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懒懒地倚在高座上,看着座下低着头的少年,神色不明,勾了勾手,随意道:“就这么过来,让我看看。”
这话一出,席间静悄悄的,众人眼观鼻鼻观心,连大气都不敢出,宋栖身子一僵,良久,才缓缓动起来,他保持着跪伏的姿势,一步一步向黎观月的方向移动,偌大的庭院,只有膝盖与石阶相触发出的声音。
终于到了她的身前,宋栖咬着的唇已经发白,却还竭尽全力保持着面色,安静地跪好了,下一刻,黎观月用指尖挑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宋栖一惊,差点往后仰去,却又生生忍住。
黎观月看着眼前这张雌雄莫辨、昳丽美貌的脸,前世琼林宴上,正是这张脸让她动了恻隐之心,也是这张脸,最后在昏暗的地牢里,冷漠的与她划清界限,而如今,这张面孔上还是青涩、惶恐,全然没有前世右丞相运筹帷幄的神态。
突然之间,她很想笑,将指尖移开,黎观月轻飘飘地道:“确实一张美人面,不过艳丽得过于卑劣了,不堪大用。”
她漫不经心浅笑了一下,宋栖抬着头,这个笑便落在了他眼中,黎观月面容艳如桃李、张扬明媚,这样半垂着眼眸斜睨过来,别有一种勾心动魄的美,身居高位的气势更是淋漓尽致,宋栖心里突然微微一动。
“蠢货,把你那不安分的眼神收回去!”黎观月厌恶的甩开手,嫌恶的厉声道。
在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一片寂静,宋栖低着头,长睫遮住眼里满满的屈辱,身子伏得更低了,低声道:“殿下教训的是。”
经此小插曲,黎观月也没了在这儿待着的心思,她起身,眼神不经意间略过了岑菀,又淡淡移开,在众人的跪拜中离开了宴席。
……
黎观月离开后,众人渐渐不再那么拘束,气氛变得活跃起来,过了一会儿,岑菀拉了拉宋映,低声道:“在这里气闷,我先出去透透气……”
她离开宴席,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慢慢向着宋府后门走去,转过拐角,长公主府的马车正停在那里,她深吸一口气,走过去,轻轻叩了叩车辕,帘子拉开,黎观月的面容果然露了出来。
“岑菀姑娘果然聪慧通透,一点便通。”
岑菀苦笑,谦卑道:“殿下谬赞,不知殿下所为何事……”
黎观月笑笑,示意她进马车来说,道:“岑菀姑娘不必担心,我无意为难,”
“女子科举?入朝为官?这、这太过离经叛道,我……”
黎观月打断她怀疑的话语,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慢慢道:
“岑菀姑娘,说实话,我曾见过你化名所写政论、诗词驳斥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确实非一般人之才,许多榜上有名的科举人士也未必有你之文才,这样的才识若是埋没在闺阁,未免太过可惜。若是有机会能以女儿身到朝堂上,与那些人辩一辩,论尽文史哲理、笑谈古今策略,岂不痛快?”
岑菀睁大了眼睛,没想到黎观月竟然专门记得,张了张口,犹豫道:“可是……容我回府再考虑一下,殿下,这实在是与父亲自幼所教导我太过不同……”
看她的面上已经有所松动和向往,黎观月知道自己的目的至少达成了一部分,也不咄咄逼人,只是在岑菀下了马车准备离开时,才含着笑意开口道:
“岑菀姑娘,你的才识并不比你的兄长低,岑府也不是只有他才能光耀门楣,你也不想永远只能披着男人的化名,才敢说出自己的话吧。”
岑菀猛地回头,掌心攥紧了,可黎观月只是淡淡笑笑,道:“再好好想想吧,岑姑娘。”话毕,她放下帘子,马车缓缓离开了,岑菀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正在这时,靳纵从宋府门口急匆匆跑来,他拦住岑菀,急切道:“岑姑娘,观月呢?你见没见到观月?”
观月?岑菀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黎观月,她迟疑着道:“刚才乘马车离开了……”
说着,她眉头渐渐蹙了起来,看着愣愣呆在原地的靳纵,语气不悦道:“靳二公子,你逾矩了,怎么可以直呼殿下名讳?不管你与殿下如何自幼为好友,但尊卑有别,该遵守的礼节必须要遵守,你合该恭恭敬敬唤作‘长公主殿下’才是!”
靳纵看向她,眼神中满满的迷茫,他望了望黎观月马车离开的方向,本来打算追去的脚步僵在了原地,喃喃道:“尊卑礼节吗……”
……
入夜,龙脑香在金兽香炉中缭袅,窗子半掩着,盈盈凉风入室,平添几分旷远。
应娄坐在椅上,漫不经心地逗弄着膝上的猫儿,道:“你说那个被长公主当众羞辱了的叫什么名字?说说情况。”
身前跪着的下属谨慎道:“回大人,那少年名为宋栖,是宋府家主的第十一个庶子,生母身份低贱,两人在宋府过得很是艰难。”
应娄“哈——”一声笑出来,颇为玩味道:“不受宠的庶子?这样的人我最感兴趣了,心气儿高,脸皮子薄,又能狠得下心……好好□□,也能用来当个棋子。”
“尤其是……我们的殿下已经得罪了这人吧?啧啧,天生该是我应娄用来对付她的一把刀啊,连锻造都省了,多省事啊!”应娄站起身,不耐烦地赶走猫儿,笑着道。
“接触一下,能收入麾下便收了罢,我有用。”
作者有话说:
刚才的请假条销掉了,还是忙里偷闲写完了,不想一直请假溜着大家,谢谢观看啦~鞠躬!
明天会稍多更一点,周六日加更。
每周周三我都很忙,可能有时候会请假,或者更的很晚,请见谅啦!
第18章 既定的道路
御书房内。
角落里燃着苏合香,香气浅淡,昨晚落了一夜雨,潮湿的凉风吹进屋内,十分怡人。
黎重岩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折子,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他的面前摆着科举放榜所有高中人员的名单,可他却没心思看,只是愣愣地看着书桌上一盘桂枣糕发呆。
应娄受召而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走上前去,他打趣道:“陛下又在偷懒,不看折子想糕点,哪个宫人不懂事,尽挑这种时候送点心,该问罪赵禄了。”
黎重岩回神,眼神一亮,喜笑颜开道:“少傅,你来了!”
他放下手中的东西,笑道:“不是赵禄的过,是阿姐送来的糕点。”
愣了一下,应娄看看那盘糕点,装作不经意道:“长公主殿下还真是挂念陛下,这么久了,不仅帮陛下分担政务,还一直还把陛下当做孩子,连喜好忌口都清清楚楚,臣真是羡慕啊,只是可惜,臣是家中独子,没机会享受手足情深了。”
黎重岩听了,喜滋滋地笑了,带着些满足和骄傲地道:“那当然,阿姐一直待朕极好。”
应娄微微一滞,脸上笑容也浅淡了些,以往只要说黎观月还把他当做孩子看待,黎重岩怎么也要别扭一下,有时还会抱怨自己明明是皇帝,却还要被阿姐管着,今日怎么突然转性了?
他试探着开口:“陛下近日与公主议过朝政吗?”
黎重岩摸摸头,“唉”了一声,道:“阿姐自坠马后看着心情似乎一直不好,已有好久未曾来过御书房了。”他小声嘀咕道:“折子攒了一大堆,朕看得头都大了,真希望阿姐赶快来帮朕分担些……”
原来是因为近日没插手朝政的缘故……应娄心中微微一松,这不是什么大问题,这姐弟俩性子很不一样,一个果断狠厉,一个平和中庸,两人经常因为不同的意见争吵,小皇帝争不过,也听不进去黎观月说的那些话,只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当着没威严,久而久之,心里就累积起了怨气。
他不时有意无意地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暗地里煽风点火一下,两人的关系自然就会紧张起来。这一招应娄从几年前就用,早已炉火纯青,也很有成效,最起码,黎重岩懂得防着黎观月了,前不久两人还因偷藏了奏折大吵了一次。
可一直以朝政为契机突破,也未免太慢了些,比如说就像现在,黎观月只要不直接干涉小皇帝的决策,黎重岩就亲近起她来了,也不是个办法……
应娄眯了眯眼,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扫了一眼桌面上的科举名单,装作才看到,问道:“陛下,既然已经放榜,那是否应该准备琼林宴,哦,各人的官职也当尽快安排,留京或外放也该决断……”
黎重岩头疼地敲敲太阳穴,一边绕到书桌前,一边道:“朕还有几月才到十五生辰,这一天天的,未免太累……”
他坐下来,很自然道:“少傅,阿姐不在,那你来为朕相看也可,看看这些才子,有什么合适的官职?”
自他开蒙时,应娄就作为先帝亲指的太子少傅教导他,他初登基时,黎观月忙于琐事无暇照看他,帝王经略、驭臣之道等等,都是应娄一字一句教给他,两人虽是君臣,却更像是忘年之交。
天下人中黎重岩除了自己的阿姐,最信任自己这个老师,有些政务让应娄给些建议,他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而黎观月却总觉得不该如此信任一个臣子,尤其是应娄虽有贤名,待发妻却凉薄,更让她抵触应娄,姐弟两也为此有过分歧。
应娄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笑道:“为陛下分忧乃是臣子本分……咦?他怎么也在上面?”
话说一半,他惊讶道,黎重岩疑惑地看过来:“怎么了少傅?你认识这其中的人?”
应娄转过头,面色奇怪道:“臣惊讶于……这位探花郎。”
“怎么了?侯府宋氏……宋栖,他有什么问题吗?”
应娄抿抿嘴,迎着黎重岩的眼神,叹了一口气,神色复杂道:“前几日在宋府,长公主殿下……与这位发生了一些过节。”
黎重岩来了兴趣,追问道:“发生了什么?”
应娄垂下长睫,似是惶恐:“只因此人跌破了杯盏,不慎冲撞了殿下。公主斥责了他生的低贱,不堪大用,当着众多贵女的面,令他膝行跪爬,羞辱了……这人的生母。”他的话语轻轻,每一个字都在唇齿间辗转,却渗着满满的别有深意。
“仅仅这样?阿姐不是那样的人,怎会因为一件小事就……”黎重岩震惊极了,不敢相信地看着应娄,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反驳。
应娄看了一眼他,摇了摇头,道:“许是有什么误会,臣也愿意相信长公主不是那等嚣张跋扈、睚眦必报之人,留意这人也不过是因为曾在殿试中,看他政论与吾等相近而已,陛下勿惊,是臣话多了。”
黎重岩看看应娄,又看看手中的名单,宋栖两个字格外醒目——他略有印象,这人在议政一科中谈到自己的见解,虽赞同皇帝所支持的新党,却对黎观月的手段、政策有些意见。
他支持自己,却反对阿姐。
黎重岩心里突然莫名一动,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纸张,眼神微闪。
……
出了皇宫,应娄长出了一口气,轻轻咳了两声,脸色更加苍白起来,这时,角落里等待的下人看见他的身影,快步上前,凑近低声道:“大人,探花郎宋栖前去府中拜访。”
应娄挑挑眉,露出满意的笑容,点点头,示意道:“走,回府看看。”
他进入府内,远远地就看见一人站在堂中,背影单薄却如松柏般挺直,沉默地喝着茶。
应娄走近,宋栖的面容在氤氲的水雾中清晰起来,乌发朱唇,是极为浓墨重彩的眉眼:“应大人,在下宋栖。”点漆般的眼眸和眉直勾勾地望过来,应娄心里一跳,
“宋侯府宅中多龌龊腌臜事,探花郎能拔萃而出,榜上有名,实属不易啊”他坐下来,笑眯眯开口。
宋栖面无表情,抬眼看他,道:“应大人在揭榜前便派人来接触我,想必不是为了恭贺这么简单,我不蠢钝,大人什么意思直说便是。”
没想到他这么直白,饶是应娄都怔了一瞬,很快,他回过神来,抚掌笑道:“不愧是探花郎,真是爽快!既然如此,本官也不绕弯子,只是想要招揽贤才入我麾下,不知探花郎意下如何?”
宋栖早有预料,沉默地听着,语气平静道:“大人说笑了,天下学子都乃天子门生,何来入您麾下一说,况且,栖才识浅薄,恐怕不能担得起大人厚爱。”
他放下手中的茶盏,竟然是当下就要走!
应娄眉头狠狠一跳,没想到宋栖竟然是这么个性子——朝中重臣亲自拉拢,还能面不改色地拒绝!
眼见着人已经站起身,应娄沉声道:“小友未免想得太简单了!”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宋栖面前,道:“前朝侯门势力已衰,现在是新贵们的天下了!据本官所知,你们母子在宋府过得艰难,宋候未必对你上心。一个探花而已,你可知青史中多少探花籍籍无名?没了家族帮衬,才华再好,也不过尔尔,仅凭你自己如何出人头地?如何为你母子两人扬眉吐气?”
他看着宋栖仍无什么波澜的脸,忽而笑了,苍白的面色带了一点阴翳:“宋小友或许不知,几日前长公主殿下在众贵女公子面前责令你跪行一事,已经传遍了京畿,连带着你与生母身份低贱、不堪大用的评价,都传到了陛下耳中。”
看着宋栖终于起了波澜的眼神,应娄脸色由凌厉变得温和,他道:“陛下与长公主殿下姐弟情深,你猜,你还有在他们姐弟两人面前出头那日吗?”
“长公主自幼强势,喜怒不顾他人脸色,本官知道,你耻于被她这般羞辱,可你区区一个庶子,身份低贱,如何能出这口气?”
他的笑容变地诡谲,似是喃喃:“不如投入本官麾下……有朝若公主失势,当日膝行斥骂之辱便可得解决。”
应娄脸上温和,而语调却极冷,似是寒光乍出于鞘,泛起森森恶意。
听到黎观月的名号,宋栖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裂隙,他定定地看着应娄,对方气定神闲的笑容不知怎么的,就让他想起了那日黎观月向他勾手时,脸上的那抹笑。
华服的女子倚靠在座上,层层叠叠的衣摆逶迤而下,环佩叮当、珠钗琳琅,日光在簪尾跳动,跃入眼眸中。
她的笑里含着不屑和莫名的、浅淡的恨意,一点淡红色的唇珠,吐露出的话语让他难堪,却又因着那样瑰丽的面容,莫名让他心中发热。
他喉结滚动了两下,转向应娄,眼前男人苍白羸弱,眼眸深处藏着一抹深不可见、浅淡微薄的恨意。
恨什么呢?
宋栖低下头,他不在意应娄的那些心思,恨与不恨与他无关,只是应娄说起黎观月,确实让他的心微微一动。
思虑着,宋栖低着头久久沉默,应娄也不急,气定神闲品着茶,等待他的答复。
良久之后,似是下定了决心,“应大人,今后还请多关照在下了……。”宋栖抬起头,唇角勾起,眼尾一点红痣晃动着。
……
长公主府,漪兰堂。
黎观月正在小憩,兰芝匆匆而来,望着紧闭的屋门,面露难色。
在原地焦急地踱步几下后,她一咬牙,伸手敲响了屋门:“殿下,殿下,有人来访。”
黎观月正陷入梦境,前世所经历的种种在脑海中翻滚,一会儿是黎重岩冷漠的眼神,一会儿是南瑜得意狠毒的神色,梦境的最后,百姓们围拢在她被赶出京畿时的马车前,声声咒骂、句句怨言,突然,一个黑衣人冲出,手中一柄短剑狠狠向她面中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