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狼轻巧巧地避过,落地一个纵跃,便要扑到他身上来,却被一根长鞭凌空鞭了下去——是孟和赶了过来。
这般动静,穆星河几个也早已醒了,宝音图胆子小,躲在床铺上不敢下来。巴雅尔迅速从墙上取了弓箭,和穆星河一起偷偷打开了个门缝。
夜色晦暗,影影绰绰,他们看不清什么,只听得羊圈方向人仰马翻,沸反盈天:野兽撕咬打斗的声音,羊叫声,间或孟和几声惊叫,还有激烈的犬吠声。
而在毡包旁的不远处,还有一只大狗在激烈地吠叫着,不断往羊圈方向挣扎冲击,却总是被脖子上的麻绳拽住了步伐。她们家养了两条狗,一只温顺一些,此刻正在羊圈中和狼搏斗。另一只就是这只黑背大狼狗,因为背上的毛色乌黑油亮,家里便给它起了个名字,“黑盖”。它体型巨大,身型矫捷,却野性未驯,偶尔会攻击牲畜。前一段时间,它一直蠢蠢欲动地跟在家里那只黑山羊身后,孟和怕它真咬坏了羊,便暂时把它拴了起来。
这时,穆星河听见额吉突然拔高的一声惊呼,“小心!”,紧接着自己又是一声高呼。看不清那边的情况,穆星河忧心如焚,她转头往墙边而去,从柜子后面抽出一把砍骨刀,到了门口,对巴雅尔说道:“我把黑背放出去,你把着门,我一回来,就赶紧把我放进来!”
巴雅尔一把扯住了她的袍子,惊道,“你疯了!婶婶不让咱们出去。”转头一想,又道:“我去!”
穆星河来不及跟他废话,一把拂开他的手,便冲了出去。黑盖就拴在离门口没几步的地方,她三步并作两步,对着它的拴绳狠狠砍了下去,麻绳一分为二,黑盖瞬间窜了出去。穆星河转头就往毡包跑,巴雅尔迅速放了她进来。
这一去一回,一气呵成,也就几秒功夫。进了毡房,穆星河腿就倏地一软,差点跌坐在地,巴雅尔忙扶住了她,惊叹道:“你怎么这么胆大?”
第22章 母狼
穆星河这才发现自己心口砰砰乱跳,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她回过身,又扒开了门缝,门上有段锁链,拴在了门框上,可以扒开一个巴掌宽的缝,两人忙又从门缝看了出去。
虽然仍然看不清楚,但是黑盖的加入显然壮大了这边的声势,它攻击撕咬时的吼叫格外高亢,没多久,她们就听见了什么东西,哀嚎着越走越远了,紧跟着黑盖不依不饶的追击吠叫声。
过了一会儿,羊圈恢复了些许平静,只有山羊的哀鸣此起彼伏,却再没有打斗声了。又过了一段时间,她们看见有人拖着什么东西,从羊圈里出来,把它扔到了栅栏下,紧接着又有人拖了东西过来,说道:“咬死了三只。”——是孟和的声音,这才明白,先出来的是阿木尔。
孟和放下手中的死羊,对儿子感慨道:“多亏了黑背……”低头看见了儿子脚边的物事,又道,“有了这只死狼,也能跟生产队交代了。”
阿木尔点点头,又跟母亲回羊圈,拖出了另外两只死羊。
羊圈这边安顿好,孟和便回了毡房,见三双眼睛直溜溜地盯着自己,忙安抚地笑道:“害怕了吧?没关系,已经赶走了。”
穆星河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了她一遍,发现她只是样子有些狼狈,身上并没发现伤口,但她仍不放心,问道:“额吉,你没事吧?”
孟和笑着道:“没事,来了两只野狼,被我们打死一只,另一只也跑了,黑背去追了。”
穆星河这才放下心来,又往门外张望,孟和看到,忙道:“你哥哥也没事。”
正说着,阿木尔却拿着两截麻绳进来了。方才他往毡包这边而来,路上踩到了一段绳子,捡起来一看,才发现正是拴黑盖的那条,被从中间齐齐截断了。他本以为黑盖是自己挣脱了绳索,现在看来是被人放出去的。这时,黑盖正好也回来了,邀功一般摇着尾巴,围着他转圈圈,也不知道追上了那匹逃走的狼没。他便把它脖子上剩下那一截绳子解了下来,和手里的一起带了进来。
孟和看见两截绳子,也明白了怎么回事,瞬间生了怒气,问道:“你们是谁出去了?”
她这话是对着巴雅尔和穆星河说的,毕竟宝音图一直战战兢兢地躲在被窝里,就他俩一直在不老实地扒门缝——巴雅尔这会儿手里还提着弓箭呢。
巴雅尔偷偷瞄一眼穆星河,便上前一步,垂头道:“我……”
不想却被穆星河抢了先,她又急又快地说道:“是我出去了,我听见你们那边动静不好,担心得很,这边黑盖又挣脱不开,所以就出去帮了它一把……”
孟和对她一向宽容,这次却罕见地发了火,训斥她道:“我不是让你们别出去吗!你以为那是条狗吗?就算是狗,发起狠来也能要了你的命!”
她举起马鞭,气急地指着外面道:“你知不知道?那是狼!是狼!能轻易把马咬死,连狮子都能群起杀了的狼!”
穆星河虽然从来没受过这般责难,但却并没有觉得委屈,而是伸手拉住孟和的手,镇定地解释道:“额吉,别生气,我知道的。我看动静都在羊圈那里,这边应该没有狼。而且我算过,门口离黑盖只有几步远,我一下就可以窜到它跟前,即便有狼袭击我,它也可以保护我。”
孟和见她非但没有自省,反而振振有词,一时气得差点说不出话来,马鞭提起来,指了指她又放下,声音都带了点破音,“好,你有本事,都打算得明明白白的,我管不了你……”说罢,背过身去,不再理她。
穆星河这回真有些慌了。她说这些话,并非要顶嘴,而是想告诉孟和,她并不是一时的莽撞和冲动,而是算计好了的,不会置自己于危险之中,可她哪里明白做父母的心,怎么肯让孩子涉险一分一毫?
她有些慌乱地伸手去勾孟和的手,却被她避开,一时手足无措,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哥哥。
阿木尔知道是她放的黑背,本来还想着让额吉好好教训教训她,让她长长记性,结果看她这般慌张无措,倒有些不忍心了。他走到跟前,先向母亲求情,又跟妹妹使了个眼色。
穆星河会意,一把抱住孟和的胳膊,撒娇道:“额吉,我知道错了。我听你的话,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孟和虽然没有挣开她,但也并没有回过头来,沉默了半晌,才转过身来,非常严肃地跟她说道:“你记住了,你还是个小孩子,无论你打算得多好,都不能事事都算计到,有很多事是超出你们这些小脑瓜的认知的。狼非常狡猾,它们不比人愚笨多少,你知道每年有多少牲畜,多少牧民死在它们的手里吗?”又道,“狼是最擅长隐忍和潜伏的动物,你根本不知道它们隐藏在哪里,有什么打算。”
穆星河似懂非懂,但听出了她话语中的凝重,认真地点了下头。
孟和也不欲过于责难她,便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叹息道:“你可真要记住才好。”
初见她时,她觉得这是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几年相处下来,她才发现她骨子里的倔强和叛逆,只是都隐藏在了她安静懂事的外表下,但一旦遇到什么不寻常的事,就会露出峥嵘的头角。
母女两个重归于好,穆星河暗暗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一大早,穆星河几个就迫不及待地爬了起来,要去看昨晚打死的狼,就连一向胆小的宝音图都有点跃跃欲试。
那只狼的尸体便躺在羊圈栅栏下,经过一夜的风霜,已经冻得硬挺挺的了,但是从它沾满血的嘴里呲出来的獠牙,仍然昭示着它的凶残。穆星河不由有些后怕,这才觉出额吉话语中的丁点儿意味。
勒勒车水箱里的水都结成了冰块,不能直接用。吃过饭,穆星河便提着铁桶往不远处的小河而去,要汲水来饮马。为了用水方便,蒙古人会尽量把包扎在有河流的地方。
她拎着桶,蹦蹦跳跳地往前走着,快到河边的时候,身后突然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迅疾的风声,伴随着风声响起的,是一阵剧烈的犬吠声,紧接着又是一阵疾厉的骨哨声。她回过头去,只见一头猛兽凌空扑了过来,她本能地一偏头,那野兽的牙齿便咬到了她的肩膀上。剧痛传来,她的眼泪几乎都要掉了下来,但很快它就松开了口,黑盖几乎在同时咬住了它的一条后腿,迫使它不得不放弃。
穆星河摔在地上,滚了几滚,强忍剧痛,迅速爬了起来,还未站定,便被一把捞到了马背上,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嘶哑声音,“坐稳了!”
阿木尔一手控马,一手快速旋起手中的布鲁,冲着刚刚挣脱黑盖、仓皇逃窜的野狼掷去,布鲁一棒打在它的腰上,它“嗷”一声翻倒在地,但很快就又爬了起来,不顾疼痛,迅速往前方逃去。
穆星河双腿紧紧夹住马腹,让自己牢牢固定在马背上,不让自己影响到阿木尔。阿木尔从身侧又取出了长长的套索,在空中快速飞旋,向逃窜中的野狼套去,狼在离地跃起的一刻,连头带两只前腿,正正当当跃进了套索中。
阿木尔迅速收紧套索,将它拖倒在地,但它依然凶残地挣扎起来,张牙舞爪攻击着马腹,旭日干不停着捣换着腿,不叫它如愿。阿木尔“咄”一声,驭使着马向前疾奔而去,狼被一路拖行,发出“嗷嗷”的惨叫。
这时,后面传来孟和的声音,“阿木尔,够了,放了它!”转眼,她就骑马到了跟前。
阿木尔不甘不愿地松开套索,索扣一松,那狼就挣脱开来,一瘸一拐往远方迅速逃走了。
阿木尔跳下马来,将穆星河接了下来,见她肩头红了一片,顾不得天寒地冻,翻开她的衣领,只见她肩头前后四个血洞,鲜血还在汩汩流出。一股怒气直冲他天灵盖,他抓起地上的套索,就要上马追过去。孟和这时也下得马来,一把拉住了他,阻止他道:“那是一只母狼,怀孕了,放过它吧!”
阿木尔恨恨地放下了套索。方才他听见黑盖骤起的狂吠声,一抬头便看见一只野狼扑到了穆星河身上,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胸口剧痛,人还没反应过来,已经上马追了过来。
好在黑盖反应敏锐,在狼袭击穆星河之前便发现了它,及时冲了过来,阻止了它进一步伤害她。看见她又站了起来,他感觉自己像重新活过来一样,背后冷汗涔涔而下。
孟和看到穆星河的伤口,不由大惊失色,她方才并没有看见狼袭击她,只是听到动静,赶了过来。她立即伏到她伤口上,将血吸了出来,一口啐到地上。穆星河疼得大叫一声,晃了几晃,眼泪不受控制地哗哗流下。孟和扶住她,一边说道:“狼牙有毒,好孩子,忍一忍,我得把它吸出来。”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退学
穆星河一张脸毫无血色,疼得几乎站立不住,阿木尔只好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一边用手扶住,一边给她擦着眼泪。
孟和将外层的血都吸了出来,见她的伤口只有些微的血渗出,不再流淌,才停了下来。脱下外袍,将她裹住,背起来,往毡房而去。
巴雅尔两个在毡房前,远远望这边张望,孟和临走前,让他们呆在原地,不许跟过来,此时连忙迎了上来,又折返回去,领先一步打开毡房的门。
进了门,孟和打开裹着穆星河的袍子,露出肩头一片血迹,巴雅尔不由惊呼出声:“敖登格日乐,你被狼咬了?”
他纳闷道:“昨晚不是赶跑了吗?这又是哪儿来的?”
孟和没有着急回他话,而是从柜子里翻出药包,先给穆星河清洗了伤口,洒了药粉,又喂了她一片消炎药。这才说道:“应该还是昨晚跑掉的那只,黑盖没追上它……”
虽然它咬了穆星河,但她心里却隐约有点恻然,大约是兔死狐悲,说道:“它跟死掉的那只公狼,应该是一对夫妻。昨晚让它先跑掉了,后来它又偷偷折了回来,发现公狼死了,就潜伏在附近,伺机报复……看见敖登格日乐落单,便扑了上去。”
巴雅尔有些惊恐,“狼这么记仇?”
孟和不语,心底却有些沉沉。狼虽然是群居动物,但偶尔会单独行动。今年风雪多,动物冻饿而死不计其数,这只母狼怀了孕,找不到足够食物,才铤而走险袭击人类的牲畜。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后悔,打死那匹公狼。让母狼失去丈夫,小狼失去父亲。可当时那个情况,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牧民们保护自己的牲畜天经地义,更何况她们那时也并不知道这只母狼是这么一种情况。她也是方才赶过去的时候,看见它腹部微微隆起,才知道它怀了崽子。蒙古人对待草原上的生灵,都有一份格外的敬畏,阿木尔要是事先知道它怀了孕,也不会那么下死手。
巴雅尔还在担忧:“那怎么办?它还会再来找我们报仇吗?”
孟和抬起头,对他笑道:“不会的,它打输了,我们放了它一条生路,就不会再来寻事。”心里却想,它受了伤,这天寒地冻的,能不能活下来都未知,更何况阿木尔打它腰那一下子,也不知道会不会让肚子里的崽子流掉,但现在怎么想都没用了,全看它自己的造化和长生天的旨意了。
伤口不再流血后,穆星河脸色好了许多,也有精力想点事情了。她现在也终于明白,昨晚她那些辩解是多么自以为是,也终于明白了额吉话里的真正含义,永远要对危险心存一份敬意。
虽然她看着没什么事了,但孟和在毡房里转了两圈,还是有些不放心,对儿子吩咐道:“阿木尔,你去请一趟根登师傅。家里最近事儿太多,我心里总有些不安,让他来看看也放心。”
阿木尔应声而去。
根登师傅住的地方,离她们的浩特并不远,没过多久,他便跟着阿木尔进了毡包。他的脸饱经风霜,看着有些愁苦,但见到孟和几个,还是露出了一个笑容。孟和忙迎了上去,问道:“您最近还好吗?”
他苦笑了一下,“还是那样……让我看看孩子吧。”
孟和忙引了他过去,见到穆星河,他忍不住笑道:“是你啊,你这个小姑娘,怎么这么多灾多难?”
他放下药箱,小心地揭开穆星河肩头的布条,看了看伤口,叹道:“幸运的小家伙,伤口并不深,只要不发烧,再敷几天药就好了……”又有点啧啧称奇,“狼要是咬了人,不撕下一块儿肉来怎会罢休?怎么对你嘴下留情了?”
孟和回道:“刚咬上,就被家里的狗拖住了。”
“那还真是幸运,能从狼嘴里捡回一条命,可不是一般的运道,感谢长生天,”他叹着,从药箱里拿出一包药,说道,“你们留着吧,如今药越来越不好找了,下次你们再找我,可不一定还有了。”
孟和千恩万谢地接了,见他收拾好药箱就要走,忙拦住了他:“老师傅,吃了饭再走吧。”
他摇摇头,道:“还是别给你们惹麻烦了……”
“那您等等!”孟和急忙道,转身奔向墙边的一排柜子,半路却见火塘旁大大小小堆着好多袋子,甚至还有一只黄羊和一张皮子,便住了脚步问道:“这是哪儿来的?”这不是她们家的东西,早晨起来的时候还没有,方才她一直守在穆星河身边,竟没有发现。
巴雅尔看着她,眼神有点不自在,支支吾吾道:“……是我阿布送来的……”
“那森布赫?什么时候来的?”伊徳日布赫的丧礼之后,她们就再也没见过他,当然,她们也不在意,随他做什么去,却没想到,他今天突然出现,又带了这好些东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