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高穿上外衫,披上她的一件老竹青的夹层斗篷,帽子一盖整个人就埋进衣裳里了,“那我这就买酒出城了?”
苏南枝上前给他把斗篷系好,抹平领口的衣角,嘱咐道:“天亮坐着刘掌事的马车回来,我叫他在城外高家茶肆等着你,算准了时辰,不要耽误早起进宫点卯。”
明儿一早是大朝会,城门天不亮就开,随着往来的马车进城,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回来。
陈志高道:“只是辛苦你些,这两日不能出门了。”他冒着她的名义出城往庄子上去,自然要做全套的戏。
“我就当偷闲了。”苏南枝送他出了院门,看着人走远,才转身回来,琼玖关了窗户,抓一把冰片放进香炉,笑着道:“我瞧着姑爷在您面前是越来越自在,先前还忖着藏着,有什么话也放在心里,如今竟跟个听话的孩子似的,里里外外大小事情,所见所闻都要倒豆子似的跟你学上一遍。”
苏南枝抿着嘴笑:“他心里有我,是我的福气,也是他的福气。”
她喜欢乖巧的听话人,这种万事都掌握在手里的感觉,她才觉得心里踏实。
琼玖道:“您是好眼光,姑爷是好福气,前些日子长生寺的悟明方丈来化修缮庙宇的银子钱,夫人拿着您跟姑爷的八字叫那老方丈给批注,说西为正主,是个旺妻的命呢。”
“那是悟明方丈为了讨银子说好听话儿罢了。”苏南枝笑笑,没有放在心上。
琼玖撇着嘴道:“才不是好听话呢,老方丈算了咱家姑爷的脾气秉性,说的每一句都准的很,还给诸位少爷也批了字。”
“都批了什么?”
琼玖道:“有好的也有不那么好的,像是十一爷仕途顺遂,十二爷却官运坎坷,可十二爷以后是要做人上人的命,样样都要比十一爷好呢,又说二爷心里存了闷气,要自己想开了放下了,才能顺了那口气儿,对了!对了!那老方丈还说咱们十爷傻人有傻福,这辈子最是清闲呢。”
苏南枝微微摇头,笑她被悟明老和尚给糊弄了,“修缮的银子拿走了多少?”
琼玖想了一下,道:“总计三千两,老方丈说要给佛祖重塑金身,半山腰的那座漫水桥也要从新修,山门的牌坊又要请石匠再做新的,零零总总,帖子递上来一长溜,我才看见的时候,还当那是谁家丢了陪嫁的礼单子,叫老方丈捡了去呢。”
苏南枝撇撇嘴,笑着道:“三千两银子,光是说的那一通好话,就值了两千两。”
“又不是只说好话。”小丫头歪着头道,“老方丈还说了,咱们家四爷怕是要落在关外了,夫人听了心里难过,落了眼泪,老爷就不让悟明方丈说了。”
苏南枝扭头,问:“四喜上次回了关外,往家里来信了么?”
“来过两回,说是生意上的买卖,底下的掌事却没见过四喜的信,说不准是管家收了,直接送到老爷书房里去了。”
苏南枝眼神一滞,抿起嘴道:“老和尚为了讨银子,怪力乱神的一通胡言乱语,不值得信。”
她嘴上虽说着不能相信,却微微红了眼睛,又不想叫琼玖瞧见了,别过脸去偷偷拿手帕擦拭。
她是苏老爷一手带大的,旁人不知道苏老爷的行事手段,她却是知道的。
爹爹疼她做比心肝珍宝,年前那几个马匪截了她的车,查来查去最后查到了关外,给马匪的银钱还是从他们苏家在关外的公账上出去的,幕后祸首是谁,自然是不言而喻了。
爹爹当时没有吭声,了结了那几个马匪,同着母亲的面只说是贪财趋利之徒,黑了心肝才把主意打到了她的身上,可私下里,却不动声色的换了关外的几个大掌事。
紧接着,四哥就病了,往家里递的信里,病症一回比一回严重,可纵是这样,父亲也没说过一句叫他回来的话。
老爷子不动声色,却什么都清楚,也什么都做了。
苏南枝看一眼四方临柜上的那只荷花船摆件,不禁又沾了沾眼角,小时候四哥拿自己喜欢的宝贝送给她做生辰贺礼,长大了,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荷花船边上摆着彩贝大漆花篮,那是姑爷跟老爷学了做漆器的手艺,做出来第一个摆件儿,送给小姐的,琼玖见主子盯着那花篮抹眼泪,以为她是想姑爷了,新婚夫妻关系好,自姑爷嫁进来以后,就是吵架斗嘴的时候,夜里也不曾留小姐一个人在着屋里过。
琼玖抿了抿嘴,心道:小姐肯定是想姑爷了。
“要不,夜里我在外间小竹床上陪着您?”琼玖提议道。
苏南枝胡乱点头应下,忙擦去眼角泪花,生怕她察觉出端倪来,见她这般态度,琼玖那小丫鬟就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连带着在苏南枝面前说话也小心翼翼起来,生怕提到姑爷勾主子心里的委屈,再招惹她的眼泪。
主仆两个默声歇下,次日一早,天还未亮,苏府后门就进来一人,风尘仆仆,老竹青的斗篷上满是尘土,又沾着酒气,琼玖接过衣裳,眉头皱的生紧,新做的斗篷成了这样,就是洗干净了,主子也大概率不会再穿了。
苏南枝在梦里睡得正沉,忽然鼻息间钻进难闻的酒气,惺忪睁眼,便见男人正低着头在亲她的脸呢。
见她睁眼,陈志高蹭蹭她的面腮,笑着道:“醒了?我赶着拾到拾到,就出去了。”
冒出尖儿的胡子扎的人痒痒的,苏南枝将手臂从被子底下抬出来,笑着推开他扎人的下巴,不满抱怨道:“你去送酒怎么自己也吃上了?”
男人追上来继续啄她的唇,“我在先生那里见到了一个故友,就坐下陪着吃了几杯酒,我没醉,不打紧。”
“谁?”苏南枝推不开他,索性将脑袋偏向一侧,教他一股劲儿亲个够。
“是我少时在马赣河土匪窝里救过的一个老道士,大陈京城一带的人都认识他,唤他做李道长,亦或是李神仙,他是石清观的当家道士,却喜四方云游,不见行迹,占卜算卦却是极准的。”
苏南枝半梦半醒,脑袋还没有回过神儿来,听到他也提到卜卦的事儿,随口问道:“有多准?又是一个坑蒙拐骗哄银子的……”
“是真的准。”男人咬了咬她的唇,笑着道:“少时他就算出来了我要讨个好夫人,妻女相伴,一生顺遂。”
“又胡说。”苏南枝笑着学他的样子,回啃他的嘴,男人得了回应,才心满意足起身,叫水要沐浴更衣。
贪睡的小人儿懒懒翻了个身,正欲继续睡自己的回笼觉,忽然,脑子里闪过一个人——李道长……李道长……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扬声问道:“你昨儿是跟李如缘,李疯子一起吃的酒?”
男人的声音从外间传来:“是的吧,我记得李道长俗家名字叫做李如缘,只是李疯子这个名号我却不知道,兴许说的是一个人。”
“肯定是他!”苏南枝觉也不睡了,喊琼玖进来伺候她梳洗更衣。
李如缘!李如缘!可算被她给逮到了!
作者有话说:
李道长就是《侯门娇宠》里67章给王鸿算卦,74章把人家孩子偷走的那个老头。
也是《外室他上位了》里面,把后梁传国玉玺说成是能给常老爷续命的宝贝,然后忽悠了常娆很多很多很多很多银子的那个老道士。
第34章 V玉璧
一大清早,苏家正门火急火燎的出去了两拨人。
乘轿子的直奔宫门而去,赶马车的则带着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子,由一个黑脸儿的婆子驾辕,往城门外走。
山寺道观。
小道童抬了一桶山泉,笑嘻嘻的勾着头说话:“新来的师叔公真有趣,他是怎么变得啊,从怀里拿出一个月亮,往天上一扔,就亮堂了,还能再摘下来,搁手里揉吧揉吧就成了桃酥,我吃了一口,甜丝丝!”
“我也吃了一口,还有芝麻粒儿呢!”
“哎呀呀,咱们该不会真的把月亮给分吃了吧?”
“那谁知道呢?要不……今儿晚上再瞧瞧,要是天上没有……嗯……就是真吃了!”
两个小孩子你一言我一语,说着童言无忌话,厉婆子板着脸进了山门,其中小道童认出了她,放下水桶,作圆揖上前:“小道稽首了,施主是来替小师姑传话的么?”
这是苏家的掌事婆子,他跟着师父下山的时候,见过这婆子。
厉婆子脑子活,她不说自己此行的目的,只是点头:“我家主子有口信儿要带给抱山先生听,烦请小道长引路。”
一个身强力壮的小厮上前,一把提起地上的水桶,两个小道童笑回礼,领着他们进观里找师父。
李道长吃了一宿的酒,睁开眼睛就见个婆子凶神恶煞的跟自己脸儿对着脸,李道长吓得后退两步,扶着桌子才把话说清楚:“你是谁?强……强抢良家道士,是冒犯神仙的!”
厉婆子咬着牙冷笑:“抢道士,冒犯神仙?那老道偷别人家的宝贝,又该是什么罪过?”挥了挥手,三四个小厮上前,按着李道长就给绑了结实,七八道绳子,从反剪着的两个肩膀起,一直捆到脚步子,没有人扶着,那老道士站都要站不稳。
李道长看向一旁的:“小师侄,她们……这……后梁可是你的地盘儿啊……快救一救我。”
后梁萧家乃文官之首,小师侄又是萧家辈分最大的那个,怎么敢有人在小师侄的地界上捆他呢?
抱山先生面有难色,一边是自己最崇拜的小师叔,一边是跟自己关系交好的小师妹,手心手背都是肉,他替小师叔开脱,就要得罪小师妹,替小师妹说话,小师叔又不乐意了,真真是叫人左右为难。
抱山先生细想一下,还是选择利害关系取其轻,小师叔不着调的事儿多了,坑他一次也无妨,他摊手劝李道长:“小师叔,你到底偷了我小师妹什么宝贝,逼得人家要上门儿来讨?”
李道长咬牙骂他:“没良心的小兔崽子,你忘了在南边的时候师叔我是怎么对你好的么?你不帮我也就算了,还跟别人一势,来质问我?”
抱山先生又劝:“我小师妹是受孔圣人教诲,最讲究信义二字了,您没偷她家的东西,她也不能随意来冤枉您啊。”
李道长要被自家的傻师侄给气死过去:“白疼你了,不顶用啊!”
厉婆子嫌他聒噪,掏手帕栓了根宽木棍,戴马嚼头似的勒在他的嘴上,教他说不出话来,才跟抱山先生道辞,提着人塞进了马车。
一阵风似的赶来,又一阵风似的吹走。
抱山先生送他们到山门,望着远去的马车,心里也在细忖,小师叔到底是偷了什么不能说的宝贝,值得苏家有如此反应?
*
五华居里,苏南枝早起梳洗完,就叫了抬了刑法,在院子里细细的挑选。
老虎凳,猴吃脑,够不着,还有细竹条子制成的十指连,随便拎一样出来,连大牢里的死囚都要吓破胆子。
她亲自给小牛皮鞭子蘸上浓盐水,咬牙凿齿,只等李疯子到她跟前儿来受死。
“厉婆子回来了。”外门的小丫鬟进来通报。
“叫她把人带进来。”
“是。”小丫鬟福身出去,没多会儿工夫,就见厉婆子拖着捆成了虫的李道长。
苏南枝叫人给把他嘴里的东西给扯下来,屏退众人,笑着打空鞭子吓唬他:“老头儿,你又落在我手里了。”
人带的嚼头勒的嘴巴生疼,李道长摆手讨饶,来不及说话,别过脸儿去就开始干呕,一声接着一声,似是难受的要死了似的。
“李疯子,你少给我再装腔作势的演,难受是吧?我给你叫个大夫过来,若是没病,你这会儿装什么病,我就赏你什么病。”苏南枝眼神示意,就有丫鬟转身出去。
吓得李道长连忙求饶,直起身子蹦跶两下,笑着道:“不用了不用了,我这好了,身子骨倍儿棒,知道您召我有话吩咐,我这不就屁颠儿屁颠儿的来了。”
“你是自愿来的?不是我的人挤住了你,把你捆来的?”苏南枝似笑非笑的怼他。
“我自愿的!肯定是我自愿的。”李道长赔笑接过苏南枝手里的鞭子,扬手丢到一旁的花木从里,又看一样周围寒光森森的刑具,龇牙咧嘴的啧声感慨:“小道我拿您当主子似的尊敬,咱们主仆之间的关系,哪里使得着这些?血里呼啦的,怪吓人呢。”
“您要是知道害怕,那会子能偷我们家主子的东西?”琼玖斥他。
“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李道长似是只怯苏南枝一个人,琼玖才开口怼他一句,他就伸脖子瞪眼儿,要跳脚反驳。
琼玖哪里受过这等委屈,她连多罗郡主的话都要还嘴,苏南枝又偏私于她,说是主子跟前的奴才,可在这府里头,她差不离也算是半个主子了,“我懂什么?我懂奴才该有奴才的规矩,这天底下,偷主家东西的奴才,就该扒皮抽筋,活生生给打死!”
“无知的蠢丫头。你说的那是寻常人家的主仆,咱们家小姐可是日出之地的富贵命,恩泽海内,天地之广,未必所有的奴才都该是一个样儿。”李道长张嘴就把苏南枝捧得高高的,又低着脑袋说奉承话,哪里还有修仙练道之人的清幽之气。
“你不要给我戴高帽子,我只问你一句,我的东西,哪儿去了?”苏南枝不听他那些胡编乱造的好听话,一心只想找回自己的宝贝。
李道长拍着空空的荷包袋,咧嘴道:“您瞧瞧,这不是没带在身上嘛,您等我……”
苏南枝笑着看他,不知从哪里捏出来一枚银针,在指腹间撵着,银子映着天色,发出一闪一闪的光芒:“我的手段你是知道的,我这一针下去,潇洒自在了大半辈子的李如缘可就要瘫在床上过后半辈子了,不过也无妨,我有的是银子,找几个婆子丫鬟伺候着你,正好,你又是修仙练道之人,等什么时候你成了仙,丢了这身儿肉体凡胎,天高地阔,咱们俩的恩怨就算扯平了。”
“别别别!”李道长连连摇头,就差没跪下来赔罪了,“我说,您问什么我都说,咱们好商好量的来,您千万不要动怒啊。”
“我问最后一遍,我的宝贝呢?”苏南枝被这老滑头磨光了耐性,语气也不耐烦起来。
“这……我……”
“嗯?”
李道长猛拍大腿,知道是瞒不住了,只得如实交代:“那东西可是后梁气数所在,是个能延寿续命的宝贝,我寻思着怪值钱呢,就把它卖给云中府常家了。您不知道,他家老爷子得了痨病,那块玉璧是六瑞之一,虽庇佑不住这后梁的天下了,可给常家老爷子延年增寿却是效果显著,我东西给……”
“卖了?!”苏南质问的声音都在发颤。
李道长点头:“二十万两银子哩,常家那女娃娃孝顺的很,听说能给她老子续命,眼睛都不带眨,就把银子给我支了。”
“那是我的东西,你凭什么给卖的!”苏南枝持针就朝他囊。
她速度快,李道长伸手更快,一个闪身退到了几步开外,继续讨饶解释:“那玩意儿您留着没用啊,那块玉璧在皇太女手里这么多年,皇太女怎么着,还不是丢了江山,自己也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您是万人之上的命,周家那块破石头怎么敢庇护您,您又使不着,倒不如赏给我,换几个银子钱儿花花。”李道长说的振振有词,丝毫不觉得擅自处置偷来的东西有什么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