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怿替贺琅清洗伤口,程莠看着秦怿一点一点撕开贺琅手腕伤口处几乎嵌进皮肉里的布条,只觉得头皮发麻,心都在滴血,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于是起了身,向殿外走去。
两人看着程莠萧索的背影慢慢行至殿门处,靠着门坐在了焦黑的门槛上,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像个可怜兮兮、没人要的小孩。
贺琅收回目光,问秦怿道:“她的毒,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秦怿重新把目光落在了他的伤口处,仔细察看了一番,见伤口虽深,情况也不算太好,有些发炎了,但好在没伤及经脉,便松了口气,手上的动作不停,对贺琅的问题,他先是想了想,而后叹了口气才道:“阿莠的毒,已经十年了。”
贺琅讶然,不敢置信道:“十年?!”
“嗯,”秦怿道,“你还记得十年前,发生在西南边境芜崎山上的动乱吗?”
贺琅点了点头。
秦怿了然道:“你应当是记得,毕竟贺老将军一代将才,生杀场上战无不胜,当年风头正盛,正是贺老将军领兵去平的反。”
贺琅听不出秦怿语气中是什么态度,适当地提出疑问道:“所以我不是很清楚雾山为何会卷入纷争。”
秦怿道:“江湖庙堂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无事,朝廷治下有人叛乱也碍不着江湖门派什么事,只是当年代清池那下三滥的魔头盘踞芜崎山,兵力尚弱,竟想拉雾山入伙。”
雾山在江湖中名声虽不能说如雷贯耳,但也算赫赫有名,实力在武林中虽说不上是数一数二,但也排得上名号,且雾山离芜崎山并不远,也怪不得代清池会把主意打到雾山头上。
“当年的雾山阁主还是阿莠的爷爷,面对狗贼大逆不道的要求,爷爷果断地拒绝了代清池,直接把上门的信差打断了腿丢回了芜崎山,把代清池气得不轻。”
“代清池这人,睚眦必报,心狠手辣,且心高气傲,断然受不了这等折辱,便还没举兵反乱,先和雾山打了起来,有一次夜袭,他们把,把阿莠掳了去,那一年,她才八岁。”
听到这,贺琅的心徒然一抖,他看向大门边上发呆的程莠,只觉心中酸楚。
秦怿继续道:“代清池拉不到盟友,于是剑走偏锋,勾结境外邦国,一时竟真壮大了兵力,当时雾山接到朝廷派兵平反的消息,便算准了时机,先带人和地方驻军攻上了芜崎山,可不知哪里出了差错,本应驻扎虎龙口围堵朝廷兵力的境外叛军却中途折了回来,全部围在了芜崎山上,而朝廷的大军迟迟没有赶到,雾山的人几乎全部殁在了那场战役,当贺苍晖带着人马杀上来的时候,尸山血海,焦火炼狱,整座山头都快被烧光了。”
“那场恶战,除了朝廷军队,谁都没讨到好处,当时集结的地方驻军也折损惨重……”秦怿目光黯淡,即便极力控制语气,也能听出来他言语中透露出的丝丝鄙薄,“阿莠是被人从废墟里挖出来的,我们找到她的时候,胸口就剩一口气了,后来阿莠在床上躺了大半年,一直拿药吊着命,才捡堪堪回一条命。”
“当时她精神一直不好,做噩梦,说胡话是经常的事,我们都以为她是受惊过度,受到了刺激,直到她呕血,丹田沉不住气,才知道,她是中了毒,而且是一种谁都没有听说过的,治不好,解不了的毒。”
“这些年我找遍了医书,寻遍了草药,不停地尝试,甚至求医问道,拜遍了医仙,也没能找到解药。”秦怿的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自责与内疚,还有痛恨自己的无能。
别人都道他是神医,医术超群,妙手回春,年纪轻轻就名满天下,道有所成,殊不知,他其实是一个连自己妹妹的毒都解不了的庸医罢了。
秦怿长长叹了口气,把心中翻涌而出的情绪尽数压下,敛去神情,不再言语。
秦怿混迹江湖多年,又是个求医问道的,免不了与形色各异的人打交道,自是明白处世之道。但他无论是面对贺琅,还是之前的贺珩,向来是“针尖对麦芒”,且有意让程莠远离他们,倒不是怕什么姑娘家家的男女授受不亲,而是打心底对他们有敌意,看他们不爽,也的确是受当年贺苍晖“失信”一事的影响,一直心有芥蒂,所以更看不惯程莠整天大大咧咧跟个没事人一样跟着人家蹭吃蹭喝,真是看着就来气!
贺琅之前不知道秦怿为什么总是有意无意挤兑他,以为他是怕自己把他妹妹拐跑了,现下也明白了其中缘由,一时心下五味杂陈,当年的事他并不清楚,且人命关天的事他爹更不可能当儿戏,但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他也不好替贺苍晖辩解什么,当下也只好跟着闭了嘴。
程莠的右手一直搭在金羽刃的刀柄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她直愣愣地看着寺院地面上斑驳的血迹,在初晨阳光的映照下惶惶然镀上了一层金光。
她本也不是什么怨天尤人的人,更不是什么多愁善感,遇到挫折就一蹶不振的性子,她知道这世上比她多灾多难的大有人在,她已经很幸运了,所以她不怨憎命运不公,只道天妒英才,不,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才让她受点苦难。
毒不毒的无所谓,她只是希望身边的人别再因为她而出了差池,不然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自己。
这一直都是她的一道心结,恐怕毒解了,噩梦不再,回忆淡去,她也会将此坚守到底。
只是,她当时真的是被人从废墟里挖出来的吗?
小程莠趴在灼烫的地面动弹不得,因为她的腿被一根断裂的圆木压住了,其实木块并不重,只是她已经没有力气爬出来了而已。
恍惚间,她看到一条瘦小的人影往这边来,那人脚步匆匆,似乎并没有看见她,或是看见了,只当她是个死人也未可知,毕竟地上都是尸体。
小程莠本能地抓住了那人的衣摆,可是没有力气,衣摆轻飘飘地从她手中滑走了,但那人还是停在了她面前。
抬头望去,是一个凤目薄唇的俊美少年郎,少年皮肤白净,从纤尘中穿过还能一尘不染,脸庞有些肉嘟嘟的婴儿肥,眉目间稚气未脱,逆着光站定,像一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小程莠看着少年因震惊而睁圆了凤目,似乎不敢置信这尸山血海中竟会有一个孩子,她无暇思考这些,只能细若蚊蝇地求救道:“救……救救我……”
可是少年郎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神色已经恢复到了面无表情,他盯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孩子,脸上又是泥垢又是血迹,跟个小花猫似的,便开口道:“你是何人?”
小程莠颤颤巍巍地又去拽他的衣角,口中呢喃:“救救我,救……”
小程莠的小手上满是泥与血,少年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躲开了。
小程莠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地,她想让少年拉她一把,拉她一把就好,可是还没等她开口,她便感到不对劲,旁边摇摇欲坠的瞭望台的木架就要塌了!
那少年盯着她看了一阵,还是弯下了腰,似乎真的打算拉她一把,她却见鬼了似的猛地打开他的手:“不,不,不要救我了,你快走,我不要你救我了,走开!”
小程莠真的是拼尽了全力挣开了压在腿上的断木,用最后的力气将少年推到了一旁。
与此同时,木架轰然倒塌,直直地砸向了小程莠。
这是她在芜崎山上最后的记忆。
程莠出神地望着地面,连贺琅何时坐到她身边的都不知道。
“你在想什么?”贺琅轻声问道。
闻言,程莠回过神来,侧首看向他。
贺琅的伤口已经处理完毕,身上又是泥又是血还到处是裂口的衣服已经换下了,换了一件玄青锦袍,领口下压着金丝暗纹,缎线绸面光滑细腻,连打起的褶皱都似涓涓溪水般流畅,不得不说,真是华而不奢,每一针每一线里都透露着一丝贵气。
您这是生怕别人看不出您的身份是吧?
再看他的腰间,玄色腰封紧紧收住腰身,左腰挂着一块银色令牌,上书“御舷使”三字——程莠认得,以前贺珩护送官印的时候,也拿着这块令牌——而贺琅的右腰上,挂着他临时用布条缠住的锟山剑,至于其他配饰,早就遗失在打斗中了。
程莠望向他重新玄冠而束的头发,伸手递给他一个东西:“这个给你。”
“什么?”贺琅抬手接过,摊开手掌,一颗小夜明珠静静躺在他的手心。
程莠道:“昨夜从你玉冠上扣下来的,会发光,就当照明的用了。”
贺琅:“……”
“阿莠。”秦怿从后面叫了程莠一声。
程莠回过头,秦怿正从后殿绕出来,身上已然换上了一件一尘不染的雪衣白衫,连头发都束得人模狗样的,而青锋扇斜插在腰间,把这个超凡脱俗的金玉其表拉回了不修边幅的正道上。
秦怿道:“你也到后边收拾一下吧,一会我们去找找他们。”
程莠点点头,准备起身,贺琅忙架住她的胳膊,将她扶了起来。
“我没那么虚弱啦。”程莠站直身子,弯了弯眉眼道,她拍了怕贺琅的手,“放心吧。”
秦怿不咸不淡地看了贺琅一眼,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贺琅懒得同他计较,转过身自觉无视他。
秦怿:“……”
秦怿看着程莠几乎被染成血衣的衣服,虽说知道她并没有受很重的外伤,但还是心有余悸,便给她一瓶药:“你自己把身上的伤口擦点药,小心别感染了。”
程莠点点头,结果药瓶,道:“知道了。”
“哥。”程莠走了几步,忽然回头叫道。
秦怿愣了下:“啊?”
程莠道:“谢谢你。”
言罢,不待秦怿反应,就拎着包袱进了后殿,留下秦怿一人在风中凌乱。
秦怿:“……”都叫哥了,还说什么谢啊,真是的,平时也没见这么懂事。
后院的莫栀找到小阿夜藏身的厢房,她推开挡在暗格前的架子,蹲下来打开暗格的门,发现小阿夜竟窝在里面睡得昏天暗地,一点警惕心也没有,不由得汗颜。
莫栀干脆半跪下来,抬手拍了拍小少年白嫩的小脸蛋,声音不自觉地轻柔了起来:“起床了,小笨蛋,怎么能蠢得在这里睡这么死?舒服吗?”
小阿夜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黑亮的大眼睛连眨好几下,似乎在确认是梦境还是现实,乍一见莫栀又惊又喜,咧起嘴粲然一笑,两个小酒窝点在脸上,好似盛满了朝露一般清澈。
莫栀是第一次见这个小少年面露笑颜,才发现他是有酒窝的,不禁有些惊奇,一愣之下就被小阿夜扑了个满怀。
“姐姐!”
莫栀生生被小阿夜扑倒在地,小阿夜搂着她的脖子不撒手,像是一只走丢了的小狗遽然间遇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主人,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差点就喜极而泣了。
不过小阿夜压到了莫栀的伤口,她什么也没感觉出来,就感到有一瞬间的大脑空白,然后一阵窒息的疼痛传来,腹部连抽了几下,倒吸气的一声“嘶”从牙缝里漏了出来。
小阿夜立马弹了起来,紧张地看着莫栀道:“姐姐?姐姐你怎么了?你受伤了?!”
莫栀在小阿夜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她一手捂住腹部,一手摸了摸他的头,说道:“没事,小伤,都处理好了。”
小阿夜满脸自责,委委屈屈地道:“对不起,姐姐,我不该这么冲动的。”
莫栀笑了笑,牵起小阿夜的手,拉着他往外走,道:“好了,我没事,先走吧。”
第35章 蛊毒魇丹心·叁
程莠换了件碧青长衫,连穿了两天的湿衣服真的有够她受的,她照例将左腕的袖子挽起了半边,把红绸系在了左腕上,再把护腕扣在右腕上。
扣住护腕,程莠忽然想起来,贺琅只剩下一只护腕了,之前右腕上的护腕被守藏人挑飞后不知所踪了,所以刚刚他似乎一只护腕也没戴。
想着贺琅的装束,程莠忽然晃过神来,摇了摇头,没事想他干什么,他戴不戴护腕有什么影响吗?没有!
程莠把凌乱的头发用竹簪束了起来,而后拿过用油皮袋装好的画卷,思来想去,将画卷拿了出来。
辗转两手,到现在还没看过这幅画,她也想知道,这幅画到底有何玄妙之处,让那么多人趋之若鹜。
当初她爹程萧仪让她去蜀中把画拿回去,只说这幅画是她爷爷的心爱之物,务必找回来让程老爷子九泉之下得以安息,可没说这幅画不仅是个烫手的山芋,还会引来杀身之祸。
不靠谱啊,这不是妥妥的坑女儿嘛!
程莠展开画卷,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光,一尺见方的画卷铺陈开来一览无余。
所谓的倾山倒海图,出自先皇御笔的画卷,浓墨重彩下绘制的是山河倾倒,百川横流,天不是天,地不是地,混乱之下盛京分崩离析,唯有那巍峨的楼阙屹立于九重天之上,乱石穿空,飞沙狂暴聚拢,企图将高高的宫殿打下神坛。
程莠:“……”
果真是倾山倒海图!
程莠被震惊到了,以至于半天没缓过劲来,倒不是因为这幅画多么的石破天惊,多么的猎奇,她震惊的是先皇怎的把自己的江山天下画成这副末世的样子,是多希望天下大乱,江山易主?
不能理解,乡下土孩子程小莠想破脑袋也没能想明白。
你要说这幅画好看吧……可能每个人审美不同,也许它的确在好看的范畴,所以这幅画鬼斧神工,艺术价值高,又是先皇御笔,因此价值连城,无数人抢破脑袋想要据为己有?
嗯……那除此之外,程莠觉得自己脑子不好使,就是这么俗不可耐,看不出这幅画的其他玄机。
程莠骂骂咧咧地把画收好揣进怀里,步出后殿。
“这是……怎么了?”程莠刚出来,就看到何炀背着小七踏进大殿,她瞳孔一缩,“受伤了吗?”
小七原本蔫头耷脑地趴在何炀背上,一听到程莠的声音,猛地弹了起来,差点从何炀背上掀下来,连带着何炀也险些栽了个跟头。
何炀也顾不得少阁主和少主在跟前了,忍无可忍地怒喝道:“腿都伤成这样了,你就不能消停会,让我也省点心。”
小七知道何炀不是真生气,但也怂了:“师兄,我错了。”
程莠看他们中气十足的样子,多半是没什么大事,便稍稍放了心。
秦怿便让两人都坐下,尽职尽责地看起他们的伤来。
秦怿道:“你这腿啊,也不像刀剑伤的啊。”
何炀没好气的呛声道:“石头夹的。”
小七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嘿嘿地笑:“不小心不小心。”
秦怿道:“真能耐,你是在夹缝里跳了一支胡旋吗?”
程莠走近看了一眼小七血肉模糊的腿,转头看向一脸阴霾的何炀,咳了声道:“师兄,他这是……”
何炀身上倒是没受什么伤,只是看起来有些疲惫,见到程莠语气缓和了不少,道:“本来我们都已经甩开了那帮人,我想着赶紧去找少阁主你们的,谁料这小子一点也不让人省心,黑灯瞎火非说自己认得路,结果走进乱石堆里去了,他腿被利石夹住了,我让他别动,我来想办法,他非要逞能说自己能出来,结果……少阁主你看,不夹他夹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