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几日,宫里传出喜讯,女帝有孕,破天荒免了一日早朝,别人窃窃私语之际,唯有户部喜气最浓,金尚书一连小半个月脸上都挂着笑意,往日严苛点某,稍有准许告假,如今也多多宽恕,直叫户部众人满头疑惑,生怕是金大人受了什么刺激,才做出如此迥异行径。
有好心的部下特意去太医院讨了安神定魂的方子,煮了茶水送与他吃,更是多多告与金家家眷,让照料些金大人的神志情况。
而与金嘉阳一样过于激动的人,可是不少呢,陈志高一连短了一个月内阁的点卯,他不在内阁,六部衙门的奏疏送来,只能叫其他几位大人帮着处理。
可金大人又是那个情况,唯有平日里最老实不显的马、王二位阁老承了这个苦差,囚在内阁里头,一日十二个时辰连轴转,连吃饭家去的功夫都没有,干脆收拾了铺盖,就在西暖阁的角廊小屋里住下,咬着牙,吊着参,生生熬了一个多月。
后来,还是琼玖到西暖阁送女帝赏下的吃食,只见马大人与王大人两位,眼圈黢黑,目光呆滞,连拿笔的手都哆哆嗦嗦不得安稳,叫了太医来诊,说是过劳而至让好生休息才好。
琼玖把这事儿报于女帝,当日,陈首辅挨了骂,臊眉耷眼的到西暖阁任差,马大人与王大人两个才得工夫告假回家,陈志高看着堆积如山的奏疏,又‘好运’的连翻了十几本詹云泽的‘相州司天监日志’,憋着火气没地方使,他自己不得安生,自然也不能叫旁人得清闲了去。
陈首辅夺情,借了冯家那位‘重伤未愈’的小冯大人到六部衙门听差,每日里没有别的事情,单骑马替陈首辅送文书奔波于西暖阁与六部衙门之间。
可怜冯袂是结结实实挨了四十板子,皮开肉绽伤及筋骨,骑马不过半日就坐不安生了,不顾体面咬着牙钻进了软轿,再不提过去那些天真可爱的雄心壮志了。
第150章 V更新
“老李头,你没有心么?”冯袂猴子似的坐在刑部的公文案上,吃着好茶糕点,嘴里还不饶人的抱怨,“小爷好歹也算是你家恩人,你就不说感恩什么的也就罢了,看小爷受苦,怎么连点儿同情心也没啊。”
李甫孽沉在公文里,扬嘴角笑他幼稚,头也不抬道:“是是是,大恩人,小冯大人救我家稚子于水坑之中,乃我李家……”
“停!”冯袂吞下一口糕点,抱着茶杯大口饮了一气儿,将食物顺下,“我不提恩人,你也少阴阳怪气儿我。”
“也好。”李甫孽笑着敷衍他,顺手在公文上标一笔批注。
“好个鬼哟。”冯袂一把将他手上的东西夺走,按在桌子上撒起了泼,“老李头,你还是不是兄弟啊!咱们弟兄一场,你帮我一回又怎样?还能掉一层皮不成?”
“帮你跟陈首辅讨情,把你从六部衙门里借调到刑部任差?”李甫孽眉头微蹙,“你一不会审案,二不会验尸,问供探查也一窍不通,借你来刑部,能做什么?”
李甫孽伸手把茶水点心一一拿走,抿起嘴道:“刑部一向经费紧凑,小冯大人要吃喝拿要,还是换个地方的好。”
冯袂被他奚落,也不生恼,厚脸皮的继续道:“又不稀罕你这点儿银子,回头我自己拿钱儿出来贴补你还不成嘛,只央你帮我说两个句话。”他苦着脸儿,从荷包里摸出一锭小金元宝,押在桌子上给李甫孽表诚心,“喏,我可是把以后哄媳妇的私房钱都拿出来给你上供了,你就帮我这回呗。”
李甫孽看都不看桌上的东西,只笑着道:“都说冯家善未雨绸缪,我只当是官场上夸奖冯老将军的话呢,原来小冯大人也有此长。”这话较方才那些纵容的言语,就多了几分奚落,李甫孽却并没有适可而止的打算,接着往下道:“只可惜啊,小冯大人一片诚心,我这刑部衙门里却没有那么大的福分。”
李甫孽把文书从冯袂手里夺走,似笑非笑的轰人:“为着小冯大人的仨瓜俩枣,我一清清白白的人,上赶着得罪了内阁首辅,也犯不着吧。”
他拿自己比清清白白,做比之下,自然是骂冯家那不清清白白的了。
冯袂就是再厚脸皮,也断做不到没皮没脸,只是嘴上却要委屈:“我好心来找你避祸,你不帮忙也就算了,何苦言语捎带我呢。”
李甫孽反问道:“小冯大人拿陈首辅做祸难?”他轻轻拂开冯袂扒在桌子上的手,好言相劝,“参天大树可遮云避月,小冯大人这份儿好运气,也不知是上辈子修了多大的福分才得来的,别人就是相求,也未必能够呢,小冯大人还是惜福着些的好。”
冯袂被他‘好生相送’,出了刑部衙门的大门,李甫孽才转身离去,留下冯袂一人在熙熙攘攘的街巷前吹风凌乱。
“木头疙瘩一样的笨蛋!蠢货!”冯袂气鼓鼓咬牙骂,门口候着的小厮忐忑上前,紧紧抱着身前的文书包袱,好心提醒道,“大人,咱们可是误了点儿呢,再不快着些把东西送到,里头要是催了,可是要挨罚的。”
冯袂没好气的斥他:“知道了知道了。”然后不情不愿翻身上马,心里暗暗痛骂,这奔波劳碌的受苦差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分明是祖父授意他说的那些话,可挨骂的是他,挨打的也是他,这会儿为了哄陛下欢心,受苦受难的还是他。
谁叫他劳累命,一个两个都不好惹,只能拿他这个年纪轻的软柿子来捏。
冯袂一肚子委屈出去,刑部衙门里,李甫孽转头去了老尚书跟前禀事。
“人送走了。”老尚书笑呵呵倒茶给他吃,李甫孽接过杯子道谢,点头道:“捞人下水的死鬼,他自己不愉快,还想哄着别人一同去做那替罪羊不成?”
刑部干干净净的地儿,可不同他们冯家的乌烟瘴气。
老尚书笑道:“冯家小子性情憨厚,未必会是咱们想的那般不堪,他还年轻,便是他祖父教了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小孩子家家,哪里就能学全了去。”
李甫孽道:“上行下效,上头一根歪梁顶着,底下的还能正到哪儿去。也怪我家里那逆子不争气,怎么就招惹上了这个瘟神来。”
老尚书道:“瘟神不瘟神的,咱们说了可不算,你且瞧着吧,那是个轴货,过两天儿他得闲了,还得来找你说话。”
冯家现在站的太高,冯明远扒着陈首辅这条大腿,粘的紧了,他自己反倒是不敢与人往来了,陈首辅,那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呢,早在东宫洗马之际,便已现城府,如今又得淬炼,更是七窍玲珑一般的心肝肠了。
别的不说,就拿北绒一事,分明是女帝与陈首辅两个拿定了主意,要去碰北绒这块儿大麻烦,可攘陈方定,天家若是表了态,就只能得利,但凡稍有败迹,老百姓的吐沫星子就能把朝廷给淹了。
可东暖阁议事,朝堂上下全都竖着耳朵听的清清楚楚呢,女帝明摆了有平和之意,金阁老也开口提了不管的态度,唯有冯明远那老货站出来唱反调,愣是以一己之力与内阁叫板,高喝要援兵北绒,以武治武,大展我后梁国威。
女帝三言两语稳住了金阁老,做两下推脱的态度,还不是顺了冯明远的意思,那可不是冯明远的意思,如今坐朝的这两口子啊,一个比着一个的好大拿,不使扮相,站在台上也能把人唬的一愣一愣的。
“冯袂再来同你说话,吃酒闲谈也就应了,只是求情的事儿,是万万不能掺和的。”老尚书怕自己学生吃亏,不放心的交代,“冯明远费尽心思鼓捣了北绒的战事,他家以军功起家,此一趟,无论如何也得推个自己窝里的出去,陈首辅此举,大有欲扬先抑的意思。”
先叫冯袂吃一阵的闷亏,到时候胡乱寻个由头,把人打发去北绒走一趟,升官发财自不必说,将门之后,又有了好的军功,冯家这步棋啊,可是走的一步比一步稳着呢。
李甫孽自然点头用下:“学生肯定不去掺和。”他自己手头上的差事都忙不过来呢,哪里有心思去听那些二五幺六的麻烦。
老尚书笑他乖巧,看看时辰,乐呵呵拿起官帽戴上,理了理整齐,道:“我去西暖阁应个名儿,你仔细盯着底下,可别叫出什么乱子。”
“你去那儿干嘛?”李甫孽顺嘴道。
老尚书回头一笑,却不明说,慢悠悠迈四方步出去。
第151章 V更新
冯明远为了大孙子的前程,脸面都不顾也要同陈首辅唱一出哄傻子的大戏,刑部老尚书要退,自然也要给后面的人留下一步后招了。
老尚书慢悠悠跟着引路小太监进了宫门,却不是往西暖阁去,而是顺角门进了东暖阁,跪在了女帝面前,一如过往的每一次,将六部一应台面底下的事情说了个详细,又提自己上了年纪,不胜差事的话来。
“给你那学生拖衬一把?”苏南枝直白白将他的心思戳破,摆出来说话,“叫李甫孽是吧。”
老尚书面有尴尬,到底是有些城府,定了心神认下:“是。”
苏南枝点头,叫琼玖搬了椅子来,叫老尚书坐下说话,她自有了身孕,胃口便多不胜从前,往常一日三餐总要被陈志高盯着多吃一些呢,如今苏老爷不放心,也跟着住在了宫里,有老爷子看着,苏南枝用膳上头倒是勤了不少,三餐之外再添小食,有事在东暖阁处理政务,送来的吃食要多一些,连带着诸位大人也能添上一碗。
今儿个老尚书好运气,正撞上了薄脆片鸭子,就着小黄瓜切的清拌丝儿,爽口而不油腻,小桌摆上,勺子搭在碗沿儿,苏南枝只吃两口,便再也吃不下去了,老尚书倒是胃口极好,陛下能说出李甫孽的名字,必然是已经打听过了,方才没挑个不是,大约摸是同意的。
陛下是商贾出身,早年间在云中府里,他也曾通过一些这位年轻女帝的手段经营,虽果利狠辣了些,可待自己跟前儿的人,却都是极好的,这位又是出了名儿的护短,只要李甫孽忠心尽事,便是有些什么小毛病,也无大碍。
老尚书吞了半盘儿黄瓜丝儿,才后知后觉的发现陛下两只眼睛瞧着他呢,手上筷子慌忙放下要跪地请罪,一旁琼玖笑着阻止:“您只管吃,不碍事的。”
又听苏南枝笑着道:“朕这些日子一来胃口略有不好,南边和谈的事儿又要拖下去,去年隆冬叫冷,开了春儿又说料峭寒,偏有不长眼睛的,肋巴条子里生着反骨,朝堂上的事儿啊,不好做,可朕我是天子啊,这些个委屈又能同谁说呢,也就是当着你的面儿念叨两句了。”
“你同他们不一样,他们要站队,要把那些年积攒下来的什么清流浑流的混账事儿再翻出来,他们想把朕抬得高高的,再瞧不见底下淌的是什么色儿的水才好呢。你是先帝留下的老人儿,先帝爷待朕一门心思的好,朕信先帝,自然也是信任你的。”
“这会儿你却同朕来说什么要撂挑子不干的话来,朕听了,心里可不大亮堂。”
老尚书吞下嘴里的最后一口,连吃两大口清粥送下,得了说话的喘气儿,才算安心,膝盖一软便在小桌子跟前跪下,脑袋着地老老实实听训话。
苏南枝笑着说:“瞧瞧,我同你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就又跪了,跪来跪去,凭白着不就是为了同朕讨个宽恕的口风么。”
“臣……不敢。”老尚书谦逊道。
刚才那句‘先帝爷待朕一门心思的好’,便已说明了这位主子的意思,要讨差事,先做出功绩来,这位主子在先帝跟前都是被捧着的那个,更何况待别人了,红口白牙的来讨差事,也怪他年纪大糊涂虫钻进了脑子里。
这位主子那句‘肋巴条子里生着反骨’,可是连枕边人也一起骂了,眼明心慧,上头看见的,可比他们想叫上头瞧见的要全的多呢。
“起来吧,起来吧。”苏南枝摆手,琼玖上前将老尚书搀起,苏南枝才道,“这会儿是你我君臣掏心窝子说两句体己话,你跪来跪去的,倒显生分,朕不稀罕你们磕头谢罪,这脑袋碰上了地皮儿啊,必是有了过错,朕正吃养身子呢,总不能三天两头的替你们兜篓子吧。”
“……”老尚书低着脑袋不敢开口。
苏南枝见他终于正了态度,继续循循善诱:“你是朕器重的人,便是比他们更多些体面,你既然推了李甫孽,朕总不好拂了你的面子,只是致仕的话,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老尚书手心生出薄汗,隐隐猜出了自己后面的差事,可再开口推脱,却是不能,他求了李甫孽的差事,陛下才开金口应下,他多一句口舌推脱,便是大逆不道的罪过。
老尚书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自己造下的苦果也得笑着吃下:“臣……臣凭陛下的意思。”
苏南枝点头,嘴角微微牵动,脸上挂了一丝笑,稍纵即逝,想了一下道:“北绒的事儿本该是叫冯家来担这个大头儿的,差事是冯明远提出来的,他又在赫尔温一带打过仗,颇有对付北绒军的一些个手段,只是……”
苏南枝话音一转,后面说的才是今儿个等着老尚书的要紧事儿:“只是冯家才出过大的岔子,那四十板子下去,伤筋动骨还得一百天呢,朕再使冯家的人,免不了叫底下说朕偏心了。”
老尚书擦擦额头的汗,口是心非的附和:“陛下说的是。”心里却早就忍不住骂娘了,分明是陛下同陈首辅打擂台,北绒的事儿就差没广而告之的写上冯家的名字了,这会儿陛下又把他给推了出来,岂不是要他出来同冯家翻脸么?
“朕也是无人可用,这才想到你这个最忠心的。你既然也有这上头的意思,朕也就宽心了。”苏南枝只做看不见面前这老货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子,笑着说自己的客套话。
老尚书如一块儿火上炭,被燎的红彤彤,白晃晃,再下不来,苏南枝后面另交代了一些别的,他也一句没听进耳朵里,脑袋嗡嗡的只管点头赞女帝英明神武,拍龙屁的话说了一串又一串,直到被琼玖从冬暖个领出来,见了天光,再被那刮心挠肺的料峭寒一吹,雾蒙蒙的心里才算是见了点儿光明。
老尚书擦擦额头冰冰凉的汗珠子,在擦擦润进眼角的刺痛,抬头看天儿,却一句话也说出来。与方才过来时候的那份老道自信形成鲜明对比。
老尚书叹一口气,使劲儿再擦擦眼角,才咬着牙小声嘀咕一句:“波谲诡异啊,波谲诡异啊。”
底下的人听见了,把这话学给琼玖,琼玖抿了抿嘴,骂一句老鬼,再没往上头去传。
而转天,李甫孽再问起昨儿老尚书进宫的事儿,却被莫名其妙踹了屁股,李甫孽一头雾水,想问又不敢再问,只得老老实实去办自己的差事。
第152章 V更新
李甫孽屁股挨了踹,福气倒是接踵而来。
刑部老尚书告假,女帝于紫宸殿上着他暂代刑部尚书一职,有了这一暂代,只不出什么大差错,刑部尚书的差事迟早要落在他李甫孽身上。
再想到进来颇受陈首辅器重的冯家不招待见,刑部老尚书主动退下,这是给自家学生让路腾位置呢。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女帝又下第二道圣旨,定下了借兵北绒的监察主帅,不是旁人,正是病了在家不得下榻的老尚书——周麟红。
行军打仗的事儿,女帝舍了冯袂这个就差没被陈首辅推到明面上的最佳人选,而叫一病歪歪的老尚书去做监军统帅,难不成是上头两位闹了不快?
就在众人都等着看陈首辅反应,观其静变之时,却等来了陈首辅亲自领着太医过周家探病的消息。冯袂原本听外头风声,以为自己有机会往北绒带兵,万没想到女帝竟定了刑部那位周老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