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卿事——檐上有雪【CP完结+番外】
时间:2023-05-04 17:20:27

  “你成功了。”沈叙用陈述的语气抛出了这个问题。他似乎对故事里可能的杀身之祸毫无兴趣,甚至在确认了眼前人对沈卿卿并无恶意之后,连先前的惊诧和担忧都一并舍弃了,恢复了淡然自若的样子。
  “我成功了,”她回答道,“上面查实了你就是瑞王,当年被你们谷主不知用什么方法救活了,甚至还让你留在这里,竟如此掩人耳目,以至于我在谷中八年对此一无所知。比起沈卿卿,上面果然更关注你,关注到了对沈卿卿的死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地步,负责我的公公甚至告诉我,他还没有没有禀报皇上,只要我快马加鞭回到谷中,快点了结你,让他用这件事去讨陛下一个欢心,他就直接把沈卿卿的事一笔勾销,到时我只要说服她换个名字,随便去哪里谋个差事,万事大吉。”
  “可是你打算放过我。”沈叙又用一个陈述句接住了她的话头。
  谢小欣沉默了下来,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嘴唇蠕动着,似乎在把复杂的事态慢慢咀嚼。
  “你们有那么多杀人的方法,你却选了独自一人来给我下毒,甚至把气味如此明显的毒药下在清淡的茶水里,就算你这个等级的赴命使没有受过训练,也不会大意至此。再者说,你在隐仙谷待了这么些年,也不大可能觉得毒杀一个擅长解毒的大夫是什么好主意吧?”
  她移开了目光:“你不能死,但公公亲自来监督我了,我必须动手。所以我特地换了药,特地下在沈卿卿给你准备的茶水里,我知道你会发现的,我让他先回去,我一个人留下等着收拾后事。等你发现这药……”
  “我就会请你进来,然后给你一些你想要的东西。”他平静地说。
  她埋下了头。
  “礼尚往来,我也来猜猜为什么……”沈叙眯起眼睛,“你宫里那位妹妹怎么了?”
  听得此言,谢小欣浑身一僵,有些不可置信。
  “她死了……”她小声说,染上一点哭腔,“离开醴都之前,我想偷偷再去看看她。没想到和她一起当差的小宫女说,自从我第一日去看过她后,她就被带走了,没过两天就说得了急病去世了。他们为了瞒我,甚至让她死前写下了给我的书信。如果不是我思念她心切偷着进宫,根本不会发现。我明明只是去看了看她,没有走漏一点风声,他们却……”
  她努力压抑着哽咽声。
  “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沈叙轻声说着,“你倒确实是运气好,如果你回来杀了我,你自己也是一样的下场,更别提沈卿卿。”
  “我妹妹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的声音已经恢复平静,但犹如呓语,充满悔恨。
  “她知不知道并不重要,我的事当日先皇已有了决断,那不管是谁翻出来,结果都是一死。你,和你有关的人,甚至你上头那个不知好歹的公公,都是一个下场。”
  她抬起头,面上疑惑。
  沈叙轻叹一声:“我离开宫中并非因为什么意外,你们别忘了,为了遮掩个中隐情,先皇不惜大费周章,弄了那么个虚名头。纵然皇上不知我还活着,只以为我已死去而对外谎称在外居住,但这是先皇与他共同的私隐,你那位公公怕是想错了招,哪怕他要了我的性命,连同你,你的亲人和沈卿卿一干相关人等全部铲除,他自己只要窥得这个秘密的蛛丝马迹,就足够皇上置他于死地。”
  “万幸,”他语气轻松了些,“你来告诉了我,想必你也是察觉不对,才出此下策吧?”
  她略有些羞愧,轻轻点头:“我听说妹妹的事,一路悔愧,又觉得不安极了。连我妹妹一个千里之外的局外人都必须一死,我自不必说,你一死,沈卿卿就算能回到山下,也逃不脱这一场祸事。我只好赌这最后一把,我赌你和隐仙谷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我赌你有办法保得大家平安。”
  “也太高看我了。”沈叙语带嘲讽。
  “自从我进来,你一直如此平静,”谢小欣也不慌不忙,“想必对我说的,你也猜到了一二分。之前的事确是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沈卿卿。但我别无他法,如果现下你也没有办法,或者想把我推出去保你们安稳,我也绝无二话。”
  “这倒没有必要,”沈叙说着,把那碗搀着药的茶倒进一边的废水坛子中,“此事并不难解,横竖也还没有闹到皇上跟前,我给你写封手信,你先下山去药王殿知会一声谷主,让他再给你拨个人陪着,你们一起拿着我的手信去和那位公公说,瑞王一事牵涉的是当初太子被废一案,与当今圣上也脱不了干系。他是宫里的老人,又是家生奴才离不了主子,自然识得轻重。别提此事,就是沈卿卿的事他怕是也不敢再提了,就让他随便报上去说沈卿卿已经死了,连你也一并处置掉了,他恐怕巴不得捡自己的命回去。至于你,了结了之后就回隐仙谷来吧,我们这位谷主说不上多好性,给你找个空缺还是不会有意见的,也就当我替沈卿卿报谢你几分。”
  说完,他拿了张纸,随便写了两笔,又从一个带锁的抽屉角落摸了一枚旧印出来盖上,给她递了过来。
  “我自己去就可以,公公就下榻在山下隐仙镇上,我一去一回很快的。”她拿过纸签,急切道。
  “是找个人看着你免得你节外生枝,”沈叙没好气地说,“二来也是保险起见,宫里的人不会喜欢和他人共有秘密,你现在也算有了那公公的把柄,我劝你还是对他多加小心。”
  女孩凝重了脸色,从沈叙手里接过一张折起的纸条,准备出门离去。临走时,又极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青年。
  “你最好还是相信我。”沈叙抬眼,语气锐利了些许。
  “我只是希望,”她迟疑着开口,“今日之事不要让沈卿卿知道,她……”
  她顿住了,一时无话。毕竟是自己刻意接近,是自己假借朋友之名行监视之事,但此刻,也是自己想留得一点点情感上的体面。
  “依我来看,我自然希望沈卿卿离你们,离朝廷越远越好,”沈叙说,语气嫌恶,“但我更不想她为了你的事徒增烦恼,所以你放心好了。”
  “谢谢。”她带上了门。
  沈叙听着脚步远去,又听到前门关闭时晃起的铃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翻身下地,去看看沈卿卿的情况。
  女孩似乎睡不惯他的硬枕,只沾了个边,头歪着。呼吸倒很平稳,脸色也没有异状。
  他放慢动作,爬上床沿,把她的手放回温暖的毯子里,顺便摸了摸脉。
  一切正常,他心里松泛,手上也卸了劲,保持了这么久端正的坐姿,身上到处泛着酸乏。他凭着床头歪了下去,垂眼,目光似雪,落在沈卿卿的眼睫上。
  她醒着的时候,脸上总是鲜活而灵动的,像春日的清风,迎来送往都是生声不息的韵味。睡着时却恬静得一如揽月阁上空亘古不歇的月光,普耀世人,眉眼的弧度能弯进他的所有心事,霜收露藏。
  痒意从心间传到眉梢,钓起心湖里刁滑的鱼儿,他忍不住俯下了身。
  她的气息那么近,又那么远,真切,又模糊。
  沈叙小心地寻找了一个支点撑住自己,这个动作对他来说未免有些艰难,但他却并没有感觉到一丝不适。
  心脏狂颤。
  他停下了,距离她的唇寸许开外。
  下身由别扭的姿势导致的抽痛阻止了他的行动,在他的脑海中敲打出一片利落的洁净。
  我不配。他了然。
  他腾出一只手,狠狠掐住了痛处,掌心的蛮力像要把残桩连骨带肉一起捏得粉碎。
  在这惨烈的痛楚中,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落在沈卿卿的眉间,仿佛泪水滴落,扑扑簌簌。
  沈叙闭着眼,他心里明白,这一瞬的逾矩,或许他将用余生回味。
  再睁眼时,却对上一双瞳,澄净若晴空,莹澈如明镜。
  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紧接着是柔软的触感。
  少女的吻青涩而倔强,没有缠绵悱恻的暧昧,只有蹈锋饮血的执着。
  --------------------
  字数多未尝不是一种加更【混乱】。开学好忙啊哈哈哈希望大家还在看23333
第51章
  烛火初上,揽月阁送走了今日最后一位病患,此刻沈叙正在更衣。
  他支起那面沈卿卿带来的小镜子,目光与镜中的自己交错。
  十二年来,他第一次坐在镜子前,试探性地看着久违的脸。
  比起依稀记忆中的稚嫩少年,此刻镜中的面容少了太多生气,浓眉间一道褶,印着愁迹。一对眼向上勾起,绘成一弧跋扈的妖异模样。凝霜化面,晕墨成眸,唇薄似抿,眉弓如削,一点青黛更添颜色,唯那道陈年的疤痕不和谐地攀在他右脸上,令人看来惶惶,方才惊觉是凡人面孔。
  他摘下手套,指尖触到伤痕,摩挲二三下。
  这道伤痕是他的母亲亲手留下的。甚至可以说,这是他的母亲留给他的唯一遗产。
  沈叙的母亲是先帝的顺嫔。
  顺嫔是奴婢出身,因为针线活做得好被指到太后宫里,但年纪小,资历浅,只在外间里做些粗使的活,有缝缝补补、针头刺绣的活再交给她。虽然对宫女们来说,能拨到太后宫里伺候多少是件好事,因为太后年老少事,使唤惯的都是自己的那些老妈妈们,算是宫里最清闲最不受气的去处了。看着其他宫里的宫女被主子吆来喝去,看人眼色,彼时她也曾感慨命运的眷顾,自己只需要跟着诸位姐姐们应卯,洒扫庭院就行,太后年近古稀,时不时有个三病两痛的,连裁制新衣都没多大兴趣,更没什么针线活要做,一年到头左不过是补绣几件朽了的旧衣,轻松得很。
  可惜命运眷顾的有些太多了,纸一样单薄的命数,撑不起太多恩惠,过犹不及。
  平心而论,顺嫔其人枯燥极了,她生长于内庭,只知头上的是主子,手里的是活计。她不识字,也不大说话,即使全部的灵巧都存在于手头的针线上,也只不过是经验的积累赋予她技巧,绝非来源于任何心中的趣味。但她着实生得美艳,尤其是十四岁后,拔节茁壮的青春剥去了孩子气,巴掌大的脸衬得一双狐狸眼格外摄人心魄,玲珑鼻子,樱桃小口,眼睑下一滴小痣,再加上她生性胆小,眼神忽闪,更显得楚楚可怜,整个人仿佛一枝重瓣的芙蕖,精致可怜,随风而动,纤梗难支。
  这份美艳带给她的首先是莫名的闲言碎语,好在她谈不上敏感,不甚在意。然后就是隆重天恩,把她磋磨成点点香泥,沉沉塘中,化为泥影。
  皇上给太后请过安后偶然看到了在庭中洒扫的她,只抬眼低眉之间,就注定了郁郁的余生。当晚,她就被送进了皇上的寝殿。太后一向对自己儿子年逾四十却不知收敛的做派颇有微词,然而这些抱怨当着天子之面只能变为无力的规劝,对那些俯首叩拜的女孩子们,才能理直气壮地化成愤怒的苛责。
  皇上亲自开口向自己母后要的她,语气轻松,仿佛不过讨要一样母亲桌前柜上的物件。太后自然允准,只是打发她沐浴更衣,等着服侍。
  走入内间拜别时,她听到太后与身边的老妈妈刻薄的言语。
  “想不到竟是我们宫里出了个狐媚子。”
  “你们也太不小心了些,这样不端整不知耻的就该指到后院里做事,怎么放到外面伺候,勾了皇上去。”
  “太后教训的是。”
  她走进去跪下,老妈妈转眼就收了恭敬神色,撇着嘴看她。
  “你有今朝是主子抬举,往后可别不知好歹以为翻身了,认清谁是你的正经主子,想清楚该听谁吩咐。”
  她惊恐难抑,完全不解话中之意,抖得缩成一团,只知道连连磕头。
  太后吁口气,只扔给她两个字:
  “去吧。”
  身后传来隐约的后续对话,她听得不太真切,但记得太后的平淡语调:
  “这样的指望不上,也不用操心,翻不出什么水花来。”
  也许是知子莫如母,老皇帝得到了她年轻的身体,把玩过她别致的脸,在她惊弓之鸟一般的神态举止里满足地大笑,然后就把她抛在了脑后。
  如果只是这样,她尚且能像这宫里其他只有过一夜荣华的女人一样,沉默地活着。可是偏偏也是那样迅速的一夜,在她身体里留下了小小的种子。
  她提心吊胆地经历着所有的不适,尽管连同她本人也从未真的期待这个孩子的降临。她甚至会在夜深人静时偷偷祈愿,如果是个女儿就好了,皇子要争,要抢,会找人嫉妒,遭人暗害。公主只要成年,或者下嫁,或者和亲,都不再与她相关。
  事与愿违,是个男孩,除了更加浓烈的眉,面貌几乎与她一模一样。
  十六岁的她还没来得及学会做女人,就要学着做母亲,何况是在深宫里做一个皇子的母亲。
  凭着这个孩子,她得了一个不好不坏的封号,做了一个不高不低的嫔位,生出了更多烦忧,毕竟老皇上有四妃九嫔,除了她,都是家世显赫的女人,她们不屑她,也不屑她的孩子。皇上与太后亦不怎么在意宫里有这么个人,不过看在皇子的面子上,总不至于让她缺这少那,然纵使她再不聪慧也想得清楚,自己无依无靠,唯一的指望都只在这个孩子身上,她只能苛刻地让这个孩子按照皇子的要求成长,不哭不闹,读书上学。她看不懂书上的字,却执着地要求他一遍遍诵读,她亦不明白所谓骑射打猎,琴棋书画,甚至天文地理之类有什么意义,却用最严厉的态度催促他五更晨起,勤加练习。在沈叙的记忆里,母亲对他说过最多的一句话竟然是,没有犯什么错吧?
  沈叙排行第九,依祖制皇族为天,没有凡人姓名,皇子受封或者公主出嫁后,以封号为名,在宫中只以行序称呼,因此那时他被称为九皇子。
  九皇子和他的母亲一样沉默寡言,越长大也越发的面容酷似。他的兄弟们总笑他像个女孩家,戏称他九公主,甚至有两个顽劣的兄长,逼他穿上从姐妹那里借来的衣物首饰,大肆耻笑,他总是扭过头去,不理不睬,也不告诉母亲,以免她不安。皇帝从前并不在意,但总被其他妃嫔调笑说九皇子长得不像个皇子,倒像是个宫里伶人养的小戏子,一来二去也烦了。
  “这孩子长得不像朕,”老皇上拿过顺嫔跪地奉上的茶杯,“也不大像个皇子,倒像个小姑娘。朕最近总听她们玩笑,说得不太好听,又听说老二老五他们总爱拿他取笑,往后你让老九少装扮些,少往人多的地方去,少惹这些是非。”
  她匍匐着回答臣妾知错。
  当晚,她关上宫门,逼问儿子了和他身边的保姆妈妈。沈叙跪着沉默,下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本是好意想替小皇子诉说委屈,却不想每句话都是落在顺嫔这只不堪重负的骆驼身上的稻草,令她胆战心惊。
  她屏退了所有下人,泣不成声地责骂儿子。
  “你要我怎么办?你父皇都已经知道了,让你以后少惹些事。”
  “儿臣不敢。”小小的孩子低眉垂眼,确实是一副美人样子,见者生怜。
  泪眼朦胧间,女人戚戚然,她看不到困局的解法,亦不明白这莫名的罪孽*源或许不在孩子,甚至不在自己。
  她拔下头上的铜饰,掂起亲儿的下巴,狠狠地留下了长长一道血痕,仿佛眼前的不是骨肉,而是多年前的自己。
站内搜索: