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雅尔回道:“就是你们去赶狼的时候……他说,是给咱们过年用的……看你们回来,就走了……”
孟和迟疑了一下,弯腰翻了翻几个布袋,发现有白面、小米、干肉等,甚至还有一袋红糖。心里不由纳罕,他自己那光景,从哪儿弄来这么多稀罕物,但这会儿也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便从里面各取了一些,装了一个褡裢,递给根登师傅道:“快过年了,给您装点年货。”
根登师傅忙摆手拒绝,孟和不由分说把褡裢搭到他肩上,说道:“多少是我们的心意。”这年头,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根登师傅他们还要更艰难一些。
根登师傅便只好双手合十谢过她,和他们告别了。
穆星河的伤不重,确实像根登师傅说的那样,几天之后就愈合了,一家人放下心来。
转眼就是新年,因为今年家里有丧事,他们也没有庆祝的心情,只祭了火。
孟和点燃了火塘中的灶火,吟诵起祝祷词,孩子们依次高举祭盘,将盘子里的祭品轮流投入火中,默念着自己的愿望,然后一起向火神叩拜。
穆星河双手合十,目视着熊熊燃烧的社火,眼角瞥到孟和和阿木尔,便合上眼睛,虔诚祈祷:愿火神保佑阿布早日往生,愿我们都安好,愿额吉和哥哥再无烦忧。
然而人怎么可能不会有烦忧呢?家里在平静了一段时间后,又迎来了一次战争:新学期日渐接近,阿木尔却执意不肯再去上学,他要代替阿布,去生产队做马倌儿。
孟和大发雷霆,但无论她怎么发脾气,阿木尔都不为所动。孟和败下阵来,自己的儿子,她怎么会不了解?他但凡决定的事,无人能撼动他的意志。她本来想着,他对妹妹穆星河一向纵容,让她去劝说,甚至教她威逼利诱,但仍无济于事。
穆星河惴惴不安,连同巴雅尔和宝音图都表示要是他不去上学,他们都不去了,可是他态度很强硬,他们要不上,便随他们去,但他自己无论如何都会退学。
孟和其实也知道,单靠她一个人,很难供应他们四个,但现在手里还有丈夫的抚恤金。而且蒙古人信奉一个道理,有草就能养活牛羊,有牛羊就能养活孩子,这和汉人“车到山前必有路”的道理是一样的。但最终儿子一句话,彻底打消了她的念头,他罕见地说出了一句长句子,“就算上了高中又有什么用呢?知识哪里都可以学。”
是啊,就算上了高中又有什么用呢?高考早就取消了,要想上大学,只有工农兵推荐一途,但这样的机遇何其渺茫?!
她定下心来,不再强求,只是心里有说不出道不明的惆怅。其实牧民的孩子很少有能上到高中的,甚至初中都很少,是因为她和丈夫格外重视教育,才一直支持阿木尔到现在。
过了年,阿木尔独自骑马去了公社生产队。伊徳日布赫去世后,巴音接替他成了马队的队长,他见了阿木尔,说道:“正好,我正要去趟你们家。”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小本本,叹了一口气,递给了他。
阿木尔接过,这是一本小小的证书,封面上分别用蒙语和汉语写了三个字:“烈士证。”翻开来,里面同样用双语写着:伊徳日布赫同志因保护集体财产牺牲,被评定为烈士,特发此证,以资褒扬。
阿木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视线却渐渐模糊了,他反复抚摸着父亲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巴音看着他,小心说道:“你阿布是为了保护集体财产,因公殉职的,所以公社为他争取了烈士的资格。”
阿木尔闻言,收拾好情绪,把烈士证合起来,用兜帽包好,小心收进了胸口里。
巴音等他收拾完,才问道:“你来生产队是有什么事吗?”
阿木尔看着他,说道:“我想来生产队。”
巴音拍拍他的肩,叹道:“我猜你也回来,毕竟你家那么个情况……”沉吟了一会儿,又问道:“你想做马倌儿还是羊倌儿,马倌儿一天十七个工分,羊倌儿一天十三个工分。”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长大
“牧马。”阿木尔毫不迟疑地回答了他。
巴音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他面貌清俊,身材颀长,也因为话少,更显得沉默内敛,和人们传统印象中粗犷外放的蒙古人形象并不相符,但没有人会怀疑他不是一个蒙古人,他身上有蒙古人特有的坚韧和精悍。他长得更像他的母亲,可是在这一刻,他的脸却和记忆中伊徳日布赫的脸重合了,是同样的坚毅和果敢。
巴音知道他是一个优秀的驯马手,也早就知道他会是这个选择。他只是觉得惆怅,他偶尔想起来,都无法接受伊徳日布赫已经离去的事实,有时候夜里梦到,突然惊醒,就再也睡不着。
内地的人不知道草原生存环境的恶劣,冬日是那样漫长,天气是那样寒冷,一年中只有半年的无霜期,沙尘暴、狂风暴雨、白灾……轮番上阵,牧人的孩子为什么那样少,是因为太多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就夭折了。草原上的老嬷嬷,最自豪的事情就是她养的孩子都全须全尾地长大了。伊徳日布赫和他都有一个愿景,希望孩子们的生存环境能够更好一些,可是如今阿木尔却要走他们的老路,成为一个牧民了。
他拍了拍他的肩,说道:“你明日便来吧,今天我帮你办好手续。”
阿木尔跟他点点头,转身离去,可刚到门口,外面就旋风一般卷进一个人来,一下冲到了他的身上。那人忙扶出手抱住了他的肩,在看清他之后,干脆把他抱进怀里,拥抱了下,又松开他,像竹筒倒豆子一般说道:“阿木尔,我去你家找你,孟和额吉说你来生产队了,你是不是要做马倌儿?”
……是那日苏,阿木尔看着他点点头。
“太好了,我跟你一起,”他冲到巴音面前,“巴音大叔,把我俩分到一个马队吧。”
那日苏去年就下了学,来生产队做了马倌儿,巴音有些不认同地责备道:“阿木尔要来军马队的,别瞎凑热闹。”
他嘿嘿一笑,“那就把我也分到军马队嘛。”
巴音嫌弃地冲他摆摆手,“你能做马倌儿就不错了,别得寸进尺。”生产队牛羊多,马匹少,马倌儿更抢手,大多牧民是要做羊倌儿的,不然马倌儿工分高,岂不是人人都要来做马倌儿?那日苏驯马的功夫不错,才让他进了马队。但阿木尔不同,他的父亲因公殉职,无论是作为烈士子女,还是这时候子承父业的规定,他都可以随便进哪个马队。
那日苏无赖一笑,缠着他道:“反正我要和阿木尔一个马队,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上学老不在一块儿,牧马可要在一起。”
巴音不堪其扰,推开他的手,“别胡闹……”想了想,到底没有说死,道,“我看看吧……”军马队少了伊徳日布赫一个中坚,他接替后,其实有些左右支绌,多一个人,说不定要顺利一些。
那日苏欢呼一声,“那我谢过大叔啦,”转头拉上阿木尔,昂首阔步往门外走了。
两人回到同住的浩特,那日苏在孟和家磨叽了一会儿,便回了自己家,但没过多久,他又骑着马回来了,老远就大声呼喊着:“阿木尔,快去换衣服!有新婚队伍要来你家歇脚了……”
初春的草原上,还是一片萧条,冰雪未化,草色未青,但有一片五彩缤纷的云却由远及近向这边飘来,近了才发现那是一支披红挂绿、载歌载舞的迎亲队伍。新娘和新郎一方你追我赶,都不肯落到后面去,琴声、歌声、笑声揉做一团,将初春的萧条都驱散了几分。
那日苏的额吉正在放羊,远远看见,便驱马迎了上去,问过好,祝过词,她向他们提出了一个要求,“远方的客人,在我们这里歇歇脚吧。我们浩特有户人家,去年刚刚失去了男主人,你们能为她们送上美好的祝福和吉祥的旨意吗?”
新郎刚刚从马背上俯身捡起了被送亲的新娘家人扔在地上的帽子,闻言将帽子戴到了头上,微微弯腰,向她道了声谢,说道:“当然可以。”就连后面勒勒车车厢里的新娘,也撩开了门帘,说道:“我们现在就过去吧。”
在草原有些地方的习俗里,新人代表着蓬勃的喜气和希望,如果她们在谁家的毡包歇歇脚,就能带来无边的幸福和吉祥。
那日苏还没回到家,便在路上遇到前来报信的额吉,额吉便转而让他去报信,自己原路返回,给新婚队伍引路。
那日苏掉头就走,刚看到阿木尔家的毡包就开始叫唤。孟和和阿木尔闻声先出了来,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跳下马来,推着阿木尔往毡包里走,“她们快到了,快去换衣服。”
孟和凝神静听,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吹打声和歌声,这才明白过来,问道:“是有新婚的队伍,要来我家歇脚吗?”
那日苏点点头,道:“我额吉正带她们过来……”低头看到跟出来的穆星河几个,又伸手驱赶着她们,“去去去,你们也去换衣服。”
穆星河不知道这种风俗,还要些懵圈,但孟和却高兴起来,拉起她的手,“我的好女儿,跟额吉过来。”
孟和进了毡包,从柜子里翻出节日的盛装,给女儿装扮好,自己又取出结婚时的嫁衣,自己穿戴好,见几个男孩子也穿戴好了,便取出几条哈达,分给他们。
刚出了毡包,新婚队伍就到了。孟和举着哈达,唱着祝词迎了上去,阿木尔几个也依次给新人们献上哈达。
那日苏和阿木尔从毡房里抬出几条桌子,孟和将铁炉搬了出来,燃起熊熊火焰,又将家里的奶食、糖果、肉干、炒米……端了出来,奉上奶茶。新人们也不推辞,向她道过谢,接过奶茶,先用手指抛洒向天地,敬过长生天,才喝了下去。
穆星河看着毡包前欢欣鼓舞的人们,他们弹着琴,唱着歌,跳着舞,每个人的脸上洋溢着欢乐的气息。轻快的舞步叩击着大地,飞扬的歌声冲撞着天空中低低的云层,仿佛轻易就能将它们驱散。
她再一次感受到了蒙古人民的活力和善良,再一次为这样的美好的风俗折腰。
新婚队伍歇完了脚,便要告别而去,她们向孟和献上哈达,祝祷道:“愿长生天保佑你们,愿你们的生活喜乐无忧,愿你们的牛羊兴旺健壮……”
新人们虔诚而美好的祝愿是有用的,她们为这个饱受苦难的家庭召唤来了吉祥,此后很多年,她们的生活都平静而安康,没有再遭受过大的波折。
1978年的夏天,天气格外炎热,烈日炙烤着大地,空气中散发出一种混杂着带着土腥气的青草气味。穆星河却一点也不觉得烦躁,她一人一骑,在茫茫的草原上快速地奔驰。她现在归心似箭,她已经快半年没有见到额吉和哥哥他们了。
去年国家恢复了高考,孟和和阿木尔很受鼓舞,坚持让她读下去。她便以全旗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旗里唯一的高中,路途遥远,她只能住校。每次放假都是等成绩放榜之后,带着榜首的好消息回家。
远处一阵烟尘乍起,一群骏马在草原上飞驰,看到这熟悉的场景,她不由心旷神怡。她一夹马腹,迎了上去,随着马群的接近,大地的震颤也愈发剧烈起来,万马奔腾践踏起来的尘土升腾翻卷。
她眯了眯眼,透过翻卷的烟尘,看了过去。突然她高兴起来,大喊一声“哥哥”,便马鞭一挥,迅速奔驰了过去。
这是阿木尔的马群,在轰轰的马蹄声中,他并没有听见这声呼喊,但他却看见一个淡青色的身影向他疾奔而来,无需看清她的模样,她那身形就能让他一眼就能认出来。
他的脸上泛起笑容,收起套马杆,便向她迎去。
穆星河开心极了,她冲上来,欢声叫着:“哥哥,我回来了。”
阿木尔一拉缰绳,停了马,笑着看着她。穆星河从胸口拿出成绩单,从马背上递给他,“哥哥你看,我还是第一。”
阿木尔接过来,仔细地看了一遍,发现各科成绩几乎接近满分,并没有什么短板,心里十分高兴,便又小心递还给了她。穆星河见了他,有说不完的话要说,正要围着他叽叽喳喳,却见又有一个人骑马赶了过来。
是那日苏,穆星河只得住了话头,叫了一声,“那日苏哥哥。”
那日苏见了她也很高兴,他问道,“敖登格日乐,你放假了啊,孟和额吉克想死你了,每次去你家,都要听她唠叨你一回。”
他上下端详着她,感叹道:“你真成大姑娘了,今年的那达慕大会,得不知有多少儿郎要追在你身后。”
穆星河从小都是漂亮的,但过了十三岁以后,她就像抽了条的山丹花,越发美得让人不敢直视,小一点时候还好,但从去年开始,就不断有男孩子追逐着她的身影。去年的那达慕大会,同行的塔娜不得不用弓驱逐这些不知害臊的小伙子。
作者有话说:
终于长大啦~~~
第25章 相亲
蒙古族的法定婚龄是男二十岁,女十八岁,所以男孩子到了十七八岁,家里就开始给张罗婚事,从去年起,孟和家的毡包就没有断过说亲的人。小伙子们看中的是她的美貌,但额吉们看中的却是她的健康能干,她不但读书好,骑马放牧,做奶食都是一把好手,甚至绣得一手好花……这样的好姑娘,就是整片草原上也找不出几个。孟和家的门槛儿几乎被踏破,一直到她考上旗里的高中,离开了草原,才消停了一些。
那日苏似乎想起了什么,对她说道:“你回来的正好,明天阿木尔要去相亲,你可要帮忙看看。”
“真的吗?”穆星河又惊又喜,看向哥哥,阿木尔只是微微一笑,好像并没有特别在意。这几年来,他似乎一直如此,额吉风风火火地张罗,他每次都会配合,但无论成功与否,他都不甚关心。
他因为说话不方便,家里还有三个未成人的弟弟妹妹要养,即便是他是一个很优秀的驯马手,在当地的婚姻市场上也没有什么优势。并非完全无人问津,只是孟和看上的,对方不乐意,对方乐意的,孟和又不愿意。孟和并没有特别多的要求,她只希望品行过得去,能接受穆星河几个弟弟妹妹,但就是这两个条件,很难两全。
有姑娘看中了阿木尔,提出婚后要和她们分包,她们只管过自己的日子,平时可以接济她们一下,但不能还让阿木尔养着她们。这要求也不算过分,甚至合情合理,但阿木尔却不同意,额吉身体不太好,他即便不成家,也不能坐视母亲含辛茹苦,自己拉扯三个弟妹。就这样拖来拖去,一拖就拖到了现在。那日苏的第一个孩子都快出世了,他还没有找到合意的对象。
穆星河知道,虽然哥哥一直不上心,但这却是额吉的一块儿心病。做母亲的,总觉得孩子成家立业了,她的任务才算完成。阿木尔一日不成家,她就一日不得解脱,也不得安心。
马群越跑越远了,那日苏提鞭追了上去,一边回头说道:“你先回家吧,孟和额吉天天念叨你,想你想得不得了,我们晚上再回去见你。”
阿木尔也只好朝她笑一笑,挥了挥手,策马跟了上去。
阿木尔追了上来,那日苏便放缓了速度,和他并辔而行,他感叹道:“想不到你妹妹能长成这般模样,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急着结婚了,等她长大……”
话没说完,就挨了阿木尔一鞭子,阿木尔怒视着他,眼睛里像着了火,他忙闭了嘴,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