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虑了,沈卿卿已经兢兢业业地回园子去了。
也不知道头发干了没有。他一边操心着,一边开火做了饭。在灶台的热气里,不论是他的躁动还是湿润的头发可能露出的马脚,很快都被掩盖得无影无踪。
看着眼前的汤饭,他不再心烦意乱,反而下定了一个微妙的决心。
晚餐后,他撑着头看着沈卿卿收拾了碗筷,坐到了他眼前,交叠双手,等他开始问功课。
“沈卿卿,”他开口,字斟句酌,“以后离了这里出去,你在人前人后都一定要注意装束。”
“嗯?”她皱眉,“什么意思……?”
他仔细寻找着绕开白天之事的角度:“你在这里是自由惯了,跟我也没大没小没分没别的,这倒不是什么大事。今后你出去了,要谨记男女有别,你虽是医女,不必与闺阁小姐类似,但也要拘着点,别落人口实。就比方你有时没穿好衣服或者赤着脚就出来,这在外面是一定要落人口实的。跟我这样自然没关系,但若有外男在,不仅会有人取笑,还可能被别人欺负了去。”
沈卿卿凝思片刻:“那为什么和你就没关系呢?”
沈叙噎住,这是重点么?
“因为……”他本想说,我也算不得什么普遍意义上的男人,苟活至此,又到这种自怜之语一定会招徕沈卿卿的不免,赶紧改了话头,“因为我是你师父。”
“哦,”她眼光闪了闪,“这样啊。”
语气中似乎有种危险的失落。
沈叙移开眼神,尽量从这种错觉中抽身。
“好啦,我知道啦!”她一拍手,语气恢复了往常的活力,就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蜃景,“我长这么大来,竟然还没人教我这些,谢谢你啦,沈叙。”
他捏着书角:“隐仙谷不比别处,到底是个自在地方,许纤在这里呆久了也会疏忽这些,沈万年更注意不到,我也是刚想起这遭。”
温书声淌进夜色中。
只有沈叙知道,一些见不得人的隐晦秘事,如败走的惊马,奔腾而过,碾在他心里的只有深深的罪恶感。
我如何配得上那惊鸿一瞥,我是败叶废壤,连一个发芽的梦都得借托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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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想鸽三天的可是我怎么有这——么多课【惊恐】
第48章
春天总是热闹的。
春天的病症也是繁杂而琐碎的。咳喘、眼疾、脾胃虚病好发,揽月阁虽没留治什么病人,来来往往的却比以往更多了。
午后,沈叙看了一眼窗外的日头,把端起的茶又放下了,沈卿卿从园子里回来,一定会口渴的。
送走今日最后两位来诊脉的患者,他挑出比较典型的脉案搁到一边,预备着给沈卿卿,想了想,又打开来添上一些批注。
天光渐斜。
脚步声由远及近,木屐敲打地板,像脉搏的律动。
没有抬眼,沈叙边写着字边送出了那盏从午饭后放到现在的茶水。
“你没有喝水么?”沈卿卿接过去问道。
“喝了,这是我后添的。”他脸不红心不跳地撒了个谎。反正沈卿卿在园里,也不知道自己这一下午忙了什么,现在她积累得多了些,不再需要跟着他随诊,那些零零碎碎的脉案也不要一一学着看了,每日都是他选出那些需要注意的、她未曾接触过的,或者最有针对性的,交给她慢慢看。
她喝了一口,五官缩成一团:“这茶太苦了。”
沈叙做着注,有些心不在焉:“今天泡的什么茶?”
“前几日的茉莉花茶喝完了,我下山时却忘了买,今天是随意抓了点去年收起来的绿茶,没想到竟这么苦。”她咧着嘴。
“绿茶怎么会苦成这样……”沈叙拿过茶盏,也准备尝一口,刚递到嘴边,动作却忽然停滞了。
他皱起了眉头,用手扇起茶汤的气味,细细品闻起来。
沈卿卿正打算跑开,今日的药还没煎,一会又到晚饭点,是得赶紧了。
“回来。”沈叙出声绊住了她的脚步,“不,去倒杯热水来,温一点也无所谓,不要现烧,快一点。”
她不明所以,但还是照他的话做了。
身后传来一阵响动,她一边提起水壶,一边回头看去,只见沈叙不顾木腿还绑在身上,匆忙爬下椅子,在角柜里翻找着。此时绑在身上的带子已经错位,两腿七歪八斜,用不和谐的状态刺着她的眼睛,而他几乎是趴在地上,抬手吃力地在并不高的小抽屉里翻找着。
沈卿卿倒了水,快速跑到他身边:“这是怎么啦?让我一并拿给你不就好了?”
沈叙没有理她,只是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纸包,但匍匐的姿势让他没办法利落地解开上面的绳结,于是他极不耐烦地扯掉腰间的带子,任凭这一地乱糟糟的样子。
沈卿卿再迟钝也感受到了事情的不对劲,沈叙平时虽说不上多在乎形象,但绝不会让自己用如此明显的残态出现在她眼前,于是她乖巧地闭上了问问题的嘴,从沈叙手里拿过那个纸包,手指一挑,解开了结。
沈叙急不可耐地拆开外层的纸,又把内里防水用的层层纱布拽开,一股脑把里面的药丸倒进沈卿卿端来的水里。
药丸团得不紧致,但水不算热,所以它们浮在水上,将散未散,温温吞吞的。沈叙环顾四周,本想拿支笔杆来搅一搅,无奈对他来说即使只是几步开外的桌子也有些太远了,何况不爬上椅子,他也够不到桌面。
于是他拔下了沈卿卿发髻上的那根木簪,不理会她惊讶的声响,兀自搅拌起了这杯水。
终于,药丸融成了一杯褐色药汤,泛着苦涩的光泽。他递到沈卿卿的嘴边,示意她喝下。
“可是……”她的不情愿溢于言表。
而沈叙眉头眼中都挂着深深的心事,阴着脸,用态度告诉她这个决定不容反驳。
她闭上眼,就着他的手,一口气喝掉了一整杯药。
沈叙的脸色这才轻松了一些:“你去我的床上躺一会吧,不用换衣服了。”
沈卿卿略带狐疑:“我去我自己屋里睡不就好了。”
“……连廊是石板路,还有青苔,我不方便过去照看。”沈叙放缓了声音,不大情愿地说道。
“哦……”沈卿卿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那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怎么了?”
“等你醒来我就告诉你,”他说,“先去睡吧,一会应该会觉得困的。”
她点了点头,似乎眼睛是有些酸涩,于是她缓缓起身走进里间去了。
沈叙暗松一口气,把地上横放的木头收到角落,然后打开了门。
揽月阁不种花木,到了春深时,已经是一派浓浓的绿,只有一些草药,探头探脑开着黄色或者白色的小花。
他没有挪出门槛,而是向左倚在门框上,找了个姑且能支撑身体而不至于太难受的姿势,平静地朝园内绿色最深处望去。
一时寂寂。
终于,一根枝条耐不住他的目光,晃动了一下。
沈叙叹了一口气,开口道:“出来吧。”
声音不大,刚好能传进园子里,他牵挂着里屋的沈卿卿,不想她听到。
半晌,树上跃下一个黑色身影,向他走了过来。
沈叙的目光扫过她一身黑褐色混搭的劲装,在印着代表隐仙谷的仙铃纹章的披肩上停留片刻,然后定格在了她腰间的一个木质腰牌上。
“我记得你的名字,”他轻声细语的,“不过想必不是真的……你是几号?”
“四仟七佰廿五。”来人答的干脆,毫无隐瞒。她摘下腰间的牌子亮给他看,确实是这个数字。
“哦,称呼你这个数字……还是……”沈叙歪着头靠在门边。
“谢小欣,”她说,“虽然这个名字是我编的,不过还算顺口。”
沈叙耸了耸肩表示无所谓:“你是沈卿卿的朋友,她知不知道……”
“她什么都不知道,”谢小欣打断了他,“她只知道我叫谢小欣,和她一样是你们谷主收留的孤女。”
如我所料,沈叙心里暗暗肯定道。随后,他微微侧身让开了门,对园里的女孩说道:
“进来说吧,我这揽月阁虽说少人来,但也防不住有心人,不然也不会被你这么轻易就下了药。我倒想听听,你一个朝廷的低等赴命使,来这里做这样的事是为了什么。”
她颔首,蹙了蹙眉头,答道:
“遵命,瑞王殿下。”
听到这个称谓,沈叙只是厌恶地扭过头,自己双手撑地,挪着身子先进去了。
第49章
谢小欣踏进揽月阁的时候,阳光被云层吞没,室内冷不丁暗了下去。
沈叙已经回到椅子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脸上的表情像是在等待一个病人交代自己的症状。
“免了,”他出声阻止了谢小欣跪下行礼的动作,“我现在不是什么王爷,只是个大夫。你们那一套不用带进我这揽月阁的门。”
于是女孩俯首而立:“王爷想听什么?”
“什么都行,”他换了个姿势,一手撑着下巴,但身形端正,“譬如说,你为何在隐仙谷待了这么多年才开始为朝廷做事,你的目的是什么,再或者,突然想起来到我这来下一副药,又是受了谁的什么指使?”
她低着头出神,没有回答。
“当然,”沈叙续上话头,“回不回答在你,我既已离开皇宫,改了凡尘姓名,与你也没什么差别。只是我想,你这副药,怕不是真想要我性命才下的罢?”
两人似乎都保持着一个松弛的姿势,但室内的气氛如同双方同样微微颤抖的脊梁和肌肉,焦灼而紧张。
“怎么会呢,依朝廷之言,瑞王殿下您此刻正在自己的封地安居乐道,论身份,殿下是王爷,臣女是家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是应该的。方才臣女只是在想,如何才能禀明缘由。”
沈叙眉间的纹印更深了一层:“我早不是什么皇亲国戚,也不稀罕你们的主仆之说,你大可只称呼我的姓名。”
“是,”她不为所动,“依殿下所问,臣女与臣女的妹妹是宫中幽庭所没的罪妇的孩子,原本是要充入宫女服侍妃嫔的。长到十二岁上,皇上身边的公公来幽庭选人,要十岁以下的小女孩,说是皇上有吩咐。这选了一周多,竟没有符合的。当时臣女的母亲刚刚过世,与妹妹相依为命,为了给妹妹挣个好去处,就虚报了岁数,替公公解了这项烦恼。公公听说臣女还有个妹妹,更加欢喜了,应允我只要我接下皇上的这样差使,就好好调教我妹妹,待她年纪稍长,就派去当时还是贵妃的如今太后娘娘公里伺候,不再叫她做粗使的活计。”
沈叙听着,面色平淡,对着堂中较远处的一方矮凳扬了扬下巴:“坐下说吧。”
谢小欣趁这机会环顾一番四周,只见大堂干净整洁,只是陈设都显得低矮,显然是为了迁就眼前这人的身体条件。她隐下心中的好奇,就着他的话坐在了小凳上。
“继续。”沈叙保持着他的动作,语气不容拒绝。
“皇上没有召见臣女,只赐了一个低等赴命使的职位,就命人将臣女送来此谷。公公的吩咐说,谷主沈万年有私藏罪臣之女的嫌疑。毕竟他原是宁远将军沈溯帐下的军医,与沈家关系亲密,当日沈将军战死,他的兄弟带着家眷畏罪自戕,如果沈卿卿是沈家后人,投来此处受他庇护是最好的选择。而臣女的任务就是守着她,一旦有沈家的余孽联络她,或者有其他佐证能证明她就是沈家的遗孤,就上报宫里,自有处理。”
没有提名字,两人却都心知肚明指的是谁。
沈叙侧眼看了看窗外,压下心中的惊跳,又问:“那你得出了什么结论呢?”
“我没有结论”女孩笑了笑,“或者说,我不想有。沈卿卿这姑娘多少迟钝了点,山下人多,姐姐妹妹总住一处,都是无父无母或者被变卖的孤女,独她总被谷主或者许大夫接走,一来二去的大家心里都不痛快。但她好像没感觉到似的,被人说嘴也不反驳,哪怕是被欺负了,也不会去找你们谷主或者许大夫告状,更别提什么家眷支持。就连我替她出出头,都会被她反过来劝些什么不必在乎之类的话。她是不是罪臣之女又怎样呢?都不过是个长在山野,无人倚靠的小女孩罢了。”
沈叙冷哼了一声:“你当着差,倒有这样的好心肠?只恐怕你有,你上头的人未必有吧?”
她抹去了笑意:“是了,我来时尚是先皇在位,对此事只持个考究态度,并未有什么动作。五年前先帝驾崩,新帝登基,不知怎的竟慢慢对此事格外重视起来,接二连三打发人来,见我迟迟拿不出有用的消息,沈卿卿又渐渐长大了,他们怕你们谷主借着婚配一类的由头,给她找个能庇护她的官家,或者甚至配给沈家旧部,起了报仇的念头,那时就不好动手了。我听着他们的意思,竟是要我随意寻个时候一杀完事。”
对这番唬人的信息,沈叙竟面色如常。他甚至端起先前那碗茶水,仔细观察着。
“依制女孩十六岁就可出嫁,谷里的规矩也是十六岁可以出谷。你说的这些恐怕已经是旧年的事了吧?”
谢小欣没有否认,兀自向下说,她似乎并不打算有任何隐瞒,竹筒倒豆一般。
“我本想着,拖到她十六岁,倘若她留在你们谷主,或者许大夫身边,我都好回了上面,就说没有机会动手,再寻个理由,跟着谷里的商队出了谷,一走了之。没想到你们谷主竟把她交给了你。我们没人知道你的底细,但你这揽月阁孤僻少人,想对她下手反倒轻易了不少。所以我只好留了下来,想找个办法说服上面,免了这桩事。”
“一条贱命而已,他们可不怕造孽。”沈叙的嘴角勾起了一丝残忍的笑。
她默认了这句话,继续说道:“那时我一拖再拖,两厢为难。我到底下不去手,但我的妹妹还在宫里,所以也走不开身。我谎称有重要消息禀报,打算跟着谷里的商队去醴都,先见见多年只有书信往来的妹妹,再看看有没有旁的方法能解决这件事。就算没有,也可以再拖一年半载,总好过我日日在谷里被催逼着。就在这个时候,我见到了你……”
她不说话了,抬起头,眼神炽烈,死死地盯着沈叙脸上那道梗在他动人颜色中的疤痕。
第50章
沈叙抬起手,也摸了摸脸上的伤痕,开口道:
“你倒是真敢猜,就凭这么一道伤痕揣测我的身份?何况我离宫时,你才多大?”
“并非我冒然猜测,我在宫中长大,下人间总得有些新闻传说。直到现在,宫里也有人私下里说瑞王殿下不是自行去往封地居住,而是宫里出了意外去世了,那件事并不光彩,为了不被世人妄加揣测才谎称与先皇不合离宫的。见到你后,我也私下查问过,不仅年岁对的上,而且这十几年来,瑞王从未在宫中露过面,甚至封地瑞城都没人真的见过王爷。倘若真有此人,就算与先帝不睦,也不可能新帝登基不归都朝贺吧?如果真的乖僻至此,陛下也绝不可能听之任之。我只是猜测地稍微大胆了一点,更何况无论真假,只要我把这个消息带回去,都可以转移上面的视线,给沈卿卿和我再拖延一点时间。如果是真的,用这么大一条消息和我上头那位换一个人情,暗地里保下她一条命,我想也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