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洛衡的目光穿过万千雨幕落在漆黑的夜色里,墨色浓重,染得他狭长的凤眸也变得幽深难测,他忽然抬起手伸到滴雨的檐下,雨滴簌簌而下落在他光洁如玉的手中,缓缓地从那修长匀称的指缝中流出。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握住停留在手中转瞬即逝的雨滴,平淡地开口道:“由她去吧。”
“月华寺那边可有消息?”穆洛衡收回手,问道。
男人答道:“暂无。”
穆洛衡若有所思地“唔”了声,吩咐道:“天亮之后,将他们召回吧。”
“是。”
穆洛衡抖抖袖子,正要转身,一个身穿黛蓝锦袍的公子,撑着一把油纸伞信步踱到院中,对着沿边的他道:“穆兄,在下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穆洛衡看向院子里衣着华丽的贵气公子,对仍跪在雨里的属下一挥手,待到小院中只剩下他们两人,他才语气淡淡地开了口:“赫连公子,这好消息是什么价,坏消息又是什么价?”
赫连公子笑了笑,把遮住面容的油纸伞抬高了点,露出一张眉清目秀的少爷脸。他有意无意地拨了拨腰间成串的快坠死人的珠光宝玉,宛如纨绔地冲着穆洛衡摆出一张讨债脸,浓眉一挑,笑道:“穆兄,你这话说的可就见外了,给穆兄的消息,小弟我什么时候收过钱啊。”
“哦,是吗,”穆洛衡神色淡淡地看着他,“我与令尊的买卖童叟无欺,赫连公子还记得。”
赫连公子笑嘻嘻地道:“那当然。”
“那赫连公子深夜私会边知州,所图为何?”穆洛衡不咸不淡地道。
赫连公子立马尴尬地摸了摸下巴,生硬地转移话题道:“我看边知州与尉迟府结为亲家是迟早的事,尉迟府家大业大,有的是钱。”
穆洛衡道:“和你有什么关系?”
赫连公子汗颜道:“我就那么一说。”
穆洛衡拢起袖子,靠到一旁的廊柱上,姿态有些许慵懒,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赫连公子道:“既然赫连公子觊觎尉迟府庞大的家业,不妨把自己嫁进去,省得这些麻烦事。”
赫连公子:“……”
在吵架这一块,赫连公子从没在穆洛衡那里讨到过半分好处,说起来也算不上吵架,因为穆洛衡这人完全可以在架吵起来之前就让对方哑口无言,就像在寒风里好不容易生起火堆,刚起个苗头就被人给兜头浇灭了。
“还有下次来见我的时候,把身上这些鸡零狗碎的玩意都摘了,有碍观瞻。”穆洛衡随口又补一刀。
赫连公子:“……”
赫连公子没有感情地扯了扯嘴角,碍于自己武功普通打不过对方,索性十分有自知之明地屈于对方的淫威,公事公办地开口道:“首先这好消息——‘倾帆’已跨过岱江,驶往裕灵江,将于八月二十日抵达裕州。如你所料,今年的竞标高得离谱,沿江州府的豪贵已经争得头破血流,估计‘倾帆’还没到他们得先闹一场。”
赫连公子细细觑着穆洛衡的神色,却只见他面色沉着,一点反应也不屑于给对方。
穆洛衡轻轻摇了摇头,否定了他的猜测:“一群乌合之众闹不起来的,淮北一带流民隐患未平,他们要是敢闹,朝廷就敢拿他们充公。”
赫连公子皱了皱眉,似懂非懂地道:“可是他们若不闹,穆兄如何出手?”
穆洛衡难得吝啬地在他面前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却转瞬即逝,他道:“所以说你这算不上好消息。”
赫连公子撇撇嘴道:“那好吧,还有比这更坏的消息——鬼影出山了。”
一直神色淡淡的穆洛衡,脸色终于变了,他面色一沉,周边的温度似乎都下降了不少,赫连公子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穆洛衡冷哼一声:“看来,有些人终于按捺不住了。”
子午林。
倾山倒海图外面包了一层油纸,故而经过水浸雨淋也依旧完好无损。
程莠把小小的画卷揣在怀里,在昏天黑地的密林里跑了半个多时辰,现下只觉得头重脚轻,然而大雨仍旧没有减小的迹象,后面的鬼影一个比一个能追。
“他娘的一群死臭虫!”程莠暗戳戳啐了一口,脚下一滑,差点从树枝上掉下来。
她不过是路过时随手顺来了一幅遗落民间多年的“传家”画卷而已,没想到竟惹来了杀身之祸,当初她那倒霉催的爹飞鸽传书过来的时候可没告诉她这幅画卷是一个烫手的山芋!
不然她说什么也不会顺这个手!
别人家都是坑爹,怎么到她这就成了坑女儿了?!
由于跑了实在太久,程莠的速度不觉慢了下来,后面的鬼影转瞬便包抄了上来,把她团团围在了中间。
程莠干脆就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地轻巧,竟没溅起一滴泥点子。
见对方没着急动手,程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佯作谄媚地说道:“还能商量不?我把画给你们,各位大侠放小的一马?”
黑衣人如同没有思想的傀儡一般,下一刻整齐划一地提剑便砍,凶猛如兽。
程莠“啧”了一声,在数道剑光落下之前,竟还有闲心掂了掂金羽刃,旋即她握住刀柄,“金丝游”横扫而出,那一息气沉丹田,再凝进刀身全数推出,只见以程莠为中心,周身一道金光骤然凝成圆弧,下一瞬,黑衣人猝不及防地被一股强悍的内力和萧索的杀气震得心神俱荡,直接被震飞了出去!
一招既出,程莠控制不住地咳了几声,只觉内府翻涌。内力蓦地全部调出的后果就是内府真气枯竭,无法正常运转,导致她的五脏六腑都跟着紧缩疼痛起来。
要在平日这一招对她也不会有太大影响,但此时她身心俱疲,之前与守藏人打斗的时候又受了点内伤,连轴转了一天一宿,又是水淹又是暴雨淋,铁打的人也经不起这样折腾。
当然程莠若是此时坐下调息,用不了多久也能恢复个五六层,但事态发展至此,且要问问这鬼影愿不愿意。
但看那没被震晕或是摔残,以及后来居上的凶神恶煞,全身上下都写着不愿意,叫程莠好一顿愁。
今儿个不会真要折在这里吧。程莠无奈又痛苦地想。
数名黑衣人不依不饶地轮番上阵,程莠一边忍受着经脉凝滞,内息不稳带来的内府绞痛,一边全凭蛮力挥刀阻挡黑衣人狠厉的招式,没有内力加持,每一刀都震颤地她虎口发麻,好几次差点握不住刀。
程莠喉咙干涩,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充斥在口腔间,挥之不去,让她肠胃翻涌,险些直接呕出来。
其中一个黑衣人手持寒光剑自上而下劈向程莠侧颈,程莠举刀架住,谁料下一刻心胸剧震,有人一脚踹在了她的心口上,她当即横飞了出去,又一阵心胸震荡,她的背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树干上,她瞬间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那股害人的腥甜味顿时涌上喉头被她吐了出来。
她只觉得头晕胸涨,眼前阵阵发黑,利器划破雨帘的连带风声接踵而至,她本能地把牢牢握住手中的金羽刃举起,架住了那致命一击,紧接着“刺啦——”一声尖锐的、听了让人牙酸的声音在林中穿透了雨声,寒光剑磨着金羽刃的刀锋飞速下移,转眼间便要钝入脖颈!
程莠哪能坐以待毙,当即在内府中搜刮那几近干涸的真气,硬生生地凝了一层内力汇聚于刀刃上,竭力向上一掀,也不管满地泥泞,贴地一旋,腾地而起,一刀挥下,差点把黑衣人的头给砍下来,鲜血喷了她一脸!
程莠抑制住想呕吐的冲动,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抹脸,抹完才惊觉这袍子是贺大人的,但为时已晚,泥巴血污早已糊成一团,也不差这一点了。
她怕自己又被噩梦魇住,死死地咬住下唇以疼痛来保持清醒,好在大雨冲散了不少血腥味,内府经脉又叫嚣着干涩的绞痛,才让她虽痛尤然清醒,挥刀会得前所未有地酣畅淋漓。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麻木地挥刀挥到精疲力竭时,一道身影破风雨而来,在她面前杀出了一条血路,浑身血污却犹如天神降临,在黑夜下的炼狱中硬生生地撕出一道光明。
那人挽住她的胳膊,才堪堪阻止了她以头抢地谢恩的壮举,清冷的声音中又带了一丝担忧:“你怎么样?”
程莠勉力扯开一个笑容,道:“暂时死不了。”
第30章 倾山倒海图·叁
贺琅的剑起落还算稳,但也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程莠知道,她自己现在是强弩之末,他也没好到哪去。他身上的外伤比她还要多,遑论那看不见的内伤。
若是强行护着已经没有多少气力的她,他们两个恐怕都难全身而退。
程莠斟酌着开口道:“我把画给你,你想办法突围,日后若是能想起来,就麻烦……呃,麻烦贺大人把画送到雾山。”
贺琅微微喘息,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地道:“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程莠:“……”
贺琅猛地一剑砍掉一个黑衣人的右臂,微愠道:“我那么忙,哪有闲工夫管你的事!”
程莠不禁骇然,心道:他在生气,气我把他支走?
但现在不是演绎不离不弃生死情话本的时候!再耗下去真的会死人的!
程莠板起脸道:“贺大人,现在……”
“闭嘴!”贺琅怒喝一声,转而道,“我一定带你离开这里,相信我。”
他说的那样笃定,莫名地安抚了程莠一颗焦躁的心。
雨势终于开始减小。山林间道路泥泞,程莠脚下滑了几滑,险些让黑衣人得了手,几次都险险地被贺琅挡住了剑势。
她觉得自己真的快坚持不住了,全凭贺琅在前面护着她,不然她早就死在乱刃之下了。
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无力的感觉了,她以为自己足够强大了,直到这两次直面生死,她才知道自己只是沧海一粟,渺小到一个微小的浪都能把她打翻,越挣扎越沉没,越挣扎越无能为力。
若此番她能侥幸活下来,她一定……
她还没一定出个所以然,只闻尖锐的声响直逼而来,竟有人放了袖中箭!
那微小的利箭直向她射来,她刚刚不合时宜地走了神,在这生死抉择的关键时刻竟一时没反应过来,提刀欲挡,却为时已晚……
就在这时,贺琅一个旋身将她护在怀里,却没能躲开那利箭,只听“噗!”的一声,利箭直直地射入了贺琅的后肩,与此同时,一个黑衣人一剑挥来,将贺琅的后背从上到下掼了个底!
贺琅当机立断,也顾不上钻心的剧痛,反手解决了面前的两个黑衣人,搂住程莠的腰身,提气运起“浮云掠”向山林深处飞奔而去。
程莠声音颤抖地道:“贺琅……”
贺琅却无暇答话,他将“浮云掠”发挥到了极致,片刻工夫竟真的将黑衣人甩没影了,又疾速奔波了约莫一刻钟,他一身的气力终于用尽,根本来不及减速将两人安全放到平地上,抱着程莠一头扎进了泥地里,最后一刻只能紧紧地护住怀中人。
程莠被摔得七荤八素,天南海北找不着方向,她拼尽全力从贺琅怀里挣出来,看着昏迷不醒的贺琅一时愣住了。
漆黑的夜里她看不清倒在地上人的面容神色,她也听不清除了雨声之外的声音。
她死死咬着牙屏住呼吸,企图听见那人的喘息声,哪怕一点,可是什么也没有。
程莠左手攥住右腕,缓缓用食指去探他的鼻息,她抑制不住地颤抖,几乎无法将食指安稳地停在他的鼻下,几次三番试探下,才在大雨的浇淋下探到了一丝淡的不能再淡的温热。
程莠长长呼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像是找到了宣泄口一样稍稍松了一点,从茫然无措中找到了一点理智。
她将贺琅扶起来坐好,草草检查了他身上的伤势,除了那一处深入血肉的利箭堂而皇之地快要全部没入他的后肩,那后背上看似吓人的剑伤实则只是虚晃一招,一个护身软甲挡住了大半致命的剑势,只在肩头和腰尾处划伤了少许。
程莠这才想起来,之前在与守藏人过招时,贺琅身上虽说也被伤了好几处,但流血的却没有前胸后背。
“我的亲娘,你可救了老命了。”程莠抚过软甲忍不住“喜极而泣”。
事实上贺琅是不屑于穿软甲的,他也算年轻气盛,骨子里的傲气只多不少,但架不住贺苍晖再三要求,为了不听老父亲唠叨,他只得将软甲穿在身上,不曾想关键时刻竟真的救了他一命。
程莠抬手点了他身上几个止血的大穴,已经快乱成浆糊的脑子飞快地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肯定不能在原地再待下去,黑衣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追上来了。
雨势减小却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护身软甲虽为贺琅挡下了致命一剑,但他的伤势仍不容乐观,他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程莠抬手抹了一把脸,紧紧地咬住后槽牙,打算用自己的小身板将一个八尺男儿背起来。
还要想方设法地不触碰到他的伤口。
程莠单膝跪地,根本无从下手——贺琅左肩上还插着利箭,右臂上一条四寸长的口子在打斗中裂得更严重了,血透过包扎的布往外淌,她都没听他喊一声疼。
“贺凌云,你若是听得见,就赶快醒过来,自己走好不好……”程莠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尽管如此,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扯着贺琅,让他趴在自己的背上。
只是尚未成功,她颤抖的手忽然被一个有力的大掌握住了。
贺琅有气无力地说道:“程女侠,你可不能六神无主啊,我还得靠着你活命呢。”
程莠激动地无以复加,又刻意压抑着声音,尾调都拐到了山沟里去了:“贺凌云……”
与程莠相处这些时日,其实在贺琅心中,她一直都是比较沉稳的,即便身处险境也能处变不惊,泰然自若,像此刻这般丢了魂的模样,他还是第一次见。
只是贺琅不知道,她是真的害怕她所在乎的人倒在她面前,而她却无能为力……她怕极了。
像这般废物行径,十年前的程莠干过一次就够了,现在的她,绝对不能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她已经不是废物了,她可以拯救所有人了,对吗?
程莠深吸几口气,压下心头的魔魇,眼神也逐渐坚定起来,她扶住贺琅,道:“我扶你起来。”
而贺琅却没有动,他把右手从程莠手中抽出,伸向了自己的后肩。
程莠悚然一惊,差点惊呼出声,她压低了声音呵斥道:“贺凌云!你干什么!”
贺琅不为所动,右手已然握住了利箭出露的部分,神情因剧痛而变得有些许扭曲,仍死死咬牙把声音都咽到了肚子里。
程莠按住了他企图胡作非为的手,却又不敢用力,她压抑着声音嘶吼道:“贺凌云!你别乱来!贺凌云!住手!你想死吗?”
吼到最后,她声音嘶哑地几乎走了调:“贺琅!”
贺琅的手一顿,粗重的喘息声混杂在雨声中,他看着眼前形容不堪的女子,按住他的那只手颤抖得无法忽略,眼睛里满是愤怒、恐惧和担忧混成的水汽。
程莠放缓了语气,声音里带着哭腔说道:“若是止不住血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