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侯爷不算是个贪恋美色的,早年虽胡闹了一阵纳了几房妾室,但新鲜劲过去便搁下了,待到后头老侯爷故去,老太太便给她们开了恩,还了身契让人离开。
生下庶子不曾离开的唯有她同周姨娘,以及江晏江星的生母柳姨娘。
柳姨娘身段好模样佳,且性情十分泼辣,又是府中家生子,地位自比她二人高上许多。早些年二人捆在一起也动不得柳朱一根汗毛,后来发现周姨娘性子最软,她便联合柳姨娘一起欺负周姨娘。
可年轻时候争风吃醋还有个奔头,如今老侯爷都不在了,这几年她们便都安生了许多。
虽然打打骂骂了一辈子,但在侯府,除了那些丫鬟婆子,能证明她们这群寡妇鲜活存在过的,也唯有彼此了。
郑姨娘不喜欢周姨娘,她甚至都不喜欢江景,可看着一群粗使婆子想要上前捆对方的时候,还是冲了出来。
她死死扯住周姨娘,哭着道:“你听我一句劝,好生活着,万不要给夫人同老太太添麻烦。”
“我的景儿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一辈子只有这一个孩儿,可景儿没了!”
周姨娘一口咬在郑姨娘手臂上,却是未像方才那般用了全身力气。
“都在这儿闹什么呢?”
江老夫人在宝珠翡翠的搀扶下,颤着身子走了出来,江母一见吓得立时软了腿。
“还不快扶着老太太回屋去?小心吹了风,加重老太太病情。”
江老夫人怒瞪江母一眼,随后皱着眉看着满院下人:“你们都退了去,让周氏同我说话。”
“老太太,您可要为景儿讨个公道啊!”
甩开郑姨娘,周姨娘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将林葭h这段时间所作所为,全都说了个底掉。江老夫人听闻江行简被圣上赐为上林苑监监正,同侯府下人被发卖时,突然捂住胸口痛苦向后仰去。
“老太太,我的景儿,您要为我的景儿做主。”
江母见周姨娘还在纠缠,上前一脚蹬在了她肩膀上。
“你想逼死老夫人不成?你口口声声说我不管庶子庶女,又怎么不提我开过的恩?我让你们自己抚养府中少爷小姐,现下闹出事你来怨我?你倒不若怨自己养出个不守妇道,带累了侯府所有姑娘家的祸头子。”
周姨娘被一脚踹下高阶,咕噜噜滚出老远。
恍惚间听见江母辱骂江景,她面目狰狞爬起,又冲了过去。
江老夫人气得直直抽搐,周姨娘则同一群粗使婆子纠缠在一起。
宋挽看着眼前乱象,抿着唇站在一旁垂眸不知想什么。场面乱成一团时,林葭h顶一脸病容自院门走了进来。
她看着周姨娘忽而哭着道:“同其他人无关,是我害了江景,你若有什么不满尽管来找我。”
宋挽看了眼短短几日便瘦得脱了相的林葭h,幽幽长叹。
第74章 无常
“是你,就是你害了我的景儿,今日我要你给景儿下去陪葬。”
一见到林葭h,周姨娘疯癫得更厉害,她推开院中婆子冲到对方面前,伸手便狠狠一巴掌拍了下去。
林葭h几日未吃未睡,这一巴掌下去眼前一黑直接摔倒在地。
虽面颊疼痛,但她却觉心中松泛许多。
她到如今也想不明白江景为何投井而亡,是真的为了那劳什子不贞洁的名声,还是因为陈家退婚。可无论什么原因,林葭h都清楚同自己脱不开干系。
周姨娘用力捶打着林葭h,她茫然而麻木的任由对方发泄。
直到周姨娘死死掐住她的脖子,窒息感袭来,林葭h才奋力挣扎起来。
她怕了。
濒死后,她害怕了。
可如今周姨娘的手如铁钳一般死死不松,任是由她如何挣扎都不能甩开。
江老夫人昏厥,江母惊慌守在一旁,见老太太脸色发青一口气未曾提起,忙摘下头上金簪刺入她人中穴,江老夫人这才将那口气急喘上来。
郑姨娘上前拉扯周姨娘,若真在老太太面前闹出人命,周姨娘必死无疑,只如此想着,她便有种兔死狐悲的伤感。
整个福鹤堂乱成一锅粥,宋挽站在江母身后静静守着江老夫人未曾离去。
江老夫人清醒过来,宋挽忙上前搀扶。
老夫人指着地上躺着的林葭h道:“将这乱家的根源给我打出去……”
“老夫人您要给景儿做主!”
“够了。”
江行简匆匆赶来,他今日刚上值还未等进蕃育署,便被府中小厮驾马寻回,再见眼下情形江行简只觉头痛欲裂。
“去拉开周姨娘。”
林葭h被几个外院小厮救下,侯府乱得甚至维持不住男女大防,只能唤外院小厮进内院处理她。
周姨娘被人钳制住,双眸猩红,面色狰狞的看着江行简:“侯爷今日可否给妾身一句准话?这害死我景儿的乱家根源,你到底除是不除?”
林葭h捂着脖子,眼底透着血红,止不住的大口喘息。
再次经历濒死的感觉,让她全身汗毛都炸了开,心底被恐惧点点蚕食,骇得她脑中一片茫白。
周姨娘情绪和缓,她瞪着几个抓住自己的小厮狠狠甩开。
到底是内院女眷,那些男丁亦不敢轻易动手,且见江行简未表态,一个二个便松开了手。
“侯爷,我只问你这乱家的根源除是不除?”
江行简忽而有点恍惚,似是被问得怔住。
唯有宋挽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随即垂下了眸。
这一刻,他竟是动了杀心。
瞬间的沉默让对生死格外敏感的林葭h红着眼抬头,江行简仿佛这才反应过来,低声开口:“送周姨娘回玉安院。”
“哈哈哈,乱了乱了,这侯府乱翻了天。”
眼见江行简根本没有处理林葭h的意思,周姨娘彻底失望。她拢了拢头发,眼含着泪浅浅一笑,双颊边的梨涡隐隐显现,一如平日温柔。
“侯府有此后人,老侯爷怕是在地下也难得安稳。”
“侯爷景儿,我来陪你们了……”
周姨娘说完,猛的向福鹤堂院中抄手游廊柱上撞去。嘭一声闷响,鲜红血色四溅,人直直倒下没了气息。
院中人吓得傻在当场,蘅芜却是发现不对早早将宋挽护在身后,蘅芷则扯了帕子遮挡在她眼前。
江行简面色如雪,林葭h只觉头皮瞬时炸开,浑身打着摆子冷冷颤抖。
江老夫人见此情形连惊带吓彻底晕厥过去。
唯有郑姨娘哭着褪下身上褙子,走上前轻轻盖在周姨娘面上,低声啜泣:“都说了让你莫要闹,闹来闹去又能闹出个什么结果呢?咱们的一条贱命,能拿得住谁?”
“送大奶奶回房。”
江行简厉呵一声,蘅芷蘅芜忙护着宋挽回澜庭院。
江母那边派人寻府医,福鹤堂的丫鬟忙着抬老夫人回寝房,江行简指挥着府中婆子处理周姨娘尸身,郑姨娘哭着被丫鬟拉走……
唯有林葭h一脸呆滞看着鹅黄色褙子下,隐隐露出的苍白手臂。
七日内有两人横死家中,侯府人心惶惶,哪里还有人去管林葭h。
众人于她身前身后穿梭,却是无人上前过问一句。
直到浅碧轻红寻来,二人才拖着丢了魂的林葭h快速离开。
府中未见哀鸣,未见半匹白布半张黄纸,廊柱同白玉地砖上的血渍被下人擦干,周姨娘之死再无一人提起,仿佛侯府从未有过此等悲惨事。
第二日大厨房做了酥香肘子、清蒸鹅、咸豉豆皮羊肚盘等十八道荤菜,送往各房。
郑姨娘啃着肘子一边哭一边笑,江老夫人沉睡不醒,江母一夜白了双鬓。
江行简坐在院中自斟自饮,一夜未眠。
宋挽则在赵嬷嬷同蘅芷蘅芜的照看下,浅浅睡了几个时辰,只是一夜之间翻来覆去睡不安稳。
反应最大的是林葭h,她已经几日不吃不睡,身子透着病态的疲虚,且如今还添了个不寻常的毛病。
她再瞧不得少女皙白手臂,亦听不得清脆皮鼓声。
侯府一片寂沉,宋蓝安携夫人上门时,江行简甚至有些恍惚,一时不知他这岳丈大人亲自登门所为何事。
“府中有事,未能恭迎父亲,是行简失礼。”
宋蓝安道:“听闻侯府近日多有烦事,老夫便过来看看,且拙荆思念挽儿,今日便想着让她母女二人见上一面。”
江行简忙让府中婆子带了宋夫人去澜庭院,他则留下陪客,同宋蓝安寒暄。
二人说了几句不咸不淡无关痛痒的话,宋蓝安忽然道:“听闻上京流言,城阳侯对家中嫡妻很是不满?”
“说到底也是本官教女不严,未能将府上千金教成世妇典范。”
江行简下颌一紧,忙道:“父亲这话折煞行简,挽儿并未有什么不好,都是小婿鬼迷心窍,以致冷落挽儿。”
双拳紧紧握起,江行简绷紧了身子:“是行简有错在先,日后万不会再负挽儿。”
宋蓝安冷冷嗤笑:“侯爷言重了,这上京谁人不知我平章政事府的姑娘无德无才,理家无能呢?”
从怀中掏出两张素贴,宋蓝安推到江行简面前:“侯爷的庚帖同挽儿的婚书,城阳侯府这门亲我宋家高攀不起,还望侯爷寻了两族长老,选个日子吧。”
第75章 从父
江行简死死抿唇,未接宋蓝安的话。
侯府如今再经不得半点风吹雨打,宋挽更是不能在此时离开。
且私心里,江行简亦舍不得宋挽半分。
他放低了声音道:“侯府艰难,家中祖母又在病中,挽儿此时离家于她同宋府亦没有好处。”
“父亲之意行简明白,日后必加倍细心对待挽儿,万不会再出现此等情况。”
将茶盏放在手边,宋蓝安不发一言,只静静坐着。
宋夫人由侯府下人引入澜庭院,宋挽早得了消息换好见客衣衫,恭候一旁。
刚进院,宋母便亲热握住宋挽的手:“我的儿,许久未见你瘦了许多。”
宋挽柔柔一笑:“母亲心疼孩儿,方觉着孩儿瘦了,前些日子蘅芷还说以前的旧衣衫紧了半寸,想来是侯府悠然,孩儿反胖了几分。”
母女俩亲亲热热,一见便觉感情十分亲厚。
宋母让贴身丫鬟拿了赏钱给侯府婆子,宋挽亦说了几句贴心话。那婆子喜得无可无不可,唱笑着说二人母女情深这才不舍离开。
将宋母迎进澜庭院,宋挽又让香草绿竹去小厨房准备茶点。
屋中没了侯府下人,宋挽同宋夫人反倒冷淡下来,一个坐在绣墩上静静喝茶,一个坐在几边看着窗外风景。
许久后宋夫人道:“你父亲今日来时,从书房拿了你的婚书。”
宋挽放在桌下的手猛得一紧,略一思索道:“今夏炎热得厉害,挽儿记得咱们府上在城郊有处庄子,虽不大但颇为精致,又临着河。”
“那处庄子旁有山有水,想来是个避暑的好地方,自己又有出息,不必府上记挂。”
宋夫人垂着眸:“确有这么处庄子,只是那地方离上京城没个几步远,便是有条河又能凉快到哪里去?且地方紧窄,周围村子又杂,终归不安全,不抵侯府里宽敞舒适。”
“母亲说得有理。”
宋挽微微勾唇,笑意却未达眼中。
宋夫人叹息一声:“你家中两个妹妹如今也到了年岁,正要开始相看的时候。宋摇还好说,性子温吞寻个文人书生的就算般配。”
“倒是宋拈让人头疼,自幼念了几本书性情刚直,若生为男子还好……女子养成这般性子,可是不成。”
“妹妹们天生丽质,敦厚良善,婚事自不会艰难,母亲放心。”
宋夫人笑道:“还是挽儿会安慰人。”
略一停顿,宋夫人又道:“你妹妹们到底是女儿家,这婚事还算好说,老爷如今愁的是咱们家大爷的婚事。”
“大爷前些日子违背老爷意愿去了吏部,父子二人因此闹了好大不愉快,你也知道你父亲性情,这般于府中有碍之事,他是万容不下的。”
“可大爷性子拗,这父子俩已经许久未说过话,我亦不知该如何劝。”
“你也莫怪老爷有气,也不知大爷怎得了,国子监好好的监丞不做,非要去吏部做个不入流的小吏,整日被人呼来喝去,竟同个跑堂小二没个区别。”
“也不知扶儿为何吃这等苦头,平白辱没了他一身本领。”
宋挽白着一张脸,一句话未接。
宋夫人叹息:“前段时日你父亲看重商崇商大人家的嫡孙女儿,说是那姑娘得了商老真传,本想将这门婚事说给大爷,可对方听闻大爷如今在吏部做个副使,便再未提这事了。”
宋挽捏紧了帕子,眼皮微垂。
“不过未成便未成吧,商家姑娘有个身有恶疾,一辈子未嫁的姑母养在府中,这无论于族势亦或家运都不是什么好事,世家都看重这个。”
“这几年商家子嗣的婚事,也确有不顺。”
香草端来茶点,蘅芷又给二人斟了茶。宋夫人轻抿一口,语带惋惜:“不过这事儿也怨不得她,她身有恶疾亦不想如此,若有选择这天下女子,又有几个愿在家中拖累父兄姐妹的呢?”
“母亲说的极是。”
宋夫人用了两块茶点,笑着称赞几句后道:“先前你提起的那个庄子可是喜欢?若你真心喜欢,我明日让人将地契给你送来。”
“只是忽然想到,倒并非如何喜欢。”
宋夫人点点头:“我手上还有处庄子那里田产土地也多,原是我的陪嫁,你若想瞧瞧风景,不若要那处,就是位置远了些在盐城附近。”
宋挽闻言轻笑出声:“挽儿许久未见母亲,怎好一见面就要母亲的东西?两位妹妹怕是还没有这般好的庄子,我作人姐姐的怎好同妹妹们争?”
“那两个丫头再如何也比不过你的。”
“母亲谦虚了,您将妹妹们养得极好,上京谁人不知。”
宋夫人浅浅一笑,又说了几句有的没的,便起身说宋父还在外头等着,问宋挽愿不愿见上一见。
宋挽点头,随着宋夫人走至府中花园。
那边去人通传,等了片刻宋蓝安同江行简出现。
宋挽克制且得体地朝父亲行了礼,又细细问询了近日饮食起居,宋蓝安亦一一回答,语气慈爱。
说了半晌,宋蓝安道:“外头有些流言……”
宋挽捂唇轻笑:“父亲何时也听信起外头流言了?都子虚乌有的事,让父亲为这些东西挂心,是挽儿不孝。”
“如此便好。”
宋蓝安又交代二人几句,让二人早日诞下子嗣,让江行简对朝廷之事多多上心,这才同夫人离开。
看着宋蓝安的背影走出垂花门,宋挽忽而鼻尖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