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卿事——檐上有雪【CP完结+番外】
时间:2023-05-04 17:20:27

  “好啊,”他的声音格外温柔,又如暮霭般寂寥,“我什么都告诉你。”
  沈叙诉说着,语气一如他摊开一本脉案,把病症,经络,吉凶一一讲述,态度一如他展开皮卷,用骨刃切割,挤压,最后缝合。
  他把自己剖给她看,用来换取一点点同情,他宁愿要同情,也不愿要他身上的丑陋痕迹污了她的眼。
  她簪上一颗明珠也映着渐暗的夕阳,如神明慈悲的泪,给她影藏在微末光线中的脸镀上一层静谧的冥思。
  “那一天,我听说着火了,就跑回屋去,”他讲道,“等我回去时,屋子已经完全成了一片火海。可是其他人告诉我,我母亲还在里面,他们都不敢进去查看。我想都没想,就冲了进去。可我没有找到她,火反而大了起来,等我想要回头出去时,已经看不清门的方向了。我只能循着人声往外跑。我终于跑到门口,但已经被火里的烟雾弄得晕头转向。不知道是被什么绊了一下,就这么倒下去了。我最后记得的只有头顶的房梁砸下来的巨响。再后来,就是沈万年在醴都的宅子。他说我算幸运,那根没完全烧起来的木头只砸断了我的腿,再偏几分就是我的脊梁,如果那样的话就算能活,也只能躺在床上了。现在这样虽然双腿不保,倒也还能活动一二。不过我觉得,没什么太大差别。再后来,等我能伤好一些了,他问我要不要和他来隐仙谷。我别无出处,也只能同意。从醴都到这里,我们走走停停,花了一年。因为我的伤总是反复,我也只能躺着,到了冬天就只能耽搁下来。好在沈万年肯教我,让我从他那里学了点皮毛,又把这间闲着的园子借给我生活,我才慢慢摸索着学会坐,学会下地,学会用手行动,学会照顾自己。其实这伤是经常痛的,受不得冷,受不得湿,也受不得累。我自己坐不稳,但总是歪着也腰痛,要写字的话就得靠手臂撑着桌子,时间一久,手臂也酸。不过这些都不要紧,只要手头有事做,我就能暂时远离身体上的不便,比成日在床上温习自己的残疾好太多了。那种疼我也习惯了,好好休息一两日,也不影响什么。只是身体不好时,会像现在一样,不是实际的痛,而是我总觉得腿还在,它们被火烧着,被什么东西咬着,又痒又痛,但看不到,也摸不着。痛由心生,不仅你没办法,我也没办法。或许等哪天我终于接受了自己的身体,才能不再犯这心病。又或许我到死也解脱不了,只能祈祷它少来几次。”
  屋内静静的,这干涩的故事刺得他嗓子酸痛。
  沈叙睁眼,榻边的人默默坐着,落日已烬,最后一点光照在她脸上,把两行泪描成一对无缘相见的断线,萤萤如豆,点点如星。
  “你哭什么呀……”他无奈地问,“我都没有为这哭过,你这是何苦?”
  半晌,她才抽了抽鼻子。那暮色里令人肃然的画终于活动了起来。
  “那我替你哭,你可以不用哭啦。”她努力放松了语气,但压不住哭腔。
  沈叙想替她擦擦眼泪,又顺从于她的叮嘱,不动扭伤的右手。
  这才发现,自己的左手一直攥着她的手腕,现下才放开。
  没等她抽回自己的手,沈叙一把拉了回来。
  借着最后一点沉沦的日光,沈叙看到,她的小臂已经被自己捏得乌青一片。
  “抱歉……我以为……”他呆住了,连一句完整的道歉都说不出口。
  能说什么呢?我以为在梦里?我以为掐的是自己的手腕?还是什么呢?好像无论怎么说,都在变相地承认自己说不出口的疾困。
  “没事呀,”沈卿卿趁他出神,一把抽回自己那只手,拉起黑袍的袖口,掩盖了他留下的颜色。
  “沈叙,”她转了转眼睛,眉梢上扬,脸上神性的轸恤转眼就被天真的玩味取代,“我替你哭过了,也陪你痛过了,这下你可没法再赶我走了。”
  沈叙把头埋在了枕头里。
  听着她去取食物和药的脚步,他暗自摇了摇头。
  他确实再也没有了拒绝她的勇气和资格。
  他不信神明,因为神明未曾眷顾于他。
  他笃信眼前的神明,因为她为他唏嘘垂泪,为他饮冰茹檗。
  还好,他撒了谎。
  他不怕谎言亵渎神明,他怕神明为他感同身受。
  那一天,沈叙在火海里看到的,是母亲悬梁自尽,弃他而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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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章都写的有点慢(*´I`*)因为总觉得自己能力不行写不出满意的心理变化哈哈哈希望大家不嫌弃
第42章
  在那段讲述之后,沈叙似乎耗尽了力气,任凭沈卿卿喂了羹汤,又吃了药。
  沈卿卿让他躺着,他就闭目养神。两人保持着沉默,一人是无话可说,一人是惧怕开口。
  夜深了,沈卿卿熄掉几盏灯,只留下床头的一尾烛火。她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蜷起来,在沈叙好起来之前,她没打算回自己的小屋睡觉。
  她不知道沈叙的梦里有什么,但她听到了他在呼唤她的名字,也看到了他在痛苦里浮沉。
  当他被梦魇住,掐着自己的脖子,留下一道一道血痕时,她毫不犹豫地拉开他,递上自己的手腕,尽管她清楚,这样无法分担一分一毫。
  她只想在这里。
  然而,原本从午后缓和下来的体温在午夜又一次升了起来,沈叙的胸口起伏着,他没有睡着,但也不算清醒,意识像一叶小舟,在病势里漂泊。
  沈卿卿守在榻边,今日的药已经吃过了,这病来势汹汹,沈叙又只吃了些汤饭,此刻再加药量,恐怕反而伤身。
  尽管她清楚,夜里五脏待息,病情反复十分常见,但她还是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诊脉错了,或是配药有什么差池。
  要是沈叙来治,或者谷主和阿纤姐在这里,说不定就不会这样了。她想道。
  不行不行,她又摇了摇头,鼓励自己。哪怕要去请谷主来,也得等明天天亮了,沈叙稳定下来再说。现在这里只有她,沈叙也只有她了。
  她接来一盆水,兑成温的,把自己的帕子浸进去。
  只能先擦身子把体温降下来了。
  “沈叙,我给你擦一擦,你别动哦?”虽然知道他不会有什么反应,但她还是小声征求了一下他的意见。
  他任凭她摆弄着,不拒绝,也没有劲再拒绝了。
  擦过脸,沈卿卿挽起他的袖子,从手腕擦上去。
  沈叙的左臂靠近臂弯处,有许多道深浅不一的疤痕,旧伤新伤叠在一起,最新的一条刚刚长好,但似乎是因为白天太过用力,伤口又有些开裂。
  她惊了一下,本能地想开口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但看他浑浑噩噩的样子,又怕他再赌气,只得收了神,用随身的药水沾了沾。
  伤口不深,但显然是他自己割的,这样利落的伤口,只可能是他自己那套骨刃的手笔。
  沈卿卿叹了一口气。
  解开他中衣的领子,她的动作愈发轻柔,倒不是怕再发现点什么隐藏的伤口,而是沈叙的身体实在太瘦了,让她都忍不住担忧动作太重伤到他。
  形销骨立,似乎如此。
  好在,他只是清瘦,并非羸弱。实际上,真的下手去摸,甚至能感受到这半具身体坚实的肌肉,令沈卿卿放心不少。
  擦拭的手慢慢移向下腹,猛地被他抓住了。
  就好像那昏昏的神志里只剩下这一条无论如何不能僭越的规矩。
  他发出一声细弱的低鸣,是哀求的声调。
  “我不看,我不看。”沈卿卿把那只手放回他的胸前,“你抓破的地方,我就上一点点药,好不好?反正我也碰过了,也不差上个药的动作了,我不看就是了,乖。”
  他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放开手,捂住盖在身上的毯子,也不知道信的是这话的内容还是她和缓的语气。
  沈卿卿看着他一副黄花大闺女守贞固节,死死捂住胸口的毯子的样子,心下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苦笑一下,不再管他,只是小心地用帕子抹了药,侧手伸进毯子里去,按在那断面上。
  沈叙皱了皱眉头,但没有躲开。
  三更之后,温水擦了三四遍,终于见效。
  看着沈叙沉沉睡去,沈卿卿也松了口气。她思索一番,又拉过沈叙的手来握着,生怕他又犯起痛来,起码这样他有什么响动,自己会立马知道。
  她靠在床边,也闭眼休息了。
  两三日过去,沈叙的病终于平稳,虽然因为心绪不宁,夜深时总有点反复,但好歹白日里有精神靠坐起来。他不大乐意讲话,只是让沈卿卿取了书来,也不看得仔细,有时甚至只是盯着一行一行的字出神。
  沈卿卿看他这样,虽然有些担忧,但也不多说什么,趁他发呆的间隙下山去请了一次谷主,可惜没碰到人,说是有事出门不在谷里,不知何时回来。
  好在,只是过了一日,沈万年就自己登门了。
  这日清晨还有些阳光,中午时分却下起了小雪。沈万年披着一袭青色斗篷,进门时抖了一地雪粒。
  沈卿卿小跑着迎了上去,脸上写着委屈和焦急。
  老人拍了拍她的头,听她快速地央告着沈叙意外的生病,自己又是怎样处理,脸上并不怎么沉重,只是快步走到床前坐下,听了左右脉息,更加放松了下来。
  “没事没事,好好养着就行。”沈万年捏了捏沈卿卿的脸,“倒是你看着瘦了些,是你师父不省心。我已经看过了,你处理得都好,很有进步。”
  她本想说什么,看了看沈叙,又顿住了,最后只是揶揄一句:
  “您说没事我就放心了,他这样子我还以为烧傻了呢。”
  说完,她就蹦蹦跳跳地去沏茶了,这几日都忙着担心,很久没有露出这样欢欣地情绪。
  沈万年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对垂着头的沈叙说:
  “先前还说你不稳重,这下可别再逞能了,修养好了再忙吧。”
  看他无话,只一味点头,老人接着说道:
  “我又带了一些旧的脉案来,等你好些了再翻,这些都是很老的东西了,都卖成废纸,还是被我给找着了。”
  沈叙低着眼看着手里那卷书,轻声答道:
  “抱歉……我一定尽快……”
  沈万年摇着头:“我把沈卿卿交给你,可不是为了让她操你的心。你先顾好自己,再考虑别的。”
  “是,”沈叙答着,又有些许无奈,“我也不想的。本想求你带她走,我真的不愿看她每日为了我劳累……这里的陈设都是为了方便我行动,她跪着或者坐着,我看了心里总是不好受……”
  声音渐弱,都快听不到了。
  沈万年肃然:“沈叙,会有人愿意为了你低身操劳的,你不必如此自苦。只要是她愿意的,你何不学着接受?”
  沈叙把脸埋进双手,不知如何回答。
第43章
  “对了,”沈万年继续道,“你错过的消息他们带到药王殿了,本来还有些担心你是不是出什么大问题,我才上来看看,现在看来也不是什么大病,我就索性讲给你吧。”
  依旧是点头,不过沈叙放下了书,认真听了起来。
  “阿纤新的信里说,皇后娘娘的病已经好了,陛下龙颜大悦,大赦天下。不过从脉象上看,这病不似看上去险恶,倒像是小病拖成重病,恐怕先前赶出宫的那批医官,不是学术上有差那么简单。这一点我已经派人去查问了。”
  沈叙没什么反应,他深谙权势之中有各种门道,就眼下的信息而言,什么可能都有。
  “还有,”沈万年加重了语气,“我们的人终于进了静王府,静王妃说是体弱多病,实是身中血魂散之毒,所以每月快到望日就得卧床静养。她亲自摸过脉,不会错的。王妃出嫁时带走的那个太医就是圣上派去的药使,只有太医手中有每月十六毒发时能够缓解症状的解药。如此看来,静王治理静城,控制整个东北军务,圣上对他的兄弟也并不放心,王妃应该是嫁去牵制他的棋子。”
  床上的人依旧淡漠,只在听到毒药的名字是眼眸微动,随即浮上一点不忍心。
  此时,沈卿卿端着茶进来,捧给了沈万年。
  “你们在聊什么呢?”她笑着问,“谷主,沈叙这两天精神都不好,您可别为难他啊。”
  沈万年接过杯子,长饮一口驱驱寒气,又答道:
  “没有,我正给他讲故事呢。”
  这倒让沈卿卿来了兴趣,她就势坐到了沈叙的身边:“什么故事呀?我也听听?”
  “是一个女孩子,”沈叙抢过话头,生怕沈万年说漏些不该说的,“她生来是天之娇女,出身显赫,被天家选为未来的皇后,可惜被人算计,不仅身体抱恙,还得从温暖的故乡独自一人嫁到苦寒的东北,边受皮肉之苦边侍奉一个残废的夫婿,更要面对天下人的指摘。实在是命途凉薄。”
  沈卿卿不理会他话中的落索,转头又问沈万年:
  “谷主,沈叙经常说,世人总是看不起身体有异之人,我出去得少,是这样吗?”
  沈万年无奈地点头道:
  “这倒也是事实。一来许多人是罪犯受刑才致身体损毁,二来时人迷信,肉体异状常作妖神解释,传来传去也就成了灾厄预兆。实际上但凡知晓医理,就知人生冗杂,命运荒唐,发肤脆弱,要想一生平安顺遂是何其难得。常人必得有三病两痛,只是运气好不曾落下显眼的缺陷罢了。为医者眼里,肢体麻痹或者缺损,与逐渐侵人体魄的各类病症相比,能保得一命算是万幸。世人嚼舌,不过是不解其中炎凉,一味地拿自己的幸运当理所应当罢了。”
  女孩转过头去,对着沈叙努起嘴:“你看,谷主都说了,那些话都是不懂事的话,做不得数,你不用时不时拿出来说。”
  沈叙扯了扯嘴角,好声好气地回道:“我只是同情这个故事里的女孩子罢了,没有其他意思。”
  沈卿卿想了想,也露出一点难过神色:“这倒也是。”
  一旁的老人的眼神在他们二人的脸上扫过几遍,会心地笑了笑,随即岔开了话题。
  本来想留谷主吃了晚饭再走,无奈他有老友酒局,急急忙忙就走了,吓得送他出门的沈卿卿在后面不停喊着要他小心路滑。
  一个两个,都是不省心的。她心里抱怨着往回走,眉间却又恢复了往日的欢愉神采。
  毕竟未出茅庐,只要有人拿了主意,心上就轻松了。
  又因为沈叙不仅身体见好,似乎也不再对她推三阻四,总算是态度亲和了一些。
  可以放心过个年了,她想着。
  沈叙虽然没什么食欲,但感觉到眼前的女孩子好转的情绪,还是尽量多吃了一点。
  不过右手扭得确实严重了些,稍一用力就疼得发抖。
  看来是不得不好好休息一阵时候了。他窝在软枕上,难得地放松了心神,整个人都像是一只耗尽全部体力渡过严冬,舔舐着伤口静待春日的小虎。
  “沈叙,”喂过药,沈卿卿坐在他的榻边,“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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