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琅此刻除了内府真气凋零无法调息内伤带给他的几近痉挛之痛,还要忍受身体上皮开肉绽的灼烧之痛,两重疼痛冲击着他的神经,让他几乎就要昏厥。
他的意识还要在徘徊中寻找理智,真的折磨得他苦不堪言。
他气息微弱地看向程莠,语气温柔地像换了个人,他道:“阿莠,你也是学过医理的,应该明白,这箭镞卡在我的骨头缝里,若是不拔出来,我这条胳膊就废了。”
程莠一言不发地盯着他,表情异常委屈,贺琅也分不清她那脸上流淌的是泪水还是雨水。
“放开手,好吗?”
程莠死死地盯着他,终于慢慢放下了按住他的手,她站起身来,由于长时间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猛地站起来竟腿麻地险些又踉跄着跪回去,她拖着僵麻的腿深一脚浅一脚地捡回被甩在一旁的金羽刃,而后扯出自己的深衣,挥刀割了一大块布,再绕到贺琅身后,换一只腿单膝跪地。
她深吸一口气道:“你自己拔,我给你捂着。”
贺琅淡淡应道:“嗯。”
这枚箭虽小,却扎得极深,贺琅紧紧握住箭矢出露的部分,毫不拖泥带水地用力一拔,“噗呲!”一声,尖利的箭镞被拔出的瞬间勾连出血肉,紧接着大量鲜血喷涌而出,程莠一把捂住了涌血的血洞!
贺琅愣是没吭一声,全身的冷汗都被雨水浇没了,他的脸色苍白的一点颜色也没有,毫无血色的唇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但这些在黑暗中都看不分明,唯有他弓起的身体才让人感受到他的确在忍受着巨大的苦楚。
程莠此刻已经冷静下来,她想起在地宫中莫栀给她的金创药,赶忙从怀中掏出来,用嘴咬掉瓶塞,刚要往贺琅伤口上倒,先顿了顿,对贺琅道:“我这里还剩点金创药,你忍着点贺凌云。”
贺琅忍着钻心的痛,从虚无缥缈中找回了点神智,开口道:“没化吗?”
程莠:“啊?”
她摇了摇手中的小瓶子,里面固体粉末似乎变成了浆糊。
程莠道:“化了也没办法,有总比没有好,你忍住了啊。”
直到程莠把金创药一股脑按到了他的伤口上,浆糊状的不明胶体糊住了那个血窟窿,贺琅才明白程莠那句“忍住了”威力何在,当真不是闹着玩的,拔箭都没哼一句的贺大人此时气急败坏地低吼了一句:“你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吗?”
吼完又觉得用词不太妥当,但一时又想不到别的词,若说刚刚他差点疼昏了头,那现在他就是疼清醒了。
程莠尴尬的有些手足无措,一边手脚麻利地给他包扎了伤口,一边道:“对不住对不住,我的错我的错。”
贺琅喘了几口气,完全没办法同她生气,他想撑起身体试着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已经有点做不到了。
程莠说了句“等一下”,把远处被贺琅甩出去的锟山剑捡回来,本来想插回他背上的剑鞘,却发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这深褐色的皮质剑鞘被黑衣人那一剑砍断了。
于是程莠干脆把他背上的剑鞘解掉扔在了一旁,然后把他整个人架起来,一手拉着他的胳膊,一手拖着剑。
她偏着头说道:“你自己稍微着点力,我架着你走,我们先离开这里。”
贺琅此刻只觉得头疼得厉害,但不想让程莠有所察觉,便强撑着意志道:“好。”
刚开始的时候,两个人走得还算顺利,但越走程莠越觉得不对劲,因为她感觉贺琅的重量好像快全部压在她身上了,她几乎每走一步,腿都抑制不住地颤抖。
程莠偏过头,却看不见贺琅的面容,只能感觉到他微弱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耳边,她有些慌张地开口道:“贺凌云,别睡,跟我说句话。”
无人应答。
“贺凌云,你快跟我说句话……贺凌云,你那么大个子,别跟我说受点伤就受不住了,贺凌云……”程莠一边说话,一边喘得像个漏了气的风箱,一个成年健壮男子压在她身上,她简直是寸步难行。
“贺琅,你别吓我行不行?”这一句,程莠几乎是带着恳求的语气说出来的。
贺琅意识模糊,断断续续地听不到一段完整的句子,东拼西凑地理解了程莠的意思,他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最后只是呓语般地呢喃了一声:“程莠……”
程莠听到这声气若游丝的呼唤,心里勉强镇定下来,她抬手艰难地摸了摸他的额头,好烫。
程莠心下立判:他在发热。
也许是因为程莠现下心思全在对方身上,没工夫管自己,竟奇迹般地忽略了自己身体上的各种不适,只一心想找一个藏身之地,给贺琅疗伤。
程莠再次不怕死地向丹田索取所剩无几的真气,灌注到双腿上,不顾内府的刮壁之痛,半背半架地拖着贺琅往前走。
“你撑住啊我跟你说,你若是死了……我也不会退钱的,所以……你要是想这钱,不白花……你就挺住,省得那么多银两……打了水漂。”
程莠边艰难地迈步子,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说的什么玩意,反正就是想到什么就往外倒。
“贺琅我跟你说……跟你说个秘密,你听不听?”程莠又断断续续地开口道,也不管对方有没有在听,就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你想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讨厌秦子涣吗……那是因为小时……小时候,他……”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程莠短促地笑了一声,接着道:“那年上元节,阿娘给我,给我做了一件……特别,特别特别好看的,金……金丝鸾凤云锦裙,我真的特别喜欢,喜欢得都舍不得,舍不得穿……就打算上元节穿着去逛庙会呢。
“可最后,到底也没穿上……被秦子涣那狗东西穿走了!你说气不气人!他,他……他不仅穿我裙子,还满雾山跑,死活不脱给我……最后还把我的,我的裙子弄坏了……”
程莠说到这里,语气有点恹恹的,沉默了一会,复又道:“所以从那,那以后……我就发誓,与他势不两立……”
“贺琅,你说,我怎么会摊上,这么个哥哥,”程莠故作愤然地道,“你说,搁谁谁不气……如果是你,你气不气?”
“嗯?贺琅?如果是你……如果是你……”程莠的声音越来越小,“如果是你呢?你会不会生气呀?”
“你废话……怎么那么多?”
“吵死了。”
程莠惊喜道:“贺凌云!……怎么?你不服吗?”
贺琅:“……”
程莠道:“不服憋着,有本事你自己下来走。”
身边的人说了两句又没声音了,程莠也不气馁,只要人还有意识就行。
第31章 倾山倒海图·肆
不知道在山林里走了多久,天上淅淅沥沥的雨已经停了下来,但脚下的道路仍旧泥泞湿滑,程莠身上拖着个人,夜幕里又看不清路,走几步就要滑上一滑,一段路走的尤为艰辛,身上的雨水都被汗水代替,顺着脸颊往下淌。
当然程莠也不是漫无目的地在山林里乱晃,她脑子清醒,不可能一条路走到黑,那样很容易被黑衣人找到,好在一路大雨滂沱,倒是冲散了不少他们的踪迹,不然一个病患拖着另一个病患,只怕是凶多吉少。
然而即便如此,程莠走到现在也已经是强弩之末,那点内力消失殆尽,她一双腿再也支撑不住两人的重量,终于在又一次脚底打滑,她没能稳住身体,一头向前栽去。
千钧一发之际,她不敢松开贺琅,更不敢拿贺琅当人肉垫,又怕手中当拄拐的锟山剑伤到他,便毅然决然地将剑扔到了一旁,任由贺琅砸在她身上,而她面朝泥地摔去,只来得及用一只胳膊做缓冲。
剧烈的震荡在她的胸口间炸开,本就有内伤的她只觉一阵头昏眼黑,一口血直接从胸腔间挤了出来,叫她吐了一地。
“咳,咳,咳咳咳!”
程莠的下巴磕在了尖锐的石头上,粘稠的血液顷刻间滴了下来。
但程莠浑然不觉,胸口的疼痛湮灭了她所有的痛觉感官,让她一瞬间根本感觉不到下巴上的伤口,只剩下胸腔炸裂般的灼痛,若不是她撑起一点身子稍作缓和,她都以为自己这一下胸骨断了。
好在程莠下巴上的口子不深,见没人理它,便自讨没趣地自己凝了血,没好气地结了个丑陋的血茧子。
背上的人似乎彻底晕了过去,这么大动静也没动一下,心安理得地将程莠当成了个人肉垫子。
程莠咳过了劲,吐掉嘴里的淤血沫子,摸到锟山剑的剑柄,再次拿这个威严的武器当起了拐杖,拖着贺琅,将两个人颤颤巍巍地撑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我欠你的,还是你欠我的……”
程莠蹚着泥泞路,在黑暗中蹒跚,拖着具残躯螳臂当车,殚精竭虑地寻着一隅罅隙,为一纸之诺矢志不渝。
“是我欠你的……我连累了你……”
“对不住了贺大人,我也……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只,只能算你倒霉了……”
“遇上这么不靠谱的,东家。”
程莠已经黔驴技穷了,她身上的伤口不大,但细碎,因为一直在发力,还一遍又一遍地以卵击石,试图向丹田索取真气,这无异于作茧自缚,最终自损经脉遭到反噬,虽然她还没严重到这个地步,但她那已经结痂的伤口却是重新裂开,开始往外渗血。
她的内府已经严重超负荷,没走几步便摇摇欲坠,只得用锟山剑撑住,想把口中的血咽回去,胸腔却是灼痛难忍,“噗”地一口吐了出去。
程莠:“……”
已经到如此地步了吗?程莠默默地想。
习武之人能把自己逼到此等境地的估计也只有程莠一个人了吧,她不由得苦笑,这便是“我强它弱,我弱它强”吗?
若不是今夜丹田气微,内府干涸,她竟不知她体内困扰她多年的毒如此霸道。
影响她的感官,扰乱她的心性,阻滞她的真气流通……
程莠知道此刻不应该胡思乱想,可她忍不住心烦意乱,本就虚浮的脚步更是凌乱,眼看两人又要摔倒。
可是这一次不是向前摔,而是脚底打滑想一旁歪倒,不仅如此,程莠惊慌地感到脚下的烂泥在滑动。
糟糕!这里有一个斜坡!
该死!!!
一切来得太突然,说什么都晚了!
程莠来不及思考,人已经倒了下去,她一把丢掉拐杖锟山剑,转过身来紧紧地抱住贺琅,一阵天旋地转中,她用左手严严实实地护住贺琅左肩上的伤口,尽管利石锐砾划破她的手背,深深地刺入她的皮肉,甚至是血肉模糊,她也未曾松开分毫。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一瞬间,短暂地失去意识后,程莠即刻清醒过来,她不顾身上的伤痛,在黑暗中摸索,摸索那个从她怀中溜走的男人。
“贺凌云,贺凌云,你在哪?贺凌云……”
“贺琅,贺……”
喊了几声,程莠猛地发现,她所在之地竟然有回音,难不成他们掉到了什么洞里?不然在深山野林的黑夜,即便天低云黑,也不至于一点模糊的影子也看不见。
但现在不是思索这些的时候,她要找到贺琅。
程莠一边摸索一边默念:滚哪去了?
啊!找到了!
程莠先摸到了贺琅的手,她不假思索地握住那只手,然后把人拉起在,靠到自己的怀里,再抬起手去探他的额头。
还是好烫。
烫得有些灼手。
怎么办?若是任由他一直这么发热下去,脑子会不会烧坏不说,可能还会危及性命,他身上还有那么重的伤,淋了那么久的雨,只怕是感染了风寒。
这伤病来势汹汹,当如何是好?
程莠焦头烂额地杵在原地,握住贺琅冰凉的手,想用自己的温度捂热他,却发现自己也是一身冰冷,没有丝毫温热,不由得心力交瘁。
程莠掏出火折子,不出意料地没点着,她有些气闷地把火折子甩到了一边,忽然注意到余光处有什么东西正发着微亮。
程莠稍稍偏头,把目光落到了贺琅发间压在玉冠下的一颗珠子。
果真是财大气粗啊。
程莠道了一声“失礼了”,果断将那颗只有指甲盖大小的夜明珠扣了下来。
这颗小夜明珠藏在头发里,若不是此间昏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又因为他的发丝散开了些许,她怕是也发现不了。
程莠拿着小夜明珠照了照贺琅的面庞,他的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冷汗涔涔,不只是难受还是怎的,他那浓密的眼睫轻轻打着颤,凝在上面的晶莹水珠就要簌簌而下。
贺琅的长相本就偏柔美,平日里因他周身冷冽的气质,又风里来雨里去的,眉目之间常蕴了些躁郁,总让人忽视这一点。
如今他安安静静地靠在程莠怀里,眉宇间忧郁难掩,碾去了一身威压,显现出他的本质来,让程莠觉得他好像一块一触就碎的玉石,脆弱地让人不得不捧在手心里小心呵护才能安心。
这样的一个公子,为何要扛起那么重的一把兵刃呢?
虽说男儿有志,当志在凌云,可这般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似乎也配不上那一把鸿鹄之器。
四方之志有豪气穿云峰,贺家儿郎应当身披甲胄,征战沙场,挣天下之气运,开疆辟土,扬万寿无疆之经年日久的浩荡华章。
而不是窝在潮湿阴暗的角落,成为庙堂江湖的眼中钉、肉中刺,无人在意姓甚名谁,披了一张恶臭的官皮,人人望除之而后快,再将其踩得粉身碎骨以图搅起血雨腥风的狂潮,最终沉溺其中,灰飞烟灭。
程莠突然觉得有些哽咽,她看着这个了无生气的男子,觉得心头闷得慌,她从不知道静湖之下有多少暗涌,但她知道这条路从来不是什么康庄大道,他站在漩涡之中岿然不动,坚守的,又是什么呢?
程莠的手默然垂下,却突然被腰间的物什硌到了手,她先是茫然,而后心下狂喜。
她想起来了,她的身上有秦怿塞给她的护心丸!
护心丸药效比较广,退个热什么的绰绰有余,还能助他调节内息,稳固丹田。
事不宜迟,程莠赶忙将药瓶拿了出来。
她大喜过望,手都不自觉抖了起来,然而这一抖,她即刻发觉不对劲,小小的瓷瓶中,竟有“哗哗”的水声——护心丹化了。
程莠:“……”
不过旋即程莠又宽了心,虽然瓷瓶里进了水,护心丹遇水即化,但也融到了水中,即便药效差了点,却也能用,比寻常一大碗黑不溜秋的中药有用多了。
这么一想,程莠便开始喂药,她的胳膊环着贺琅,好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一只手拿着小夜明珠,另一只手捏着小瓷瓶。
她用犬牙咬住瓶塞,拔开吐到一旁,小心翼翼地把瓶口凑到贺琅唇边,缓缓倾倒。
但是这个人一点意识也没有,刚喂了一点便全数从他嘴角露了出来,程莠赶忙停手,拿袖子去沾掉他唇边的水渍。
程莠:“……”
“大哥,都这时候了咱能不能别任性了,秦子涣那家伙若是知道你这般糟蹋他的药,非得给你砍了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