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没有干过杀人放火的勾当,可那都是经商手段,利欲掺杂下没有人是无辜的。但武擂场的是火药啊,穆洛衡借地下暗商网从桃花岛运来的那批货竟是火药?!
尉迟洧知道穆洛衡没安好心,他私下里打探过许多次那批货,竟还是被穆洛衡轻而易举地瞒天过海了,货是经他手流进裕州的,他怎么也难辞其咎,即便他并不知情,可火药事关重大,到时查到尉迟府头上是迟早的事,他一手建起的暗网也将付之一炬。
而督办修建文武擂场相关事宜的就是裕州知州边灵珂,武擂场的火药难道也是她一手埋下的吗!
“放心吧,不会查到尉迟府头上的,但暗商网估计是保不住了。”
背后传来边灵珂风轻云淡的声音。
他和边灵珂方才确实在船上,但边灵珂说自己还有些事没办完,就拉着他下来了,却也只是在登云楼喝茶,其他的什么也没做,现在看到扬帆的“倾帆”,所谓“办事”恐怕也是别有用心!
尉迟洧死死地捏住窗棂,忍住没有回头看她,只是咬着后槽牙道:“你为何要与他蛇鼠一窝?!”
尉迟府经商,他也算江湖人,如今这把看似朝廷的刀插进了江湖里,他怎能无动于衷?这不是逼他与她为敌吗?!
边灵珂轻笑一声,道:“你都认为我是蛇鼠了,还怕我与他一窝吗?”
“你!”尉迟洧猛地转过身,红着眼看向她。
边灵珂望着他,忽然有些于心不忍,于是放缓了语调道:“我与他各取所需罢了,我予他方便,他了我心愿。”
那屹立不倒的家族,终有分崩离析的那一天。
尉迟洧只觉心下寒凉,他别开脸,看向江上的船,忽地瞳孔骤缩——尉迟溱在楼船的甲板上!
她怎么会上船?!
本悠闲坐在桌前的边灵珂倏地站了起来,尉迟洧一言不发地拔腿就要冲出雅间,边灵珂连忙拉住他,道:“你冷静点!现在下面正乱……”
尉迟洧一把甩开她,冷冷道:“与你无关!”
“令仪!”尉迟洧头也不回地出了雅间,边灵珂跟了两步到底没有追出去,她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握紧了拳。
硝烟缭绕的武擂场里到处都是断壁残垣,擂台坍塌了大半,硝石味和血腥味裹挟在一起,刺激着人的感官,直让人作呕,清爽的江风吹进武擂场变得焦躁又难耐,搅着浮散的烟尘充斥在擂场的每一个角落。
连地面都是滚烫的,引爆的火药虽然没有引起大火,但不少引爆点都着起了火,一簇一簇地燃烧在擂场里,“劈里啪啦”撩着火药余烬,时不时地又“嘭”地炸裂开来。
段歆薇推了推压在她身上的人,带着哭腔道:“顾、顾纹,顾纹,你醒醒,你别吓我……顾纹……你醒醒……”
就在发生爆炸的那一刹,他们虽没在引爆点上,但被火药巨大的威力所波及,一块着火的木板直接横飞了过来,千钧一发之际,顾纹奋不顾身将段歆薇护在了身下,那块木板正中顾纹的背。
当时就他们两个人在一起,顾纹比完武后,杨渝被许昇硬拉着回客栈了,小阿夜师兄弟去了别处擂台看比武,段歆薇本也是想走的,但顾纹非要拉着她给她讲什么武林秘辛,她一时好奇就留了下来,不曾想竟遇上这祸患。
顾纹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感到自己的背灼痛得厉害,一时难以动弹,他艰难地开口道:“段姑娘……我没死……”
段歆薇听到他的声音,喜极而泣,她蹬着地从他身下爬出来,然后用自己的小身板把他架了起来,对他道:“我,我们离开这。”
可是擂场外的动乱让她望而却步,周遭的厮杀声让她胆怯,她拔不动剑更迈不开步,她忽然感到很无助。
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谁能来救救她?
顾纹恢复了点力气,拔出新月剑撑住身子,他握住段歆薇颤抖的手,说道:“段姑娘,在下虽不才,但定会护你周全。”
段歆薇兀地一哽,她抽出自己的手抹了抹眼睛,而后一把抽出长剑,道:“我才不怕!”
江湖儿女,无畏,无惧。
登云楼外,尉迟洧一头扎进了混乱的人群,想要穿过人海到达江边,好有机会让楼船上的尉迟溱下船。
比起渡口的动乱,“倾帆”才是更大的隐患,况且穆洛衡也在楼船上,他绝不能让他的长姐同这个疯子待在一起!
可从登云楼到江边这短短几步路的距离,他却怎么也挤不过去,他的呼唤被淹没在阵阵厮杀声中,张皇奔逃的人推搡着他把他越推越远,紧凑的刀剑声从他身边呼啸而过,忽而一抹浓烈的红色在他眼前炸开,他身边一个逃窜的小少年被一个拿着刀的大汉一刀抹了脖子!
与此同时,几个官兵一同涌了过来,与那个大汉在水泄不通的人群中打起了来,他刚一错身,又被人群推到了别处,随后几柄刀剑一同砍向了他!
尉迟洧忙拔出腰间的佩剑挡下了两把刀,旋即错开步子,在狭小的缝隙里却是躲不开剩下的刀剑,兔起鹘落之际,只听“嗖嗖嗖!”几声,那三把刀剑还没来得及落下,拿着刀剑的人已经被黑羽箭射了个对穿,随后又是三支黑羽箭同时射来,将他身边剩下的潜在威胁一同了结。
尉迟洧猝然抬头望去,只见边灵珂站在登云楼二楼雅间的窗边,手中拿着万石弓,黑羽箭搭弦而上。
底下的人当即发现了她,瞬间群起激愤,污言秽语满天飞,人群中直接有人一跃而上,持剑欲砍,被她一箭射了下去,砸倒了好几个人。
“就是她!朝廷的走狗!”
“杀了这个狗官!”
“杀了她!”
“贱女人!”
边灵珂一脚踏上窗台落在了飞檐之上,一声长哨,房顶上猝然跳下数名暗卫,她冷冷道:“谁敢造次!即时起,扰乱治安者,残害官民者,杀无赦!”
“封锁渡口,犯上作乱者,一个不留!”
同一时刻,城外离北营整军完毕,兵分两路,卫展鸣率兵直奔城中渡口。
第88章 山河风飘零·贰
莫栀在“倾帆”启航之际,踩着腾空的长板梯一跃跳到了岸上,几乎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岸上的人更是大吃一惊。
她看着乌烟瘴气的武擂场,心中发冷,原来他们不顾实际情况大规模改造“倾帆”扩大武器库,是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想过要出海,等的就是这一场动乱吧,还想要“僵桃代李”替换掉冷兵器,只可惜他们的计划似乎有变,她的图纸还没来得及细化出来,不过,就算她复原了“僵桃代李”,她也不会交到这些丧心病狂的人手里的!
人群中忽然有几个人虎视眈眈地盯向莫栀,随后非常有目的性地同时亮出刀剑,下一刻直接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直逼莫栀!
莫栀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岸边的一根长杆,旋即脚一蹬地借力一旋身,陡然躲过砍向她的刀剑,凌空掠过江面再回旋而来一脚踹飞了两人。
莫栀手无寸铁,赤手空拳地同那几个人打了起来。
不止那几人,还有许多隐没在人群中的杀手,借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暴动,明目张胆地亮出了爪牙,想要取她的性命。
从萧鹤樾认出她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这些人迟早会杀过来,但没想到他们的动作会那么快,就这么见不得她活在这世上吗?
还是怕事情败露,会引火烧身?
哼,可笑,派这么多人来杀她一个尚未及笄的姑娘,真有本事。
一拳难敌四手,莫栀终归只有一个人,很快便落了下风,被几把刀剑逼得连连后退,一人持剑直向她的心口刺去,又有两人一左一右把她夹在中间,让她一时进退维谷。
兔起鹘落之际,只听一道清亮的声音穿透人群在她耳边响起:“姐姐!接剑!”
紧接着一把长剑凌空就飞了过来,莫栀猛地一个腾冲,闪过那灭顶的三剑的同时,一把接住空中那把寒芒闪烁的长剑,随后她顺着惯性一个空翻,落到了那三人之后,在那三人转身之前,一道凌厉的寒光乍现,鲜血泼落,喉断气绝。
莫栀短促地回过头,看见满脸焦急的小阿夜被人群隔在几丈开外,见她望向自己时,才堪堪松了口气,莫栀冲他笑了笑,无声道了句“多谢”。
莫栀的长衣翻飞,她的剑气凛然,一剑长虹将包围圈撕开一条裂口,她迅速闪身跃出,就在这时,边灵珂遽然从登云楼中跳了出来,人群出现刹那的凝滞,她当机立断,利用自己娇小的身形,像一条灵活的游鱼一般钻进了人群,从那缝隙中遁了出去,转眼便消失在人海中。
那群杀手片刻也不停歇,循着踪迹便追了出去。
小阿夜紧紧盯着莫栀消失的方向,额上泌满了冷汗,他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回到客栈乖乖等师兄平安回去找他,可是他放不下她……他一咬牙,拔腿跟了上去。
他也不知道他去了能有什么用,他一不会武功二不能跑,但他有一种预感,如果他不去的话,他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这不是他希望的。
程莠与贺琅刚踏上甲板,就被武擂场的剧变震住了,那瞬间的火光直冲云天,伴随着滚滚浓烟扶摇直上,宛若烽火狼烟。
连接江岸与船的长板梯被拉了起来,他们看见莫栀踏梯而下,跳下了船,稳稳地落在了岸上,与此同时,渡口发生暴动,官兵压不下民众的怒火反而成了千夫所指的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程莠与贺琅愣神的刹那,长板梯已被撤去,脚下的船骤然动了起来,渡口的动乱让他们犹豫要不要贸然下去,这一磕绊,楼船离岸。
程莠心念电转,看了一眼贺琅,两人默契地一对视,同时跳上了船舷,然而他们尚未跳船,穆洛衡悠然从三层船舱里走上了甲板,居高临下地瞟过他们看向渡口的动乱,那神情颇为自得。
程莠瞬间打消了跳船的念头,她握住金羽刃的刀柄,冷冷地瞪向穆洛衡。
贺琅一把拔出锟山剑,清越的剑身震颤声泠泠悦耳,他漠然道:“你偷了我的剑穗。”
穆洛衡勾了勾唇角,看向贺琅,道:“剑穗,剑袍也,文人墨客所趋从,它不适合贺大人。”
程莠跳下船舷,抽出金羽刃,刀尖指地,她不客气地道:“歪理邪说,贺大人文冠武绝,自是配得上,倒是你,虚有其表!”
这时二层甲板上,尉迟溱从船舱里跑了出来,她本是上船来找尉迟洧的,现在人没找到,好像还出了很大的状况。
她看了一眼混乱的渡口,而后把目光投到了一层甲板上的程莠和贺琅身上,这两人浑身湿透,面色不善,都拔出了刀剑,看样子随时都有可能动手。
跟出来的赫连廷秋眉头一皱,道:“船开了。”
赫连廷秋忽地一把拉住尉迟溱的手腕,说道:“我们跳船。”
“啊?”尉迟溱甩开他的手后退两步,奇怪地看着他,“我不会水,你想淹死我?”
赫连廷秋:“我没……”
三层甲板上的穆洛衡缓缓开口道:“程莠,现在跳船还来得及,我不想与你为敌。”
楼船上没有其他人,目前上“倾帆”的人拿的都是沙船的标牌,惊闻渡口异变,所有人都上了甲板张望到底发生了什么,虽然都很奇怪船为何在这时候开了,但看到岸上混乱的场面,一时被震慑住了,也没人敢妄动,都在隔岸观火。
现在巨大的楼船上空荡异常,程莠骂道:“跳你娘的船,我先杀了你报仇!”
程莠猛地一跃而起,先踏上船舷,再一脚蹬上桅杆借势,直接跃上了二层甲板,随后在尉迟溱震惊的目光下,一举攀上了三层甲板,程莠抓住船舷的栏杆,一把将自己甩了上去,而后金羽刃直取穆洛衡咽喉!
贺琅心下一震,没想到程莠会一言不合就发难,他收敛心神,紧跟着就跃了上去。
尉迟溱目瞪口呆,第一次见到这么强的轻功,不由得感叹:“出神入化了!”
赫连廷秋却是紧张地看了一眼三层甲板,随即转身便上了旁侧的楼梯。
“诶你干什么?”尉迟溱叫了一声,抬脚跟了上去。
穆洛衡面无表情地看着程莠一刀刺来,不躲不闪,一把拔出腰间的长剑——孤碣。
孤碣是他的本命剑,他很少佩它出门,拔它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他将人命玩弄于股掌之间,根本用不着拔剑,那些人也配不上他的孤碣,只有她,既然她有心要撞南墙,他便给她最大的尊重。
“当——!”
一声铿锵长鸣,巨大的内力震荡开来,两人的长发逆风而动,被刀风剑气掀得狂乱飞舞,程莠绞着穆洛衡的长剑而后一把剌出,“刺啦”着迸出耀眼的火花,旋即一刀劈斫,狠辣又强悍,穆洛衡反手架住,竟是被震得虎口钝麻。
穆洛衡危险地眯起眼睛,骤然手腕翻转旋剑压刀,随后顺势一转一掌拍在金羽刃的刀背上,程莠瞬间被震得泄了一半的力,她忙抽刀后退,长剑却是紧碾而下,这时贺琅一剑插了进来,锟山剑直接将孤碣掀了出去,剑气出锋成刃,剑芒横扫而出,穆洛衡只得连退数步一剑斩下,两道锋芒遽然凌空相撞,转瞬化为无形。
程莠一甩金羽刃,起势欲上,被贺琅一把拉住:“程莠,你冷静点,别冲动!”
程莠磨着后槽牙道:“我冷静不了,今日我便要手刃了这厮!我……”
她一句话没吼完,只觉胸腔间一阵血气翻涌,她忍住想吐血的冲动,硬生生给咽了回去。
方才穆洛衡那一掌内力强劲,她内府气薄,调动真气催发的内力受了诸多制肘,险些招架不住,别人也许不清楚,见她还能有说有笑,活蹦乱跳的,但她很明白,自己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
可是她不甘,她就算是死,也要拉他下地狱!
穆洛衡却是神色一凛,挽了个剑花反手还剑入鞘,看向渡口,轻笑了声,道:“来了。”
船上的人先是一愣,而后一同望向渡口,“哒哒”的马蹄声和无数沉重的脚步声汇成震耳发聩的宛若大军压境般的声响,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紧接着军队的身影便乌鸦鸦地压了过来。
岸上,边灵珂的暗卫正与江湖人士斗得不可开交,大家谁也没有手下留情,犹如经年恩怨的仇家,一方暴动,一方镇压,血流成河。
而更多的是被封在渡口逃跑不能的无辜群众,在这场动乱里成了最大的牺牲,怨声载道却得不到一丝怜悯,东躲西藏也逃不过恶运当头。
军队的到来让渡口的人都慌了神,不少人如临大敌:
“他们来干什么?!”
“是来镇压我们的吗?!”
“朝廷真的要对我们赶尽杀绝吗?!”
卫展鸣一马当前,停在渡口外,高声道:“知州大人,我军前来支援,速打开渡口,否则视尔等所为皆为造反!”
边灵珂站在高高的飞檐之上,又三支黑羽箭直直射出,一支箭被打落,另两支箭直接将人射飞了出去砸进了江里。
卫展鸣厉声道:“知州大人!”
尉迟洧被两个暗卫有意无意地护着,他现在思绪纷乱,不明白边灵珂到底要干什么,她这是要与两头为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