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琅抬起满是鲜血的右手便要接,程莠却先一步接了过去,而后一剑将他的深衣下摆削去一截,沉默地把他受伤的手腕包了起来。
程莠把锟山剑递到了他的左手上,随后不言不语地移开目光,看向了石桥上打得难解难分的几人——彭万山,林禹和守藏人,以及石桥后随时准备应战的雾山弟子。
贺琅默默握紧了手中的锟山剑,目光掠过程莠背影的刹那眸中闪过一抹复杂的光,随后他便眼神犀利地看向了寒芒闪乱的石桥。
这时莫栀的声音突兀地混进了刀剑交击声中,只闻其声不见其影——“门开了!快进来!这石门撑不了太久!”
众人循声望去,这才看到莫栀正站在古佛背后朝他们招手,她的身后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正幽幽敞开着,石门正在缓缓地下降。
程莠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忙朝众人道:“快!先进去!”
众人忙不迭地向洞口奔去,李氏兄弟架着受伤的韩诤和小七先进了洞,程莠这边催促着何炀与朱襄也赶紧进去,她与贺琅和秦怿退至洞口时,却发现石桥上的彭万山和林禹根本脱不开身,而这缓缓下降的石门却是不等人。
她目光慌乱地在众人中扫了一圈才看到站在一旁的莫栀,急切地问道:“没别的办法了吗?”
莫栀知道程莠问的是石门,便默默地摇了摇头。
程莠眸色一沉,转身便要提刀上前,贺琅似乎早料到她会如此,目光在空中与秦怿倏地一碰,他一把将程莠向后一推,提气一个闪身持剑而去,只听他道:“我去。”
程莠被他推得一个踉跄,心下一惊,忙稳住身形,便要追去,被秦怿一把按住了肩膀,他语气有些生硬地说道:“别去添乱行吗?”
程莠目光冰冷地瞪向秦怿,秦怿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她,手上的力度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愈发用力,他是铁了心地不肯让程莠再去冒险,即便她会因此恼他也无妨。
莫栀默默注视着洞口发生的一切,眼底不适时的地闪过一抹忧伤,但仅仅一瞬,便被她与生俱来的冷漠盖过。
“程莠,”秦怿轻声道,“你不可再运功,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秦怿从她方才与守藏人交手的过程中察觉到,她目前精神状况非常不好,一看便是甯萤香的药效过了。
见程莠还欲挣扎,他轻斥道:“听哥的,不许动气,控制好你自己的心绪。”
程莠深吸了两口气,用力一挣,挣脱了秦怿的钳制,却没有上前,只是站在原地,目光紧紧追随着贺琅的身影。
贺琅一剑破进了刀光剑影中,将林禹挤了出去,道:“快进去!”
林禹深深看了贺琅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奔向了洞口,此时石门已下降过半。
守藏人徒然发狠,几息之间逼得彭万山与贺琅连连后退,转眼间便上了岸,直直地向石门方向而去。
彭万山神色一凛,原本挥向守藏人的长剑凌空划了个半弧挑上了锟山剑,一发力竟震得贺琅连退几步,而后抬剑挡住了守藏人下刺的长戟,他头也不回地对贺琅道:“你先走!老夫顶着!”
贺琅稳住身形,剑尖指地,却未后退半步,提剑便要上前,彭万山连错几步挡住贺琅,道:“快走!你在这只会碍老夫的事!”
彭万山一发力将玄冥戟直掀而上,又道:“老夫心里有数,赶紧走!别挡老夫的路了!”
贺琅略一思索,后退几步,眉头紧锁地应了声“好”,转身钻进了洞口。
与此同时,两人打斗的身影越逼越近,而石门已下降大半。
众人心口都提着一口气,这个不知善恶的老头,不久前还一副随时要跟他们打起来的轻浮模样,现在却挡在外面舍命护着他们,要说心中毫无波澜那是不可能的,年轻的江湖儿女们都有一腔侠肝义胆,生死关头谁也没有害怕,可是让一个老头保全他们,他们的少年意气其实是不允许他们这样做的,他们都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他们犹豫不决是因为他们都有彼此要守护的人,只凭这一点,彭万山便输了。
人为私心所累,他们在一往无前的年纪会因为畏惧而止步不前,没有人永远无私。
舍生取义也要有所取舍,人总是英勇又自私。
但彭万山不在乎这些,从见到贺琅的那一刻起,他忽然发现过往的光阴如同浮云般一吹就散,已经不值一提了。他所丢失的年少,那些年抬不起头的自卑,他通通不想再追究。
现在,他只想酣畅淋漓地放逐自己的灵魂,再重活一次少年狂气!
什么仇什么怨,什么爱什么恨呐,他该尝的不该尝的都尝了个遍,如此,也不枉此生了。
他后半生追寻的财富名利,并非心之所向,不过是他枯槁人生中所能给予自己的一丁点慰藉,而事实证明,这一切也皆与他无缘。
人生在世,还是得过且过的好啊。彭万山想。
眨眼间,彭万山与守藏人缠斗的身影已在近前,彭万山的灰衣布衫多处被血迹染红,出剑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而守藏人仍是不知疲累,招招致命。
彭万山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一道道伤口汩汩而下的血液斑驳了地面,甚至有几滴血液飞溅到了古佛的金身上,玷污了神圣又彰显了恶魔的丑陋。
面对愈杀愈猛的守藏人与越来越低的石门,彭万山心只逃命无望,他一把老骨头死就死了,不能再连累这帮孩子了,于是他拼死挡在洞口前,不能再让守藏人靠近一步。
然而就在石门快要落地的一瞬间,一个身影猛地窜了出去。
莫栀忽地就地滚了出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手中的骨刺高高举起,在守藏人一脚将彭万山踹倒还未来得及反应剧变的刹那,拼尽全力,将内力凝于手腕,狠狠地将骨刺扎进了守藏人的心脏!
在守藏人轰然倒地的那一刹,莫栀一把拽出了他腰间的寒磁索,在石门落合的最后一霎,她顺势一滚滚进来石洞,顺带将彭万山一起拉了进去!
然而守藏人并没有垂然毙命,他用长戟撑住地面,转瞬便犹如幽灵般站直了身体,他对插在自己心口处的骨刺视而不见,仿佛那致命的利器并不存在,也不顾顺着袒露在外的骨刺汇成小流而下的血液,他豁然挥起长戟,一把斩下了还没被完全拉进去的彭万山的一只手!
与此同时,石门完全落合,将守藏人隔绝在外,而那只被瞬息斩下的手掌还在地面上瑟瑟地抽搐。
彭万山倒在地上,另一只手握住右腕,疼得几乎痉挛,声音卡在喉咙里喊也喊不动,叫也叫不出,只剩下不成调的呜咽与涔涔而下的冷汗。
莫栀愣在一旁,半晌动也不敢动一下,看着秦怿冲上前给彭万山止血包扎,整个人都在恍惚,直到彭万山面色灰败地靠坐在一旁,她还茫然地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只是手中紧紧攥着寒磁索。
程莠有些担忧地看向莫栀,刚刚莫栀那一连串匪夷所思的行为着实把她吓了一跳,又见她此刻一副丢了魂的模样,便行至她身旁,想把她扶起来。
怎料她刚弯腰,手还没碰到莫栀,却见莫栀倏地瞪大了双眸,看向了石门的方向。
下一刻,只听“咚!”的一声,石门也跟着抖了抖,沙石簌簌而下。
紧接着便是一声连着一声的撞门声响,扩散不开的声音在石洞里久久回荡,震得每一个人都头皮发麻。
程莠警觉地握紧了金羽刃。
所有人都如临大敌,死死地盯着石门。
整个石洞仅石门两侧的石壁上有烛台,微弱的烛光只能照亮石门前的方寸区域,事实上,众人皆不清楚自己到底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但现在大家都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探究。
莫栀缓缓地站起身来,吹亮了火折子,而后抬手一扬抛了出去,火光在黑暗中划出了一道转瞬即逝的光线,随后掉进了一个不明的凹槽内,紧接着“轰”地一声火苗猛地窜了出来,顷刻间火苗如游蛇顺着石壁上长长的石槽燃了起来,霎时将整个石洞照得通明。
这里仍是一间宫室。
程莠一时不适地眯起了双眼,待到完全适应这骤然明亮的光线,才睁大眼睛观察起这个别有洞天的宫室来。
这是一间方形的石室,石壁皆为青砖所砌,上面雕刻着精细的壁画,画上的人无论是神态还是动作都栩栩如生,仿佛上面发生的一幕幕都近在眼前,即便经过无数年的沉淀也未将其消磨,穿越时间虚妄的光阴,诉说着遥远的屠戮不遗分毫。
只一眼,程莠便清楚地知道了壁画上的内容——万生冢神祭。
摇曳的火光打碎了神圣的祭坛,勾勒出祭坛中央那副可憎的嘴脸,被投射在上的阴影瞬间吞没,堕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有那么一刹那,程莠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想冲上去一刀斩了那冷血残暴的魔头。
她游历世间数十载,自诩什么样的恶徒没见过,如此人面兽心,残暴卑劣的魔头,穷凶极恶之徒,简直是令人发指!真是人神共愤!
秦怿也看出了壁画上所诉的事件,气愤地道:“这厮也太丧心病狂了吧!这种事很光荣吗?!居然还专门刻录下来!畜生啊!连畜生都不如!”
“这……”贺琅将整个宫室环视了一遍,道,“好像是一间墓室。”
“什……什么?!墓室!”小七吓得连忙躲到了何炀身后。
秦怿白了小七一眼,恨铁不成钢道:“方才那么多尸骨也没见你怕,区区一个墓室把你吓成这样?丢不丢人?”
小七道:“我……我没有……”
程莠瞪了秦怿一眼,秦怿悻悻地闭了嘴。
程莠一行人站在宫室的高沿上,下方是一个估摸一尺半高的凹池。抛却别的不说,如果壁画可以称得上是精妙绝伦,那池内的东西就可以说是巧夺天工了——一匹匹腾起飞奔的骏马,飘扬的鬃毛在空中徐徐而舞,三只马蹄均已离地,唯有一只马蹄轻轻点在一朵盛开的莲花上,如果有人见过马踏飞燕,那这八匹青铜雕像应是当之无愧地马踏天莲!
八匹马的马背皆是空心,马背上凿了一个方形的凹槽,看那大小,起码可以容纳一个高大健壮的成年男子,八匹马以八卦方位分布在凹池内,将一个铁箱匣围在中间,铁箱匣表面布满了荧绿的铁锈,阴森森地杵在正中央。
小七怯怯地指着铁箱匣,问道:“那里面是什么?看样子也不像棺材啊……”
“不会……不会是宝藏吧。”彭万生勉强笑道,却发现自己连勾勾嘴角都做不到。
这时,又是“咚!”的一声巨响,石门被撞得不住地发颤,上面已然出现了皲裂的龟纹。
“这可怎么办,这石门马上就要被撞开了!”林禹焦急地道。
莫栀意味深长地督了他一眼,而后对旁边的小阿夜道:“按我方才说的做,越快越好。”
小阿夜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跳进了凹池里。
莫栀拉了拉手中的寒磁索,看向程莠,说道:“姐姐,帮个忙吧。”
程莠将金羽刃插回刀鞘,将信将疑地道:“干什么?”
莫栀道:“送他一个天罗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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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打群架作者说两句:
Q:为什么不一起上?
A:1、石桥窄小,空间有限,一起上容易被挤下去。
2、如果都堵在石桥上,前面的人不好后撤,后面的人还容易被误伤。
3、打群架也要讲究策略,攻方在前,守方在后,前撤后上,目的把守藏人拦在石桥上。
4、当然他们确实配合不太好,因为琅崽子和他们不太熟QAQ
Q:为什么没人领盒饭?
A:因为大家都有名有姓,不是炮灰,更不是工具人,情到深处自有结果。
感谢聆听~木嘛木嘛~
第27章 绝境逢生处·完
寒磁索比想象中的长,特别是程莠在帮莫栀把寒磁索在石门前拉了一个“蜘蛛网”之后,这种感觉更甚。
程莠看着眼前的杰作,道:“这能挡得住吗?”
秦怿凑过来摸着下巴道:“我看玄。”
莫栀没有言语,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瓷瓶,示意两人后退,而后把瓷瓶中的所有粉末,均匀无漏地尽数洒在了寒磁索上。
秦怿有些惊讶地道:“这,这不是无极散吗?你哪来的?”
莫栀见他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淡淡道:“自己做的。”
“怎么可能,无极散的调制工艺十分繁杂,且原料难寻,而且配方更不可能随便流于外市,是谁教你的?”秦怿对她的话完全不信。
莫栀却轻笑了一声,鄙夷道:“这不是有手就行吗?很难吗?而且配料这些东西,只要有钱,什么买不到?”
秦怿被堵得一阵语塞,不服气道:“你既有这等极品,方才怎么不拿出来?”
莫栀后退了一步,吐了一口气,没理他。
秦怿话说出口就后悔了,恨自己说话不过脑子——无极散腐蚀性极强,且极难消解,淬在刀剑上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也别提在打斗过程中把这东西不伤及无辜地撒到守藏人身上了。
不过这小姑娘怎么会备置这么恶毒的东西?
“后退。”贺琅看着颤颤巍巍的石门,语气颇为严肃地道,外面那个永不知疲倦的罗刹就要破门而入了。
众人皆依言向后退去,下到了凹池里。
莫栀看了一眼默不作声却不着痕迹地将程莠护在身后的贺琅,不易察觉地勾了勾唇角。
她回头将目光投向角落里的小阿夜身上,小阿夜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侧目望去,而后对她坚定地点了点头。
莫栀收到他确定的眼神后,翻身一跃,跳进了马背上的凹槽里,而后大声对众人道:“上马!”
秦怿震惊道:“什么马?!”
话音刚落,“嘭!”地一声巨响,石门在巨大的冲击下四分五裂,破碎的石块零星地从寒磁索织成的网的空隙中飞出,但大部分都被寒磁索弹了回去,反砸到了守藏人的身上,尽管如此,却未撼动他分毫,那根骨刺,依然触目惊心地插在他的心口,凝固的血液黏稠地糊在上面,还有不断往外渗的血液一滴一滴往下淌。
“没时间了!快上来!”莫栀催促道。
与此同时,八匹青铜马竟然在众目睽睽下,伴着猝然响起的“轰隆隆”声动了起来!
不,准确地说,是它们脚下踏着的莲花。
莲花带着马匹沿着凹池中的暗轨飞速地向中央的铁箱匣靠近,同一时刻,铁箱匣发出几声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后豁然分崩离析,在众目昭彰下犹如被人操纵的孔明锁,一阵乱影交错,铁箱匣碎身重塑的瞬间溘然弹出七根暗钩锥进了马匹的肚腹,“咔咔咔”几声响动,众人只觉眼花缭乱,电光火石一刹那,铁箱匣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八匹青铜马居然直直地排成了一列!
马匹之间被暗钩相连,而原本较为平整的凹池底部竟浮出一条驰道,滚滚直上凹池没入了一块石壁!
守藏人罕见地发出一声怒吼,信手去撕拽寒磁索,却被上面的无极散灼地猛地缩回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