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嗔怨连连,翻眼皮的刹那,眸子里却藏着打趣儿的笑。
苏南枝摆手叫婢女退下,半干着头发坐在他跟前,凑近去看他新做的漆器样子,亲昵道:“你真不知道?你比我还要懂我的心,我开口那会儿,你恐是已经明白了。”
这人的心,可从不曾变过。
“陛下哄我的话,说的越来越顺嘴了。”陈志高揣着明白装糊涂。
明黄的寝衣拢上他的脖颈,苏南枝贴近闻了闻他的脖颈,啄了一下,赞道:“好闻的。”
“陛下心里有愧,要对我威逼利诱?”陈志高嘴上义正言辞,可手上早就丢开纸笔,顺势歪在了身后的被子垛上,“我可是忠臣,刚正不阿……”
柔软的唇被咬住,苏南枝少有的强势,将他没说完的话全都吃下,两个人都快没了气息,她才放过一回,小声反问:“那首辅大人……从,还是……”
“从。”没等‘不从’的选择说出口,男人便迫不及待交了答案,顺势将主动权夺回,抱着人往寝间去,又喊琼玖名字,示意她去端避子汤来。
“今日不吃。”苏南枝在他耳边止声,前些日子满了大孝,那避子汤早就不必吃了,陈志高凝住一霎,突然自言自语道:“明天我得去趟应城。”
吱呀一声,琼玖领众人退下,寝殿大门掩上,门内,苏南枝好奇发问,“大过年的,去应城做什么?”
陈首辅的声音微微有些动容,隔着门都能听出藏不住的喜悦,“请一尊菩萨回来,一日三磕头的供着。”
苏南枝被他呆呆的样子逗的咯咯地笑,又听得男人唱山音,自己鼓励自己道:“陈志高啊陈志高,菩萨保佑,也得自己倍加努力,你可是给人家萧家许了承诺……”
“你又贫。”两人笑着闹在一起,不知陈首辅又小声嘀咕了什么好听话,逗的女帝笑意不止。
慢慢的,笑声变了哭腔,伴着低低的哀求,细声细气的好言哄着,叫了三四回水,才算安生。
只是苦了在偏殿候着听差的琼玖,又要安抚某个脾气越来越大的臭小子,又要安排主子的差事,后来发怒,骂了两句才叫小作精老实下来。
可没多会儿,琼玖又是头一个心软的,云籁本就年纪比她小了许多,又是雪山上长大的孩子,每近冬季,思乡之情就更迫切些,这会儿他闹,也是真把自己当做唯一一个可以交心说话的知己人儿。
“真真是上辈子承下来的债主子!”琼玖骂自己一句,绞着帕子叹气,脚步还是朝角落委屈踌躇的某人走去。
“不准哭!”琼玖冷声命令,明明是安慰的话,却比外头的冰碴子还要生冷。
“我才没哭呢。”云籁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哽咽着打哭嗝儿,他是男子汉,被媳妇骂了才不哭呢!他才不哭!
琼玖把手帕子递过去,斥他:“擦擦眼泪,脏死了。”
云籁恶狠狠抢过帕子,却又不使,故意拉着她的衣摆子擦眼泪,“你嫌我脏,我就是脏你,就是脏你。”
琼玖不好同一个孩子置气,拍小狗似的拍着他的脑袋,终于缓和了语气,道:“饶你这回,里头歇下了,咱们也回去吧,你饿不饿?我给你做定胜糕吧,大冷天儿的,你有什么想吃的没?”
云籁性子单纯,哭的时候是真伤心,可琼玖一哄,马上也能好,“想吃烤鱼,大火烧的焦焦嫩嫩的,什么也不要,撒上点儿盐沫子就好吃。”
琼玖擦去他脸上的泪痕,将碎发别于发间,笑着冲他伸手:“走,咱们家去,吃烤鱼去。”
云籁看着白皙的手掌,笑着在衣裳上蹭蹭手心儿,才搭了上去,二人走出去远远,还能依稀听见说笑,天上落了雪,纷纷扬扬,慢悠悠将灯下暖意,照的更亮了几分。
第144章 V更新
前年冬天,廿二七,初哥儿跟小姑父把苏家里外几个大门的对联儿给贴了个遍,去年多事,一家子虽有团圆,可形势之下,竟没有一点儿热闹气儿。
算起来,今年是好容易安定下来的一年,无内忧外患,无人祸天灾,百姓吃得饱饭,朝堂清明,戎官肃除,虽国库里的银子弱了些,却国泰民安,海宴河澄。
早几日宫里就挂起了年节的红灯笼,今日落雪,天蒙蒙亮小太监就备上了浆糊刷子,在东暖阁门口伺候。
昨儿里头就传了旨,女帝点了几家子念书的孩子,不拘男女,今早面圣考学问,叫他们写对子,选最好的贴在国子监各处的门上呢。这可是各家露脸面的好事儿,陈首辅势大,又手握内阁大权,底下的人不敢提广开后宫的话茬子,也就这上头使些力气,能够装点门面了。
寅时三刻,天街外头就有送孩子来的马车了,云籁承了迎人的差事,打哈欠迷迷糊糊晃荡到天街卫亭,心里还在埋怨琼玖教他起得早,睁眼看,顿时惊的愧意全无,好家伙,平日里大朝会都不曾这么积极过,也亏得那些小娃娃们能这般听话。
大将军府冯家正是圣宠,冯袂提溜着三四个年纪小的弟弟妹妹,耳提面命,生怕皮小子们到里头丢了规矩,他本是不必来的,可又怕几个小的怯生,大人之间的不睦,却不与小孩子们干系。
其余诸家也是有随行看护,眼睑的主还在里面发现了一家稀稀罕儿——破落已几年没有消息的萧家,这回也送了两位哥儿过来,由一个束发小道士伺候,主仆仨个年纪都不大,雇了马车到天街,撂了银子马夫又掉头回去,看样子,八成还不是自家的马车呢!
有人窃窃私语,众人的目光不禁都看向了萧家那三个人身上,想当初萧家可是后梁第一世家,几辈子累下来的好名声,那时还是萧一鸣当家,清流头首,天下读书人无不儒慕,念书的举子以拜入萧家门下为荣,地方外臣更是逢迎巴结,意图攀上萧家这棵参天大树。
这才短短几年的功夫,萧一鸣身死,第一清流世家破败没落,就连他家那位修仙练道的老太爷也羽化于城郊一寂寂宅院,如今只有两个老太爷收在名下的小道童,还守着一对儿本家小爷,在外头熬着清贫日子。
云籁得陈志高示意,见人差不多齐了,同着众人的面高声喝道:“抱山先生之孙何在?”他问的是抱山先生,却与萧家不相干,众人便明了,上头这是念着没了的老道士的面子呢。
小道士应声,拨开人群出来,又给身后两个孩子引路,在云籁面前低头:“贫道稽首了。”
云籁跟着陈志高那么久,还是头一回见着道士呢,应城那些个老和尚富裕,袈裟佛衣皆是精美,这小道士却又是个清贫模样,灰扑扑的衣裳洗的发白,衣角处还破了毛边,头道士没剃,不知哪儿找了个木头棍子挽着,像戏台上勒了头的模样。再看他身后跟着的两位公子哥儿,也都是衣着朴素,一副吃不饱的清瘦脸儿。
“是抱山先生家的人?”云籁又问一回。
小道士作答:“家师便是抱山道长。”
云籁面上转了笑脸儿,招手道:“我家大人说,你是旧相识,他们进去考学问,你也一道儿,我家大人要同你说话呢。”
谁不知道云籁是陈首辅跟前的人,能得陈首辅一声旧相识,萧家可是得了大造化了。更何况,今日陈首辅特意昭告于众一回,日后萧家这俩哥儿再入朝堂,也未必是不能的。要说还是人家萧家好打算,即便是当初萧一鸣因党派利益与陈首辅闹翻了脸,几次三番的用了下作手段要置陈首辅于死地,却叫抱山先生这个后手给圆了弥补。
云籁领着那小道士与萧家两位哥儿先一步进去,其余众人,一直站到辰时三刻,里面有太监出来通传才次第进了宫门,好在都是些大家族出身的哥儿、姐儿,出门前多少垫了肚子,在外头迎冷风站了个把时辰,也没一个叫苦喊累的。
考学问的地方设在东暖阁一处偏殿,地龙烧的旺旺的,宫女端了吃食糕点来,却少有人吃,只冯袂一个胆大的,拿了两块绿豆糕塞给自家小妹,又探了探小姑娘的手背,觉得微凉,拿带着的护手给暖上。
女帝着冕服进殿,陈首辅随行左右,孩子们依着礼部教的规矩,磕头叩拜,口中高呼万岁,又拜陈首辅,称呼却是依礼问安。
“都起来了。”苏南枝抬手,小太监扬声叫起,又让坐下,众人才敢依次落座,萧家的两位哥儿受陈首辅照拂,被安排在了前面,只在冯家之后。
冯袂不好留下来掺和,被捻到殿外,竖着耳朵趴墙根儿偷听。也不怪他担忧了些,别人家都是年纪稍微大些的哥儿、姐儿,念过几年书,皆有先达教诲,便是不精,也不能落于人下。就连萧家的两个小子也是一身书卷气,满肚子学问的模样,独他家来的三个最小,他那小妹年方六岁,祖父回来才请了夫子开蒙,千字文还认不全呢。
倒不是家里没有好的,只是这三个年幼,又与他关系最亲,祖父亲自点了这三个小的,也是为着日后做打算。
云籁笑他婆婆妈妈,要拉他去吃热乎乎的酒,冯袂半推半就,才不舍的离开。
外头人说话,偏殿里听的一清二楚,苏南枝也不禁扯了扯嘴角,陈志高小声笑骂一声:“小混账。”与苏南枝相视,摇头而笑。
说是考学问,题目却不必女帝亲自出,苏家三爷苏茂原是同苏二爷一并在国子监教六艺的夫子,后苏南枝被立为储君,国子监便抬了兄弟二人,如今女帝当政,二爷苏逸进了礼部任了个闲差,苏茂则任了国子监祭酒,任众博士之首。今日的考题,便是由他来出。
小孩子考学问,虽不能太难,总归是要在女帝面前作答的,苏茂先是考了几道明经,从四书五经里摘取几句,众人自取桌上笔墨,一一墨写下来,又问诗赋,只做对仗工整,即为尚可。
最后又呈上《论语》,苏南枝随手翻了一页,作为课题叫他们来做文章,说是简易的科举,也不为过了。
陈志高瞥一眼选题,笑着点头:“陛下的题目出的极好。”
苏南枝也笑着道:“这课题朴实稳重,该是刚才把冯袂留住,叫那毛猴子也坐下了细细的写上一篇,才是好的呢。”
琼玖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刚刚冯袂跟云籁两个商量着偷偷去找酒吃,她可是全听见了,出于‘挟私报复’她当即替冯袂应下了这一美差:“小冯大人就在外头呢,我替陛下去叫。”
琼玖出去,十几个小太监四散开来,没多会儿就把两杯酒水下肚的小冯大人给押了回来,冯袂脸颊红红,说话还带着酒气呢,坐在那儿盯着面前的纸张只觉两眼发黑。
好一会儿,冯袂才癔症着念起上头的考题:“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君子?……”
不知是美酒的后劲儿上了头,还是曾经念书时被先生打过的板子又隐隐泛疼,冯袂梗直了脖子打了个哆嗦,傻愣愣抬头,将求助的目光看向女帝身旁看好戏的陈首辅。
“头儿……我……我怎么做得来这大考的题目呢……”冯袂为难的要哭。他都几年没碰过笔了,别说是做文章,就是对对子他也未必来的了,还有……不是说好了叫娃娃们进宫来写两个对子么?不是二十七拍花花,给国子监各处门庭贴个红对联儿的事儿么?怎么就出了堪比大考才会有的题目?怎么就轮到他来做题了?
陈志高吃一口热茶,将手里的杯子放下,轻轻拨弄着手上的白玉扳指,笑着安慰他:“你这几年玩心大些,沉不来下,看不懂题目也是情有可原。”陈志高看向下面的苏茂,“恐是得苏大人帮着解解题目了。”又笑着打趣儿,直说小孩子们也要沾冯袂的光。
几个大些的孩子虽听懂了首辅大人说的是打趣儿的玩笑话,偏冯家三个小的幼稚可爱,三个小娃娃只当是大哥哥做了极好的事情,得了称赞,三个人率先起身,有模有样的双手抱住给冯袂作揖道谢,其余人等虽不明原因,也纷纷有样学样,也站起来给分没道谢。
苏茂知女帝与陈首辅有意敲打提点,也煞有介事的站了出来,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道:“小冯大人请听题译,君子不求饭食饱足,不求居所安逸,勤劳行事,谨慎说话,亲近有德之人来匡正自己,便算得上是好学了。”又心善补充一句,“孔子有云,‘里仁为美,择不处仁’。”
苏茂一讲解,宛如一桶冰水,论语讲没讲得通不晓得,却把冯袂今日的浮躁浇了个透心凉。女帝与陈首辅不必说一句苛责的话语,冯袂也听明白了上面的意思。
抽抽噎噎的哭丧着脸,再说不出委屈的话,冯袂低头,顺声答道:“谢……谢苏祭酒提点。”
苏茂和善道:“小冯大人客气了。”
苏茂坐下,偏殿又恢复了安静,只有笔尖舔饱了墨汁,划在纸张上沙沙作响的声音,伴着殿外呼啸的寒风,愈发显得地龙烧的火热了。
第145章 V更新
小孩子们进东暖阁,学问对联还没落定,小冯大人被陛下赐了课题,又叫苏祭酒亲自解题以作提示的事情便传了出来。冯家正是圣宠无二,今日这一出,竟像是上头要敲打提点之意。
冯老将军得到消息,急的嘴上起了燎泡,到祖/宗祠堂里跪了许久,才隐隐想明白女帝哑谜里打的是什么意思。
出门又见老二老三家里的焦急打听,求他往宫里去把三个娃娃平安接回家来。冯明远沉下脸子,摆出威严姿态:“无知蠢货,真当皇宫是什么地方?你们相接个人便是能去接的?”那是女帝的召见!真能随意,多少人家不知要想门路掺和进去了。
“可……”老二家的大着胆子道,“可他大哥哥得罪了人,总不能叫家里小的受到牵连,儿媳也是……”
冯明远斥道:“什么得罪了人?又是得罪了人?受牵连的话该是你们从哪里混听到的?”
老三媳妇吓得不敢说话,老二家的也缩了缩脑袋,张嘴就把娘家兄弟给出卖了:“是……是方才我娘家兄弟来报的信儿……合着云中府上下都知道了,咱们家老大犯了宫中规矩,被天家责罚……”
冯明远火爆的脾气,被她三两句话气的举巴掌要打,手臂高高抬起,管家拦住,才没失了身份,咬着牙破口大骂:“卖弄是非的东西!人家外头浑说两句,要栽赃咱们家的人,往咱们家身上泼脏水,你们这些个小畜生,不帮衬着也就罢了,当即打了他们的脸,我还能念你们是有孝心,你们……你们真真是要气死我!”
老爷子动了火气,躲在外头听墙角的老二老三也顾不得胆怯,小跑着过来给他们老子顺气儿,冯明远心头簇火,又见不中用的两个孽障,他是公爹,打儿媳妇要失体面,可儿子到底是自己亲生的,打死了也不与别人相干,当即赏了个窝心脚,叫人摆上家法,也不使底下小童,亲自执杖,将兄弟俩各打一顿。
冯家惊天动地,云籁送冯家的三个孩子同挨了打的冯袂进门儿,正撞见冯老将军高举棍棒动手,云籁跟冯袂关系最好,吃酒的时候能腻在一起,打架要招招要命,说是相爱相杀也不为过,云籁指着被人架出来的冯袂,心善道:“给您把这个也摆过去?凑仨打个顺手?”
冯袂在宫里吃了个皮开肉绽,又听他这话,咬着牙就要骂人,被冯家的奴才接了,堵住嘴生怕再惹出什么祸事,云籁笑着挑眉,又给冯老将军解释:“小冯大人同着陛下与首辅大人的面儿,作弊抄了人家的文章,考了最后一名,还有胆量跟苏祭酒吵了一回,差点儿没动起手来。陛下想着是老将军家里要教的孩子顾不过来,就替老将军管教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