什么法子呢?”他一个男人吃药避子,真是什么奇怪的法子都能想的出来。
寿安郡主敛眸,问:“什么时候的事儿?吃了多久了?又因何而吃,方才你父亲打的急了,该是好好问问那孩子才是。”
才成亲那会儿还满心欢喜的挑花样子要给女儿做小衣裳呢,连她都瞧得出来,女婿是真心实意盼着孩子呢。
“问什么?他又不说实话,满嘴扯谎的糊弄人,你说怎么问?”苏老爷方才动手的时候多少带着点儿真情实意,“他红口白牙一张嘴,上来就把责任都推脱到人家孙大夫身上了,叫孙大夫来对峙,结果怎么样?从头到尾都是那小畜生自己的主意!”
寿安郡主道:“你不要张嘴小畜生闭嘴小畜生的叫,那是你女婿,你闺女的夫君。”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那就想法子解决,问清楚原因,和和睦睦的才好,骂人的话能值几两?多骂他几句,那避子药的事儿就能揭过去么?
苏老爷挨了训,唯唯诺诺的不敢再吭声,苏南枝倒是跟她父亲站在一边:“爹爹骂他几句也不亏,我没同他拌嘴吵架,也不知发什么神经吃那劳什子。”
“要不是我看他长袖善舞的一身本事,因着做官的事儿又花了咱们家那么多的银子,他不肯要孩子,我早就休了他,再娶个好的进门儿了。”
这话苏老爷爱听,撺掇道:“不然爹爹今儿就叫冰人来家,给咱们再物色个顺眼的?”
“胡闹!”寿安郡主呵斥他,“他们小两口好好的,你这应老子的胡乱撺掇什么?”
苏老爷小声嘟囔:“哪里好了,我也是为了闺女……”
“嗯?”寿安郡主一他瞪眼,“聒噪的很,你为闺女好我就不为闺女好了?”
这人就这点儿最讨人厌,总是要打着为女儿的由头,擅自替女儿做了主,孩子长大了,该是自己拿主意的时候,对也好错也好,总归是自己的决定,哪能一辈子都指着家大人呢?
“都好……都好……”苏老爷低着头,彻底安分下来。
苏南枝看爹娘斗嘴,又不好帮着做个决断,只得端了杯温茶乖乖坐在一旁听,见老爷子败下阵来,方笑嘻嘻的给母亲解释:“避子汤这个都是小事儿,我跟爹爹吓他这一回,教他涨涨记性才是目的。”
“他如今是入仕为官的人了,便是开头有一万个喜欢,日后繁华的景见多了,也免不了生出二心来。我吓唬吓唬他,教他生了愧疚之心,也省的在外头乱来不是。”
即便是南边那位太子爷还活着的时候,也不敢保证哪个属下是一辈子忠心的。
如今他陈志高是她的人了,改如何御下调训,自然要依着她的手段来行事,文火慢炖,徐徐图之,日子久了,纵然没了旧主子的那份情,他也能乖乖的听话。
寿安郡主不禁蹙眉,显然是对她的行为心有不满。
女儿越来越不像她的亲生父亲了,她父亲光明磊落,果敢刚毅,行事作风向来是令人信服的。而他的女儿却满肚子狡诈诡计,连御下的手段都拿不到明面上来。
寿安郡主心头升起一股憋闷的怨气,她想怪苏宗高把女儿教坏了,可她抬眸看见父女俩相视而笑的默契,那股怨气又缓缓咽了回去,她有什么资格责怪苏宗高呢?
秦甄那个亲生父亲一日也不曾抱过女儿,不曾给女儿梳小辫、带女儿骑大马,更不曾事无巨细的把所有的事情都给女儿安排妥帖,可这些亲生父亲都做不到的事,苏宗高却一样也没落过。
罢罢罢,不像就不像吧,女儿是这人一手拉扯起来的宝贝,言传身教,像他一些,也是人之常情。
苏南枝瞧出了母亲脸上的不悦,比着口型跟苏老爷喊救命,可等了又等,母亲却没有骂她,从三户堂出来,她还略感稀奇的朝身边的婆子问,方才有谁说了什么话叫夫人气糊涂了?
婆子摇头,自说没有。
苏南枝撇撇嘴,早饭都顾不得吃,便领着几个掌事出府,又往码头去了。
*
五华居里,陈志高叫人跟宫里告了病假,沐浴上药,穿着寝衣在屋里等的心里发慌,他踱步走到第一百圈儿,终于忍不住了,起身叫了个小厮过来,问小姐的去向。
“您怕是等不着了,小姐从上房出来,码头上就火烧眉毛的催着请人呢,老爷提着食盒送到门口,连吃口东西的工夫都没有。”小厮如实转达琼玖交代的话,“姑爷要是拾到好了,小的就叫人来摆饭,老爷还在气头上,您就别去上房伺候了。”
“小姐出去了?”不是说好的先回来听他解释的么……
“这不是码头上催的急嘛,小姐还交代了,叫小的们好生伺候,说您挨了鞭子,身上有伤,千万要在家安心休养,哪儿也不去。”
听到后头还有关怀的话,陈志高才稍稍安心。她还关心着他呢,没生气,肯定是没生气。
他吃了早饭,便听话的呆在屋里养伤,苏老爷打的那几鞭子是真下了狠手,小羊皮里缠着铁线,沾上皮肉就是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他吃了小厨房端过来的汤药,歪在美人榻上没多会儿就睡着了。
等再睁眼,已过了午时,当值的婆子来禀,说是宋嬷嬷领着大夫来过,见他还在休息,便留了大夫在这院候着,只等姑爷醒了,号了脉给开方子抓药。
“小姐呢?小姐没回来么?”陈志高追问。他睡了一觉,身上的鞭伤好多了,不疼了也不渗血了,他这会儿只想快些见到梅梅,跟她好好解释避子药的事儿。
婆子摇头,笑笑道:“小姐快晌午的时候回来过一趟,那会儿您睡得正熟,没多会儿工夫郡主府的人来了,说是请咱们家去吃什么百花宴,总归是稀罕玩意儿,小姐原是不肯去,那府里的管家非要催着过去,这才跟他们去了。”
“怎么不把我叫醒呢?她既然回来了,就叫我一下嘛……”陈志高小声抱怨,转身回屋找出门的衣裳。
婆子不便跟着进里屋,只能提高些声音,隔着一道帘子在门外说话:“您不能出去,宋嬷嬷传夫人的话,叫大夫给您瞧瞧伤势,宋嬷嬷说您脸上也打了一块儿,这以后还要进宫侍奉主子呢,可万万不能破了相去。”
“回来在看,叫他们备马,我去郡主府一趟。”陈志高手脚麻利的穿好长袄,又取了顶儒帽遮住些额头的伤,推开那婆子就要出去。
“去不得!去不得!”婆子追出来劝,左右几个小子出来拉着,才将人按下,“夫人交代的话,您就是再急着出去,也该先叫大夫给看看,您是主子能不听夫人的话,可那大夫是无辜的啊,您号个脉,也好叫咱们这些人在夫人那儿交差不是?”
这婆子一口一个夫人,句句说的是寿安郡主,可听在陈志高耳朵里,却似句句指的都是他的夫人。
再看婆子面上的笑脸儿,陈志高自然慢慢回过味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