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重岩兴致勃勃刚坐在书桌前,听闻她的话僵住了,他本来只是随口一说,阿姐怎么理解成了在责怪她?
他不自在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看着黎观月平静的脸,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想为自己辩解只是觉得她来得太慢,可话一出口,就变味儿了——
“还不是你太慢了,一早我便叫赵禄去接你了,你也不来上朝!”
他说着说着就有了脾气,继续道:“我刚才打开门,看着你就是要走的意思,我身为皇帝,又要三催四请你、又要眼巴巴地等你,我都还没说什么呢!怎么只兴你管我,不兴我说你!”
他的语气中带着抱怨和烦闷,直冲冲地刺进了黎观月心里——
是啊,她何德何能,不过只是他的阿姐罢了,他羽翼渐丰,忍不了身边有一个一直指指点点、这不准那不妥的人,若是换个温柔大度的阿姐捧着宠着他——就像南瑜那样的,岂不是更好?
前世一幕幕姐弟决裂的场景在脑海中回荡。
黎观月的神色冷下来,面无表情道:“陛下教训得是,是观月太得意忘形,疏忽了君臣本分,望陛下恕罪。”
说着,她便要伏身行礼!
黎重岩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他只是少年气性使然,又被朝堂上那些人弄得心烦意乱,便不由自主和黎观月发脾气,没想过真的怪罪她,可他也没想到,就这么几句话,黎观月竟然当真,还要行礼请罪!
他惊了一下,连忙去拦,结结巴巴道:“阿……阿姐,我、我随口说的,我不是在怪你……”
不经意对上黎观月的眼睛,那双眼里陌生的情感让他怔住了,而黎观月坚持行完了所有礼才起身,安静地立在一旁——
她还记得前世最后那场审判里,黎重岩高声责怪她无视规矩、蔑视皇权、多次言语不逊,不该仗着自己是皇帝亲姐姐,犯了错都不行礼请罪。
她曾以为自己与他是亲密无间的亲姐弟,不用在意那些虚礼,却没想到,黎重岩早已将那些小事、那些细节一笔笔记在了心里,只待秋后算账!
既然如此,她便给够他要的君臣之道、尊上礼法!
黎重岩立在那里,看着黎观月,心里茫然又难受,他突然受了自己阿姐这一礼,顿时不知所措起来,他曾经确实怪过黎观月有时候太强势,不顾及他才是皇帝,可今天黎观月拜了、以君臣之礼对待他,他却不觉得开心,只有不自在。
他讷讷地道:“阿姐,我不是问罪,我只是……”他苦恼着,不知道怎么办,突然,一道灵光闪过,黎重岩脱口而出:“我只是有些奏折要问你怎么办!”
对,就问她朝政问题好了!阿姐每次不管难过还是生气,但只要提及朝政、奏折,就会收敛一切情绪,一字一句温声细语给他好好讲解,这次也肯定行!
果然,黎观月听闻是朝政上的事情,终于没再站在一旁了,她尽管一时无法面对这个前世背叛她、闹得几近成仇人的弟弟,可她还要对大越江山负责、对父皇临终前的嘱托负责,始终做不到一下子就撇开一切。
黎重岩看着她走上前来,拿起奏折静静垂眸看着,悄悄将椅子往她身边凑了凑,挨着黎观月坐了下来,心里莫名地安稳了一些。
方才黎观月一瞬间看向他的眼神,让他心中莫名生出一些恐慌,好像,自己差点就要被放弃了似的……
作者有话说:
今天晚上12点前还有四章……
真的好累,极限码字变身大章鱼,恨不得长八只手……
第9章 提防
黎观月十日未曾帮着看奏折,案头就积累起高高的一摞,她翻了翻,大多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乏有一些重要的事要皇帝决策,但所幸她活过一世,对这些都有印象,所以解决起来倒也不慌乱。
翻着翻着,一道由崧泽郡郡守呈上来的奏折引起了黎观月的注意,上面说的是去年落雪少,没积攒起足够的雪水,今年开春时偏又雨水也降的少,许多农户下的第一遍种连芽都没冒头就全死在了地中。
黎观月看着这道奏章,慢慢皱起了眉。
她的印象里确实曾有过这么一件事,前世的解决办法是开了周边连通洛陵郡的水渠,才解了崧泽郡农民的心头之患,看起来圆满解决了,出不了任何错。
但由于对前世那场大疫的警惕与敏感,黎观月看到崧泽郡就不由得多留了几分心思——她记得后来溯源,那场大疫最先出现的地方,就在崧泽郡。
水渠输水灌溉后大概四个月后,就迎来早稻成熟,而此时与大疫爆发的时间正好能合上……
黎观月心头一跳,无意中看到的这封奏折,好像隐隐中接近了前世怎么都查不清的大疫真相,她一字一句看过去,心里摇摆不定:也许只是个巧合,毕竟这两件事看起来八杆子打不到一起……
“阿姐,这封奏折有什么问题吗?”黎重岩看她捧着它陷入了沉思,凑近了问道,看清上面的字后,他露出了然的表情,道:“原来是这件事,把周边郡县的水渠打开,引水到崧泽就可解决了,今日早朝时我便吩咐下去了。”
吩咐下去了?!
黎观月猛地抬头,急道:“不行,还不能引水!”
黎重岩被惊了一下,他很少见阿姐这样疾言厉色,摸摸头道:“为什么不行啊?以往几年不是都这样做吗?更何况,我已经下过令了……”他嘀咕道:“金口玉言,君命不可贸然收回,这是你教我的。”
“你先等等,解决办法不止这一件,我还要再确定一些事情才行。”黎观月紧紧皱着眉,有些不确定道,她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自己这么贸然做对不对。
敲击着指节,她突然留意到黎重岩刚才说过的话,转过头,她奇怪地问:“你说你在早朝上已经知道这个事……并且已经批示过了?”
那为何这封奏折还是被递到了御书房?
黎重岩脸色突然僵住了,面色变得有些不自然,他偏过头,低声道:“我只是想听听你怎么打算……”
黎观月看着手中的奏章,心头划过一个令人心凉的猜想,她慢慢道:“阿岩,你是在防着我,对吧。”
黎重岩不说话了,黎观月看着他,登基才两年的他面容还很稚嫩,但眉宇间已经有前世将她赶出京畿时的那个冷漠青年的影子,她的一颗心沉沉地坠了下去,记忆里矜贵青年那嫌恶、怨恨的眼神又一次浮现出来。
她以为黎重岩对她有意见是从先斩后奏杀掉当时的太子少傅开始的,没想到在这时候就已经有了端倪。
他登基才不过两年啊,从那个泪痕挂在脸上、被她牵着走过登基大典的孩童,到如今才不过两年而已,就已经对她起了如此强的防范之心吗?
那平日里那些亲近、信赖,都是装出来的样子吧,前世十几年的关切、崇慕、冬日里怕她腿疼送来的银丝碳、为她收集的进贡而来的珍稀小玩意儿……这一切的一切中,究竟掺杂着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是不是一面博得她的信任、一面私下筹谋怎么赶尽杀绝?
这就是她的好弟弟、她曾经跪在父皇榻边发誓用命去保护的亲弟弟!
黎观月越想越气闷,盘旋在她心口的恶心感始终萦绕,突然,在黎重岩惊恐的眼神里,她偏头干呕了一声,血腥味在喉头久久弥漫。
“阿姐!你怎么了?你、你听我说……”他着急地一下站了起来,说了一半,张了张口,却又突然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辩解,只好悻悻地低下了头,将拳头紧紧捏起,御书房内陷入了一片沉默。
良久,黎观月才从那阵恶心感中回过神来,她看向面前低着头的少年,此时的他不过才到她的肩头,因为惹了阿姐生气难过而惴惴不安,黎观月知道,再过几年,他就会成长为威严的帝王,喜怒不形于色,一个抬眼便能令人胆寒。
而那个时候他也将不会顾及姐弟情分,忘记了黎观月为他做过的所有事、忘记两人深夜里相依偎哭着睡去的那些岁月,只恨不得将这个“强势、嚣张、跋扈、不肯还权”的姐姐除之后快!
可他忘记了,他的姐姐并不是生来就这样令人讨厌。
如果不是为了在豺狼环伺、风谲云诡的官场上活下去、撑起黎氏江山,不让他们姐弟俩成为一对任人摆布、玩弄、甚至杀掉的傀儡,黎观月大可选择从不踏入朝堂,远走高飞前去履行自己的婚约——
当年先帝曾为她结下了与乌秦大将之子的婚约,若是她愿意,大可一走了之,风风光光做以武为尊的乌秦少将军夫人,位同王妃。
可是就在先帝驾崩那晚,小小的黎重岩抓住她的裙摆,哭着问她:“阿姐,父皇不在了,你也会走吗?”
那时候她就走不了了。
第二天,趁着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她迅速宣布之前的婚约作废,以雷霆万钧之势扶持黎重岩登基,并在之后的许多年,一个充作红脸、一个充作白脸,她甘愿顶上前去,骂名她来担,坏事她来做,只愿黎重岩能够坐稳这把龙椅。
蹉跎十几年,丢了安稳的人生、失去了从小陪伴的挚友,身边无人可以信任,却还是比不上一个半途来的南瑜,只凭着来路不明、语焉不详的所谓“证据”,就能让他相信她才是真正的长公主。
而她黎观月十几年来的所作所为,通通被一句“图谋不轨、意图谋逆、蔑视皇权”所掩盖。
她曾以为自己的付出值得,可到头来,这竟然只是一场自欺欺人、最后只感动到她自己的笑话。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三章。今晚12点前一定发出来。
第10章 拒绝
满室寂静,只有风吹过窗子轻轻的簌簌声。
黎观月不想再问类似这样的奏折还有多少,她只觉得疲倦极了,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想要立刻离开这里,回到她的长公主府去。
她放下那本奏折,咽下满腔难受,淡淡道:“引水一事你暂时先放一放吧,我还要查明一些事情。”
她顿了顿,想到那本奏章,又补充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派人先检查一下沿途渠道而已,你若是信不过,就派自己的人去,把消息告诉我就好。”
黎重岩猛地抬头看她,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道:“阿姐……你别这样和我说话,我不是故意的,你要怎么做我都没意见的……”他的尾音里甚至带了些许不易察觉的哭腔。
而黎观月此时只觉得看着就心烦意乱,她根本不想再琢磨黎重岩心思,只是道:“陛下自己决断吧,观月不敢僭越。”
说着便行礼要走,而此时,恰好门扉被叩响两声“笃笃——”,赵禄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陛下、长公主殿下,午膳已备好了。”
黎重岩像是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他从御桌后快步走了出来,三两步就拦在黎观月身前,用手拉着她的衣衫,小心翼翼又充满期待和讨好地说:
“阿姐!先留下来用完午膳再走好不好,我吩咐御膳房做了你最喜欢的糖蒸酥酪,我们小时候经常一起吃的!”
阿姐刚才分明是被自己伤到了,流露出那么伤心欲绝又脆弱的表情,黎重岩心里充满了愧疚和悔恨,恨不得将当时鬼使神差的自己打一巴掌,阿姐虽然有时强势,会越过他直接处理政务,可黎重岩心里清楚,她是绝不会有私心的。
自己这么提防,是个人都会难受,更别说是处处护着他、为他殚精竭虑的阿姐了,他再怎么孩子心性,都知道绝对不能就这么让阿姐走了,至少要留住她用完午膳,再好好道个歉,阿姐从小就惯着他,这次也一定会原谅他的!
可惜,事情并不像黎重岩想的那样顺利,黎观月听了他留她用膳的话,脑海里却想起了前世。
那是距离她被指为“谋逆”、不是真正的长公主的前两个月,她进宫来找黎重岩议事,临近午膳时想要留下与他好好谈谈,她不想与弟弟之间闹得太僵。
但黎重岩却直接拒绝了她,只是道自己没胃口,不想用午膳,对她欲言又止的眼神视而不见,将她一腔服软的心思都堵在了口边,她只好将那些话都吞了回去,烈阳下悻悻地回了长公主府。
可是后来她才知道,那天黎重岩拒绝她根本不是什么没胃口,而是因为那天正是他与所谓的“亲姐姐”南瑜相认的日子。
御膳房准备了丰盛的饭菜,可不是为她。就在黎观月走后,他与南瑜共同享用了那顿“认亲宴”,并在那场午膳上,初步定下了如何悄无声息地扳倒她的计谋!
直到黎观月死在山洪中,他也再没有和她共用过膳。
思及此,黎观月只觉得心头一阵阵泛恶心,她抑制住自己不要脱口而出什么恶言,轻飘飘地看了黎重岩一眼,道:“陛下自己用膳吧,我今日身子不适,没什么胃口。”
推门,她毫不留恋地走了出去。
黎重岩愣愣地站在原地,手里还残留着刚才黎观月袖口划走的触感,他想起刚才阿姐向他瞥来的那一眼,觉得浑身发冷,那一眼里包含的失望、冷漠、悲伤,是他从未见过的。
……
黎观月独自走在宫道上,自从经历过前世双腿残废、如废人般在轮椅上坐了两年后,重生回来还有健康双腿的她就再也喜欢不起来乘坐轿辇。兰芝被她打发先回了长公主府,而她独自一人行走在这所她长到少女时才搬离的宫殿。
皇宫,皇权的象征,重重宫殿无不是雕梁画栋、飞檐斗拱、美轮美奂,是天下人都心向往之的权力之巅,可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明白,那些巍峨宫阙、血色朱墙里的景色并不比外面美好多少,诡谲心计、兵不血刃才是常态。
多少在权谋之争中被吞噬的初心、真心,都埋葬在了这些红墙金瓦下,化作青史上的一声叹息。
她的思绪正漫游着,忽然,一道略带诧异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长公主殿下?”
黎观月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如点漆般黑的眼眸,来人暮春时分仍披着一件玄色暗银纹的大氅,却不减身形清瘦,他容颜苍白,透着几分病态孱弱,挑着一边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应娄,曾经在东宫时教习黎重岩的太子少傅,如今官至礼部尚书。
黎观月看着他,唇边的笑意慢慢隐去,眼前的人别看体弱,走两步咳三声的样子,实际上却命大的很,是她的心头大患。
“听闻公主前几日坠马受了惊,可无大碍了?”应娄先开口,笑眯眯的样子加上关心的口吻,听起来还蛮真诚。
可黎观月和他交手多年,那里会相信他真的在关心自己,唇边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道:“坠马是真,受惊就不一定了,毕竟本公主的身子还是要比应大人好那么一些。”
应娄脸色未变,慢慢道:“公主无事就好,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就放心,毕竟您把持着大越的朝政,没了您,陛下、吾等大臣、还有大越的黎民百姓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他的眼睛盯着黎观月,轻笑道:“您太重要了,吾等真不敢掉以轻心,是吧?”
“对了。”他突然看向黎观月身后来时路,似是想起了什么,道:“您刚见了陛下是吧,怎么没用午膳?不会是与陛下闹了小意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