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穿得和别人不一样,难免被人议论,何况……”何况我的名声恐怕不怎么样,沈叙在心里补完了这句话。
“无所谓啦。”我脑子里操心着今天没做完的事,没在意他说到一半的话,“说就说去嘛,又不是当面说我,管他们那么多。”
草草吃了午饭,我摊开了自己的脉案本。
这些天都忙着操心沈叙了。照规矩,他的病症和药方我也得记下来,一来事为了复习,查缺补漏自省,二来以后再有什么问题,也可以翻看前章,不至于无迹可寻。沈叙的每一位病人都是这样详细记录的。我也有样学样,坚决不能落下。
这本还是新的。我在扉页上端端正正写下了他的名字。
先写病症,再写脉象,留好空页方便查书确认,随后附上药方。他病了好几日,我时刻注意着增减药量,控制药性,因而药方硬是写了许多页。草草一翻,颇似沈叙的那些。
忍不住心里小小得意了一把。
终于写完,我把它递给沈叙,迎着他疑问的眼神,我说:
“沈叙,这是我补的你这次生病的记录,你帮我看看有什么不妥,我以后好改正。”
他垂下眼,看着第一页上自己的名字,良久,笑着摇了摇头。
“是你自己拿的主意,那就自己查书反思吧。我不看了。”
这怎么行?我急忙道:
“可我还学得不完全,不可能独立诊脉开药啊。何况从前的都是我写一遍你改一遍啊……”
他抬起头看着我,眸中笑意明灭。
“那这就是第一次吧。这次我不做你的老师,只做你的第一个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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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个鬼故事:这篇文十万字了。我可真能编啊?????
第46章
铃声在我耳边挠了挠,掀起一阵痒。
我哆嗦一下,醒了过来。
看了漏,才刚过子时,才睡下不久,这时醒来,并不怎么迷糊。我穿了衣服,直接绕路跑到前门,想看一眼来人的情况,如果可以就请他们换去山下。就算谷主已经睡下,总有还没歇的其他大夫。沈叙身子还没好全,更不太能挪动,更深露重的,我不想他再有点反复。
来人是两位青年。其中一位挂在另一位身上,头深埋着,几乎没了动静。另一位刚见了我,急忙开口:
“小大夫,我这兄弟打猎时被人误伤,箭镞我们拔不出来,求您看看!”
我如实告知沈叙身体抱恙,我也只是个学徒不敢独立做主,但他执意要我看看,我想也是,哪怕只是简单处理一下,他们转投别处也更方便些,于是闪身让了他们进来,直去了后院安置在房里。
点上灯查看一番,伤口的血液已经凝固了,但人却是神志不清的样子。血痂参差,看不清情势,只好先摸了脉息。
这一摸倒让我疑惑起来,左右听脉两三次,决定还是先让他含了丸药,问诊再议。
“这箭伤是几时受的?”我问。
隔着门帘,来人的声音很是紧张:“是午后,我们在林场里射猎,亲戚家的孩子刚学会射箭,不知道哪里偷了我们射老虎的箭来混玩,不留神就打到了人身上。”
这倒没错,入肉不深,显然力度不强。伤口已经结痂,说是几个时辰过去也合理。
“怎么现在才来?之前去了别处?”我继续问道。
“原本去找了场子上郎中来看,说箭镞有倒钩,不敢硬取。得请大夫灌了药才方便,但想着天晚了,又见血止住了,他本人就说索性明日再劳动。既不出血,将就一夜也就罢了。我们就寻了止痛的丸药喂他喝了。原本还安稳,夜里却突然惊风昏倒,又是灌药,不见好,我怕有什么不妥的,赶紧雇了车送来。”
手下搭着脉,心里的疑惑更深了。这脉象确实有异,不是因伤所致,但我判断不来。相比之下,箭伤虽也麻烦,终究有法可依,这脉象上诊不出来的猫腻,让我心里忐忑。
只能麻烦沈叙了。我心里愧疚,但人命关天,这脉象我不认得,却知道势急,再打发了他们走,不知会不会有意外。
“阿叔,”我走出房来,“请您到二楼茶室略等一下吧,伤势确实不大要紧,惊风昏厥不是受伤所致。但具体如何,我还得回了我师父再决断。您且自便,我已经喂了保命的药,一定尽快处理。”
他见我不再打发他们走,松了一口气,上楼坐着去了。
这间里沈叙已经撑着坐起来了,听了我的话,微微皱眉。
“我去看看吧,虽然我大抵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究竟不放心。”他说着,披上了袍子。
我略微带着歉意,替他系了纽扣,又折好袍子的下摆,绑好腰带。
外面够冷了,再不小心摔了可就糟了。
沈叙的右手虽然没伤到骨头,但肌肉伤得中,本个月去,还有些青紫,并且僵着。因此他只能左手勉强撑着挪动。我本想让他借点力,但实在无从下手,心里又挂着那边的人,脚下时急时缓。
“你先过去,我随刻就来。”他停下来,看着我说。
我跑了起来。
沈叙进来时,我正用湿帕子清理疮口,箭镞确实有倒钩,已经有一边刺出皮肤。
他摸了两边脉,脸上已经了然,指定我去拿了几味药材来煎上,又翻来两副配好的丸药,只等煎好了放进去就行。
“你再来摸摸这脉象。”药还没好,他转向我说道。
我又摸了两次,屏息闭目,想记下来。
“这类脉象,都是中毒之象,”他的声音很平静,“至于具体毒类,其实不用背得太细。制毒之人阴险难防,一副毒药常常混杂了许多品类,再加上各地个人所用的称呼不同,死记硬背是没法应付的。你要做的是对应症候,配合病人此时的脉象、伤势,对症下药,再依从药理增减用量和辅助,相须相使为上,其余之类就与寻常药理相似,无需赘论,这是救急解毒的要义。如果实在着急,我先前传你的那几方丸药,也足以保命一时。”
我心里复习着,点着头。
“长毒,慢毒,一般症状各异,且难以发觉。”他继续讲着,“此时就需要尽量查访毒物源头,仿照制毒之法,还原其毒,方能寻得解药线索。这其中门类复杂,日后再慢慢认识。”
说着,他又转向昏迷着的人:“此人所中之毒不过是寻常的捕猎用的迷毒,我刚才的方子你也听到了,其中规律,你理解了吗?”
我点了点头,一一数起几味药材对应的症候和相互关系。他听着,时不时打断我做些补充。
药一煎好,我就调了丸药,给那人灌了下去。面上看不出反应,但仔细摸脉就能发现,内息逐渐平稳了。
我松了口气,由衷对沈叙感慨道:“还好你来了。”
“制药解毒上,我确实有些门路,”他答道,“只是这箭伤,今天就得你来好好处理了。”
是的,这箭伤说复杂也不复杂,爪一样的倒钩,强取自然会造成更大的损害,然而只要用刀切一道小口出来,就可巧取,用一小道伤口顶了那拔肉之伤。
可说简单也未必有那么简单,我已经在死物上练手多回,活物上也拿猫儿开过刀,但真的用到人身上,这还是头一遭。
沈叙已经把小刀递到了我手里,给我点了炉。
我接过燎过的刀,余温淡淡,我却觉得烫手。
“快点吧。”他接替了平时我的工作,用帕子沾了酒,备上创口。
伸出手,我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甚至能听到牙齿碰撞发出的咯咯声。
沈叙瞥了我一眼,左手捏了捏我的手腕,示意我冷静一点。
“我看着呢,”他低声说,“你已学过了,不要犹豫。”
我咬着嘴唇,下了刀。
刀刃落在人的皮肤上,触感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我尽力稳住指尖,只开了一道一指宽的口子。
接过沈叙递来的小夹,我双手配合,转动箭镞,把每一个小勾都褪出肉中,没有牵扯一点。
敷上药粉时,沈叙赞许地点了点头。
我也终于舒出一口气。
沈叙又确认一遍,也就回去了,我嘴上叮嘱他早些休息,心里也明白他绝不可能先睡。
不出一个时辰,那人就醒了,我请来先前去茶室等待的那位叔叔,到底是力壮的青年,他们拒绝了我留宿一晚的建议,直说由我一个女孩家照拂多有不便,连夜就要赶回去,我只得细细叮嘱了养伤事宜,又依照沈叙先前留下的建议写了保养的方子,一并让他们带上。
送他们出了门,我不太放心,悄悄绕去沈叙的屋里瞧了瞧。
他果然没有熄灯,但人已经歪着睡着了,手边散着折了角的书本。
我扶着他的身子放他睡下,又收了书吹了灯,掖好被角才走了出来。
手上仿佛还留着他的重量。
如果没有受伤,沈叙大约也是如那二人一般,纵情游玩,无所谓小伤小病的吧。
我摇了摇头,赶走了这个念头。
沈叙就是沈叙。
第47章
天气一转暖,沈卿卿就立马忙开了。
不仅是病人逐渐多了,而且园子里要栽新苗,要除掉没能越冬的旧枝,每日好几个时辰也总觉得做不完,这些原是每天两人一起做的,但看她做熟练了,又兼病人多,沈叙索性自己揽了煎药打扫的活,只让沈卿卿每日下山一趟,其他时候管园子里的活便罢。虽说听上去只是多站几时,多走几步的样子,实际上光剪枝浇水就够累的,更别说还要扦插,除虫,播种,甚至有些品类的药材得种在盆里,白天随着阳面挪动,夜里放回室内保温。每日晚课时,沈叙都能感觉到沈卿卿是在强撑着不犯困。
他只能尽量多替她做一些,再减一点课业。不过沈卿卿素来勤恳,她觉察到了这份体恤,满怀感激和愧疚地选择自己晚睡半个时辰来温习。
今日是个大晴天,吃过午饭,沈卿卿就进了园子,提着桶浇水去了。一直忙了近两个时辰才匆匆换了鞋进屋。
大堂里却没见到沈叙。桌上书页摊开着,笔也没洗过,随便搁着,两条木腿靠在桌子里面,人却不在椅子上。沈卿卿看了觉得奇怪,后院里没有病人,有也一般是由她照料,沈叙也不会出门,今日约好来看病的都已回去了,他还能去哪?
绕了一圈,只看到去二楼茶室的梯子有些摩擦的痕迹。
想是去找东西吧,她看着有些陡的梯子想道,等自己回来了让自己去找不就好了。
不过她已经习惯了沈叙的做派,这时候最好也不要去找他了。
才从太阳地里回来,在屋角的阴影里略站了一下,背后的汗就消出一阵寒意,让人一哆嗦。
早春的天气,即使是艳阳天,总还是潜着余冬。
去洗洗吧。她回忆了一番今日的安排,该做的已经差不多都妥了,还有些要搬进屋的等饭后太阳下山再说,这珍贵的日光最好还是晒足了。
出了汗最容易着凉。她心下决定了去温泉洗洗,找了干净的里衣和袍子,又带了好几条帕子。最后抓了张废纸,给沈叙留了个字条。
揽月阁在山中,依水而建。幸而有这处小小的汤泉,地气温暖,这才不至于住得难受。那温泉与瀑布小溪并非同源,而是自成一潭,热气上涌形成一池暖水,又随着山势逶迤而下,也算活水,可供沐浴。又不知是否有心为之,泉周植了一圈灌木,春夏有花叶遮挡,秋冬只枯黄而不凋零,甚是隐蔽。
沈卿卿把换下的衣服叠好放在一边,只穿一件里衣,赤脚走进水里。
暖意渗进心里,洗去了肌肉的酸痛和疲惫。
好舒服啊。她放松地靠在池边的石头上,石头被暖水冲刷得久了,滋润而光滑,贴着后颈,也是暖洋洋的。
池上水雾熏绕,看不清四周,连带着眼睛也湿湿热热的。
冬季不凋的树木会在春日新芽成长时落叶,今日的池中却只有零星两片。沈卿卿撩了一下水花,虽然让这些浮叶随水流而去也未尝不可,但这里山势平缓,那样也太慢了,她心里计划着,再过几日一定要抽出时间来把落叶扫除。
又吸了一口饱含水分的空气,她合上眼,静静享受这忙里偷闲的午后时光。
就在几米开外,沈叙一手死死抓住岸边一块固定的石头,惊出了一身冷汗。
原本他和沈卿卿约好了固定时间,错开来沐浴,还没有变过。今日原是一只鸽子飞进大堂时横冲直撞,打翻了茶杯。他急着护住纸质的资料和书本,被茶水泼了一身。好在那茶是沈卿卿出门时泡下的,还没喝两口,已经放到快冷了。然而纵使没有烫伤,他也难忍湿透的衣衫带来的粘腻感,更因为天气转暖了,病了半个冬天,他都只能擦擦身子,趁着日光明媚,露天沐浴也不怕着凉。想想沈卿卿还在园子里,去个一时半刻的应该也不用知会一下,于是他放着桌面没收拾,拿了干爽的袍子就去泉里了。
对沈叙来说,温泉沐浴是既好又坏的体验。他深知自己的身体对温度的需求,也贪恋于温热的池水带来的和缓力量,池波微微,抚慰他的伤处,让那断面和残余能够从日复一日的摩擦和重压下解脱一时半刻。然而提供微妙的托力的水也让他充满了不安感从而不得不寻找一个可以着力的地方,这池原本不深,即使是他也能找到几块略高的石头坐下。但在平放的椅子上也不太能安坐的他,在水里更会被浮力扰动,晃晃悠悠的。
当然,今天他的烦恼就不止这么简单了。
沈卿卿动作总是很轻,再加上水雾影响了视觉和山中的风声,等他听到另一个人靠近时,已经是她滑进水里时溅起的水声了。她引起的漾动顺着水波抚摸着他的全身,带来一丝别样的悸动。
但这个场面属实给他带来了巨大的负担。
一时间,他在开口提醒她和闭上嘴默默装死之间犹豫了半刻。也正是这犹豫的半刻让他与体面地要求她离开失之交臂。
他讪讪地选择了装死,然后屏息闭眼,把自己的存在掩藏在水雾中。
明明是静止的水雾,对方的气息却像被风裹挟着,摸过沈叙的脸,把双颊搓得滚烫。
沈叙低垂双眼,尽量把自己的目光压在水中,池水清澈,他几乎在细数自己身上的疤纹,仍然无法阻止他的思绪飘向别处。
比起他一无是处的苍白,沈卿卿周身透露出一种生机勃勃的白皙,像是雪下含芳,豆蔻绽蕊。她的头发因为一直盘着,散下来时也保持着柔软的弧度,沾了水就会乖巧地贴在肩侧。
让沈叙惶惶失措的却是她被热汽熏成霞色的唇,面对未施粉黛的沈卿卿,他可以肆意地拿她当小孩,用包容的关切环绕她,但那天然的唇脂,把她的神态连同形体,散成了漫天曙光,强迫他仰望,渴求,但踟蹰不能达。
一阵热流从无法启齿的隐秘角落沿着脊梁冲上他的头顶,他狠狠抓紧了石头,指甲陷入泥中。
沈叙特意用干帕子擦了很多遍头发直至半干,这才慢慢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